我知道娟發瘋了的訊息,是在一個風高雲淡的秋日。
畢業後我分到一個僻遠的小鎮教學,一切安頓好之後,我便回家向父母報平安。母親一見就說我瘦了,也黑了,學校的一伙食一定不好。母親轉身給我倒水的時候,小聲說,啟娟瘋了。我的頭被人猛砸了一錘。啟娟是我最好的夥伴,還是最好的同學,她剛上班不到兩個月,怎么就瘋了呢?
我驚訝地問,啟娟、啟娟怎么啦?父親說:“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剛畢業……唉!”我嚇了一跳,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母親抹去剛才由於激動而溢在眼角的淚水,說:“聽說是因為一個男孩子,何苦呢。”我馬上轉身出門,向娟家跑去,母親端了水追出來,我卻沒有聽見喊聲。
娟的家在村子中間,母親是從外村嫁過來的,出身不好卻識字解文,還會一手漂亮的裁縫活兒。娟的母親人善良,手藝好,方圓幾十里的活都找她乾。她就憑這供著三個兒女上了大學。我剛到娟家的門口,就看見堂屋裡娟的母親弓著腰趴在縫紉機上做活兒,我的心突然一酸。我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娟的母親抬起頭看見了我,她布滿愁容的臉上好容易擠出一絲微笑,也瞬息間就消失了。她指了指西邊的一間屋子,示意我走過去。西屋的門緊閉著,我使勁一推,門關著,我就輕輕敲,屋裡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就喊,娟,娟,裡面也沒有答應,我就有點害怕,也說不清為啥害怕,就退回到堂屋裡,看著娟的母親弓著腰忙活。
娟的母親把我領到西屋門前,輕輕地拍門,柔柔地叫:娟,娟,好孩子,開開門。屋裡就說,我不吃,我不吃。娟的母親又說:娟,后街的梅華來看你,來找你玩呢,開開門,開開門。裡面悉悉索索地響了一陣,門“呀”地一聲開了。
娟就那么安靜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過娟了,大學裡我們各自忙著求學,偶而寫封信問候一下,也象例行公事一樣。沒想到,我再次見到娟,她已經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娟了。她原先紅蘋果似的臉蛋現在是蒼白的,長發亂亂地披散在瘦削的肩頭,單薄的睡衣,皺皺地罩在她的身上,顯得很肥大。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嗓子一陣發乾。我慌忙抹去淚,想給她一個微笑,可是我失敗了。我攬著她的肩走進屋去,娟的母親輕輕地把門掩上。我攬著她的肩頭,就象多年前我們互相攬著肩一塊兒上山坡上去割豬草時一樣,攬得很緊。可我覺得娟的身體冰冷冰冷的,一絲熱氣也沒有,我的心裡一緊,娟真的瘋了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屋裡光線很暗,越發顯得陰涼。我從很亂的小床上找了一件毛衣給娟披上,隨手拉開了窗簾。娟的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用手遮了光線,兩隻大眼睛愣愣地看著我。我慌忙又把窗簾拉回去,只留了一點小縫,透進了一些光亮,屋裡比原先溫和多了。
我就怔怔地站地那兒,不知該說什麼。娟也靜靜地坐在床沿上,眼睛直直地盯著一個地方。我走過去撫著娟的肩說,你覺得還冷嗎?她不回答,痴痴地呆坐著。我心裡一沉,這真的不是以前的娟了。以前的娟雖然話不多,性子很慢,可是每次見面我們總是有些知心話的。我只好在一個凳子上坐下來,跟她對坐著。我說,你不記得梅華了嗎?啟娟,我是梅華呀!她突然就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只是桀然一笑,她又恢復了原來的痴呆樣,呆呆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我的心一疼,娟還記著我,可她的腦子壞了,她怎么就變成這樣呢?想到這兒,我的心疼得很厲害。我說,咱們出去玩玩好嗎?我們到原來經常玩的地方,象槐樹嶺、後面的柿樹林,去看一看,好不好?娟不理我,只是痴痴地盯著一個地方。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么才好。娟突然說,我不吃,我不想吃。我被這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但娟終於說話了。她的聲音柔弱得很,再也沒有了先前的悅耳和磁性。我就接著說,那你想乾什麼,娟,快告訴我呀。娟就說,我不吃,我不想吃。她眼睛老瞅著一個地方,不理我。我失望了。我就呆呆地坐在那兒想,娟真的瘋啦。我就瞅著娟的眼睛,很希望她能再跟我說一句話。她就瞅著一個地方。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她瞅著的牆角,是一台用舊了的縫紉機,上面還放在一個棗紅色的小木箱,這好象是她上中學時就一直用著的那個小書箱,是的,就是那一個。箱子的掛鈎鎖著一把大鎖,那鎖很大,就象我們家用來鎖大門的那把一樣,與這小小的木箱很不相稱。那鎖就靜靜地掛在那兒,我覺得這鎖就象娟的嘴巴,裡面一定鎖著許多話。
我就走過去,撫摸著那個箱子。娟忽然間撲過來,抱住了小箱子,她的長髮一下子蓋住了小箱子。我又被她嚇了一跳,我縮回手,心裡咚咚地跳了一陣。我撫著胸口想,娟真的瘋啦。我慢慢地退回去坐下,心裡平靜下來。這箱子裡一定是娟的心事,娟的病就在裡面。
娟的母親推門進來,她端著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放在桌上,就走過去用手梳理著娟的長髮說,娟兒,好孩子,我又給你重新做了你最愛吃的飯,吃點吧,啊。娟也不說話,也不看她的母親。她只任母親的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眼睛直直地,雙手護著那個小箱子。娟的母親嘆口氣說,沒人動你的箱子,沒人敢動,是吧梅華?我慌慌地點點頭,沒人敢動。娟在母親的攙扶下坐回到床沿。娟說我不吃。娟的母親說,娟兒,這樣好吧?我給你們分開,你一半,梅華一半,看誰先吃完,好不好?娟兒?娟就桀然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娟的母親就慌慌地出去,又急急地進來,拿了兩個大碗,把米飯分成兩半,又倒上了一大碗開水,涼在一邊。娟的母親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端起一碗少些的米飯吃起來。由於太急,一口米飯噎在喉嚨處,嗆得我直淌眼淚。娟也學著我的樣子,端起大碗吃起來,米飯粒不斷地掉在她的睡衣上。娟的母親痛愛地看著她說,慢點,慢點,別噎著。我的心裡突然就好受了許多。我接過娟的母親遞來的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氣。娟已把米飯吃完,也喝了一大碗水。娟的母親就說,真是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娟就笑了。娟的臉色紅潤起來,我已經看見了以前的娟的影子。我也跟著笑了。
娟的母親收拾了碗筷,長吁了一口氣。她笑著說,多虧了梅華,啟娟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多虧了梅華。娟的母親就出去了。堂屋裡就響起了縫紉機工作的嚓嚓聲。娟就坐在那兒用手使勁地扯弄皺了的睡衣,想扯平那些皺摺,可老是弄不平,她就使勁地扯。我把娟的小床收拾好,找了一把小梳子,給娟梳理頭髮,娟的頭髮掉得很厲害,一梳就掉一大把。我就輕輕地給她梳理,一邊梳一邊講一些小時候的事情。講到最有趣的一件事時,我笑了。我說,那好象是十多歲的時候吧,你不記得了嗎?有一天,我和你一塊兒去山坡上割豬草,筐子快割滿了,天下起了大雨,我們就到一個看瓜的草棚下避雨,可雨還是不斷地滴到我們的頭上。忽然我發現你的脖子上有血,正往下滴著,我嚇壞了,哭著說,啟娟,你的脖子要斷了,都淌血了,痛不痛?你摸了一下脖子,果然手上有血,你也哭著說,痛,痛得厲害。你看了看我,哭得更凶了,邊哭邊說,梅華,你的脖子也要斷了,也有血,紅紅的,痛吧?我摸了一把,手上真是紅紅的,我的脖子上火辣辣地痛。於是我們就背著筐,頂著雨,一路哭喊著往家跑。我們家住在村口,我倆就直奔而去。我的母親看著兩個小落湯雞,就心疼地說,別哭啦,別哭啦,好孩子。我和你就哭著說,我們的脖子要斷了。母親嚇了一跳,來到近前一看,就哈哈地笑起來,說我們是兩個傻丫頭。我們倆個都怔了,母親指著我們的小辮子一個陣地笑。小辮子上是你母親給我們紮上的她裁衣裁下來的紅布條,你扯下一塊紅布條,它已經被雨水淋濕了,褪下的紅色立刻把你的手都染紅了。我們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臉上的淚水和雨水就在我們的笑聲中紛紛抖落。你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嗎?娟不理我,我的笑聲我沒能感染她,她還是木木地坐著。我就再也笑不出來。突然娟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就不小心弄掉了她的頭髮,我看著很心疼,再也不捨得給她梳理,就從我的發束上解下一根橡皮筋,給她把頭髮束起來。我說,啟娟,你的頭髮束起來真好看,看上去精神多了。可娟不理我,又在專心地弄平她的睡衣。
我在娟的面前蹲下來,幫她弄平睡衣上的皺摺,其實是弄不平的,可我們都在努力。我說,啟娟,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跟我說一句吧。娟就定定地看著我。我站起身來說,你不跟我說話我可要走啦,我可要走了啊。娟突然說,我不走,我不走。我驚喜地抓住娟的手,急急地說,我也不走,我也不走。可是娟的眼裡閃過的一絲亮光,一忽兒就消失了。我撫著娟的手說,啟娟,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喜歡上一個男孩子,一個最好的男孩子,他叫吳浩,我誰也沒告訴,就告訴你一個人了。娟就看著我,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娟也笑了,笑得真甜。我接著說,我帶著他的照片,你要不要看?娟的臉上掛著笑容說,我不走,我不走。我說我帶著吳浩的照片,你要不要看?我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我早就傾心的一個男孩子,名字叫吳浩,畢業前夕我才向他說明了我的心意,他就給了我這張照片。我把照片放在手心裡給娟遞過去,娟定定地看著我的臉。她的眼中沒有了笑容,只是一片茫然。我說這是我男朋友的照片,你看看吧,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娟的目光終於落在那張照片上,她就怔怔地盯著吳浩,娟長長的睫毛擋住了她的目光,我看不見她的眼神,可我的心裡很激動,娟終於知道了我這個秘密。娟突然站了起來,爬上床,滿床地亂翻,剛收拾好的小床頓時一片狼籍。我被她的舉動驚呆了,我縮回手,把照片塞進貼身的衣袋裡。我就問,啟娟你乾什麼?乾什麼?娟一連聲地說,我要,我要。我一邊收拾一邊問,你要找什麼?找什麼?娟掀開枕頭後一把抓住了一個東西,是一把鑰匙,肯定是那把大鎖上的鑰匙。娟跳下床,手抖抖地打開了那把大鎖,小箱子被打開了。
我探過頭一望,最引我注目的是一套大紅的嫁衣,疊得方方正正,散發出眩目的艷紅。另一邊是兩大摞日記本,娟就在那些本子裡亂翻,我看見本子裡密密麻麻全是娟的日記。最後在本子的底下,娟翻出了一張照片,一張男孩子的照片。娟把照片緊緊地攥在手裡,照片都被她弄皺了。我就問,那是誰?那是誰?那是誰的照片?娟就把照片捂在胸口,往後退著說你不要,你不要。我走過去想看娟的日記,娟就猛地撲過來,一隻手攔著我,忙亂地把本子都裝進去,慌慌地關上箱子。我說我都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你真不是好朋友,我不再跟你玩啦,我要走啦。我轉身往門口走去。娟就追過來,把手伸在我身前,攤開來,於是那張照片就展開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張很普通的男孩子的臉,臉上掛著淺淺的笑,笑得很動人。照片的下角有三個字:吳永林。我說,吳永林是誰?是你的男朋友吧?娟就笑了,笑得真甜,她把手又攥緊,放在胸前,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紅暈。我就問他在那兒?娟的眼神就漸漸地暗下來,隨後便是一片茫然。我不敢再問,就那么看著娟,期待著她給我一個答案。可是娟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把那照片放回到日記本里夾起來,把箱子蓋嚴,那把大鎖掛在上面,啪嗒一聲鎖上了,把我的許多疑問就鎖在了裡面。我走過去企圖撫摸一下那個箱子,娟看看我,又看看箱子,沒有阻攔。我終於摸著那個箱子,箱子上熱乎乎的,仿佛還存著娟的身體的溫熱。娟突然抓住我的手說,你不說,你不說。我明白了,我想起我們小時候知道了對方的秘密總是要拉勾的,我便伸出了小指,娟也伸出小指。我和娟的兩個小指勾在一塊兒,我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要,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要。娟的眼裡就閃出神采來,我的心裡豁然舒暢了許多。
娟的離家出走是在桃花開遍山野的季節。我和吳浩正籌備婚事,忙碌得很。那日我們一起到我家後,母親說娟走了,娟不知去了哪裡。我就撇下吳浩,急急地趕到娟家。娟的母親在堂屋裡,她戴著老花鏡正在縫一件紅棉襖,她的頭上已添了許多白髮,象剛下了一場霜。從娟的母親長吁短嘆的敘述中,我弄清了娟出走的經過。那是春暖花開時節,娟在南方工作的妹妹秀帶著男朋友回家訂親,按著禮節,秀領著男朋友叩開了娟的門。娟打開了很少開的門,秀和男友就站在陽光里。秀說,這是我姐周啟娟。男孩就接過去說,你也是財院會審專業的吧,我們是校友呢,我叫吳永林。娟就怔了一下,然後就軟軟地倒在了男孩的影子裡。周家的人慌了手腳,請來醫生,醫生說娟是由於營養不良加上貧血又過於激動才暈倒的,多加點營養補補身子就會好的。娟醒過來後,誰也不理,關上門就悶在屋裡,燒掉了她所有的書和本子,任外面的人怎樣擂門叫喊,娟也不理。屋裡的濃煙從窗戶縫裡擠出來。等娟的哥哥把門弄開後,娟已經滿臉是淚,滿臉是灰,娟就那么痴痴地坐著,看著眼眼前的一堆灰燼。村裡的人都知道娟又上瘋了。娟的母親把娟拉出來,給她洗了臉,換上乾淨衣服。娟那天破例吃了母親為她做的六個荷包蛋,娟的母親為此高興得直夸娟是好孩子。可是第二天娟就不見了。她走了。娟的母親說她那天吃了六個荷包蛋,真是好孩子。娟的父親、哥哥、嫂子、妹妹、妹夫找遍了村村寨寨,找遍了臨近的大小城鎮,可娟已無影無蹤。娟的母親說,也不知道孩子在哪裡,能不能吃上蛋炒飯,都幾個月啦。她的眼淚就流下來。我卻流不出眼淚,我的眼裡發乾。我不敢看娟的母親流淚的樣子,我就把眼睛望著別處。我突然就看見了娟的妹妹秀剛照的結婚照。我走過去端祥,這個男孩子眼熟的很,對,是吳永林,是吳永林,是照片上那個男孩子,他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笑得很動人。我對娟的母親說,我想去看看娟住過的西屋。娟的母親拭去淚水,點點頭。
我輕輕地推開門,屋裡打掃得整潔,顯得很冷清。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木箱,卻沒上鎖。我奔過去打開木箱,木箱裡放著娟的嫁衣,那兩大摞日記本卻一個也不見了。我拿起娟的嫁衣,抖了一下,卻只抖出一張紙片,上面有幾個歪歪的字:世界很小。我走。我就捧著娟的嫁衣說,啟娟,你走,你能走到哪裡去呢?那把大鎖就靜靜躺在一邊,鑰匙已經把它打開了,它就在那兒張著口默默地傾訴。
從娟家出來,見到吳浩,我的淚水就莫名其妙地流出來。我就趴在吳浩的肩上盡情地哭著,哭著。吳浩就說,別哭嘛,怎么回事快告訴我,別哭嘛。我不作聲,我就盡情地哭。吳浩再也不問我,只任我的淚水打濕他的胸膛。我就在心裡默默地說,娟,我會為你保守這秘密,我會的。
可是,十年過去了,我一吐為快的欲望終於壓抑不住。娟,我沒有遵守諾言,遠方的你會怪我嘛?娟,世界很大,你卻走不出我的心。你的嫁衣還好端端地放在那個小木箱裡,你知道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