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出來的第一次聖戰
公元602年,外無遠慮的拜占庭帝國又陷入了習慣性的大規模內斗。篡位者福卡斯占據首都君士坦丁堡,並殺死了老皇帝莫里斯一世。這場血腥的叛亂也隨即為帝國招來了可怕的近憂。曾被莫里斯支持繼位的薩珊波斯君主庫思老二世,以為自己的恩人和老丈人復仇為由,揮師西進。
多年來,由於拜占庭帝國在戰略層面的失誤與縱容,導致東部地區的防禦總是支離破碎。當內部紛爭還沒有解決,外部強敵又至之時,各種隱患也瞬間爆炸。孤懸兩河流域北部的要塞,首先被波斯軍隊攻克。接著是亞美尼亞和卡帕多西亞這兩個地區的陷落。前一刻還深陷內戰的拜占庭駐軍,在蓄勢待發的波斯人面前,一潰千里。一些心懷不滿的地方大員,也索性帶著波斯軍隊去攻擊自己的政敵。
此後的十多年裡,拜占庭人一面忙著平息內斗,一面向東部派出收效甚微的援助。這些部隊基本上都不是波斯鐵騎的對手,接連又將比提尼亞等地也扔給了敵人。當庫思老二世的軍隊占據毗鄰馬爾馬拉海的卡爾西頓,對岸君士坦丁堡內的軍民已經可以隔海遙望波斯人的錦旗。西里西亞關口和羅德島的喪失,則將帝國的大部分版圖都截成三段。北方黑海地區的要塞城市已自成一體,南方的敘利亞與埃及則失去了和首都的聯繫。君士坦丁堡和周圍的希臘、色雷斯一起,成為了待宰的羔羊。
著名的席哈克略一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成為了拜占庭帝國的新一任皇帝。在他接手爛攤子的同時,敘利亞與埃及也先後淪陷。尤其是在埃及,除了首府亞歷山大港外的地區都望風披靡。首都也因此損失了供應糧食的最大基地。席哈克略只能通過發行新的小額貨幣來重振財政,並用辭退多餘官員和抄家等手段,榨出用於反攻的最後一筆軍費。
好訊息是教會對新皇帝的態度。在波斯軍隊兵臨聖地時,巴勒斯坦的猶太人紛紛協助入侵者攻城略地。波斯人在進入耶路撒冷後,也將包括真十字架在內的大量基督教聖物掠走。這些舉動都讓教會難以忍受,反過來大力資助席哈克略的反攻行動。新皇帝也得以在迎娶侄女的近親婚姻中,得到牧首的祝福,並獲得了融化教堂內一切金屬禮器換來的寶貴財富。當兵源不足的問題擺在眼前,4萬名宗教情緒熱烈的志願者就加入進來。
正是靠著教會的支持與民眾的宗教情結,席哈克略得以發動基督教歷史上的第一次聖戰。在公元622年第一階段的反攻中,這支沒有十字軍名號的虔誠大軍,順利的殺入波斯人控制的卡帕多西亞地區。一切厄運似乎都有了轉機。
波斯人的遊牧盟友
面對拜占庭帝國的強勢反撲,庫思老二世預感自己的偉業將受到威脅。席哈克略的軍事天賦和麾下軍隊的戰鬥意志,超乎了他們過往對拜占庭軍隊的認識。波斯國王希望可以保住自己在敘利亞和埃及的戰果,將同敵軍的拉鋸限制在小亞細亞山區。所以他想到了那些對拜占庭有企圖的盟友。
在拜占庭的歐洲部分,一個可怕的遊牧對手也是盛極一時。來自內亞的阿瓦爾人,不僅控制著眾多斯拉夫部落,也讓後來成為拜占庭強敵的保加爾人向自己臣服。他們的領地從東方的烏克蘭大平原,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匈牙利與德意志東部。整個拜占庭帝國的北方邊境,都籠罩在他們的陰影之下。這也讓他們成為了庫思老二世的最佳拉攏對象。
從614年開始,與波斯人結成戰略同盟的阿瓦爾軍隊,就開始侵入巴爾幹各地。大隊遊牧騎兵席捲了多瑙河以南的色雷斯和馬其頓等地。他們的斯拉夫附庸則在一次次圍攻戰中,侵蝕著拜占庭人的據點。若非大城市薩洛尼卡的堅守,他們已經先一步殺到君士坦丁堡城下。在亞洲作戰的席哈克略,不得不公元624年返回歐洲去和他們談判。當阿瓦爾人的一個伏擊計畫泄露後,皇帝和近侍逃回都城,而大量地方官員與圍觀民眾被大肆屠戮。拜占庭人還是只得在繳納20萬金幣並貢獻人質後,勸退了對手。
庫思老二世再次面臨希臘皇帝的強勢反撲。他決定在亞洲拖住拜占庭主力部隊,然後再次從敵人的大後方下手。在留下5萬人鎮守美索不達米亞北方要地後,一支數萬人的大軍由武功赫赫的名將沙赫巴勒茲指揮,再次屯兵卡爾西頓。這支軍隊的目標非常明確--威脅君士坦丁堡。
已經收到拜占庭貢金的阿瓦爾人,也在公元626年,再次南下。他們的大軍總計80000多人,足以穿越殘破不堪的色雷斯等地,直抵君士坦丁堡門前。作為席捲幫個歐洲的強權,阿瓦爾人遠非只會騎馬射箭的部落騎兵。他們的工程師能夠建造使用方便的手拉式投石機,並用斯拉夫步兵打造的攻城塔和戰船進行攻堅戰。相比200年前的阿提拉匈人帝國來說,在技術手段上是更為先進的。
這樣一來,由波斯人、阿瓦爾人、保加爾人與斯拉夫人組成的聯軍,已經從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兩岸,包圍了君士坦丁堡。他們知道攻克眼前目標的困難度,卻也對當前的形勢表示樂觀。一旦波斯軍隊也跨海進入歐洲,他們那些從羅馬俘虜手中學來的攻城戰法,也能很好的威脅君士坦丁堡的防禦力量。
古代世界的頂級要塞
作為已經有千年歷史的老城,君士坦丁堡自建城以來,就以易守難攻而著稱。三面環海的半島地形,讓數代希臘羅馬君主們,在此花大力氣建設防禦設施。在這座城市被升級為古代世界的最大要塞前,就已經讓羅馬人屢屢受挫。而今,來自歐亞兩地的蠻族,將親手考驗城市的頂級防禦系統。
從公元5世紀開始,由狄奧多西二世下令建造的陸上城牆,就是君士坦丁堡最堅固的防線。高12米-厚度達到5米的城牆外部,包裹有精心切割的石灰岩塊並分布著96座高18-20米塔樓。這些六角形或八角形的防禦塔,彼此間隔55米,恰好是古代大部分弓弩的有效射程。這樣,任何攻占其中一座的敵人,都可能面臨至少兩座臨近塔樓的密集火力壓制。
城牆本身還設有雙側結構,也就是在內牆之外的15-20米,還有矮一截的外牆防禦。這些高5.8米-厚度打2米的第一道防線,也有96座對應的防禦塔樓。由於矮於內牆,殺入這裡的敵人將很快面臨後方防線的連續還擊。
在兩道城牆之外15米,還有深10米-寬度達20米的護城河。護城河內側則是高1.5米的防禦胸牆,可以供守軍在此阻擊嘗試填埋河道的敵人。
可以說在攻城火炮成熟之前,這樣的防禦幾乎是無懈可擊的。儘管阿瓦爾人帶著公元7世紀的攻城武器,其技術卻未必比得上羅馬人在五百年前就已經掌握的各種技術。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雙方的機械類遠射裝備。阿瓦爾人的投石機更為簡便而迅速,只需要幾個部件就能夠組裝戰鬥,但射程卻沒有優勢可言。拜占庭守軍使用的弩炮技術,源自羅馬帝國時代。或許威力稍有不足,卻在射程上並不吃虧。在城牆上居高臨下的射擊,則效果更佳。
雙方的戰鬥從6月開始,僅遠程武器對攻階段就長達一個多月。阿瓦爾人砍光了城市周圍的樹木,並儘可能的蒐集能夠發現的木料。守軍也儘可能的準備大量小型石彈和箭頭還擊。
由於射程相仿,對精確度的考驗就顯得更為重要。羅馬式弩炮在這方面無疑是有優勢的。但進攻方對拋石機的要求,僅僅是破壞城牆結構,壓制守軍火力。但需要兵士用體力驅動的武器,耗費了他們不少精力。守軍的重新撞單和射擊,則省力不少。這就讓人數僅僅12000人的拜占庭軍隊,有效的阻擋了80000阿瓦爾軍隊的強攻。因為手拉式投石機根本沒有摧毀君士坦丁堡城牆的能力,更不能讓進攻者在安全距離內,從容操作。
進攻方還嘗試用裝有輪子的攻城塔去強攻城牆。結果自然是在第一道城牆遭遇頑抗時,又被臨近塔樓上射來的箭矢殺傷。有限的攻城塔,只能為阿瓦爾大軍開闢幾條狹窄的進攻通道。守軍則通過各城牆與塔樓間的通道,迅速調集重兵防禦,很容易就遏制了敵軍勢頭。君士坦丁堡的大牧首塞爾吉烏斯,也帶著聖母瑪利亞的畫像,循環遊走在各段城牆之間。受到鼓舞的守軍紛紛堅信,他們的城市正在受聖徒與天使的護佑。
控制海洋
就和所有的超級大城市一樣,君士坦丁堡的百萬人口規模,非常容易遭受饑荒威脅。一旦糧食的供應出現困難,守衛者們的士氣和戰鬥力都會大打折扣。然而無論是波斯人還是阿瓦爾人,都無法截斷君士坦丁堡的最大供給線--海洋。
君士坦丁堡自建立以來,就有著控制附近海區的重任。這個由貿易起家的大都會,也通過地中海與黑海直接的險要位置,享受著四方運來的糧食供給。當埃及落入波斯帝國之手,烏克蘭地區的糧食就從黑海不斷輸入。這條曾經維繫古希臘世界的糧食管道,此時也支撐著希臘正教世界的拚死抗爭。
薩珊王朝時期的波斯軍隊,並沒有海軍部隊。他們在自己控制的波斯灣、亞丁灣和印度洋各地,鮮有海軍對手。對羅德島的突襲,則依靠的是強征來的船隻。本不想兵臨歐洲的他們,也在用完船隊都就棄之不顧。等到數萬人屯兵歐洲對岸,才想到打造大量船舶救急。但在殘破的小亞細亞各地尋找木料和工匠都需要時間,加班加點的下餃子也趕不上圍攻戰的開始。
因此,在君士坦丁堡圍攻戰的前一個月里,波斯人幾乎是一個旁觀者。如果他們能有渡過海峽的能力,早就在拜占庭都城下展現學自3-4世紀的羅馬攻城技巧。他們不僅學會了製造羅馬式的塔樓與攻城錘,還在挖掘地道方面非常出色。這樣的技能遠比阿瓦爾人仰仗的手拉式投石機要更為威脅。但因為缺乏船隻,這一切都只能是空想。甚至他們與阿瓦爾盟友間的通訊也無法暢通,不能組織起真正意義上的聯合作戰。
拜占庭人精幹的海軍艦隊,牢牢的控制住了馬爾馬拉海的各口岸。這不僅確保糧食的源源不斷,也讓波斯大軍只能作壁上觀。威脅他們的力量,是斯拉夫人在北面海岸建造的一支船隊。但此時的斯拉夫人,還不是後來被維京海盜輸入航海精神的羅斯蠻子。他們的船小且性能很差,更談不上任何海戰技巧可言。因而在一次草率而業餘的海上進攻中,一敗塗地。
拜占庭海軍的輕型羅德蒙戰艦,儘管被取消了古典時代的戰船撞角,也可以利用加速度去撞翻斯拉夫人的小船。專業的海軍士兵比斯拉夫旱鴨子更懂得如何在顛簸的平台上,保持穩定性。還處於部落階段的後者,也沒有匹敵拜占庭軍隊的遠射弓弩。因此在8月7日的短兵相接後,聯軍的海上進攻就宣告瓦解。
也是在這一天,完成船隻籌集的波斯人開始渡海而來。他們的船主要以運兵為主,比斯拉夫人更不能領悟海戰的基礎。當拜占庭艦隊主力在同斯拉夫炮灰糾纏時,一支分艦隊在波斯人的運兵船之間橫衝直撞。大量來自內陸和山地的波斯士兵,被搖曳的船隻晃得頭暈眼花。他們中的貴族武士在落水後也鮮有生還機會。不僅是由於身披重甲,更因為大部分人從小就不通水性。這樣,波斯人的進攻嘗試也化為泡影。
還是在這一天裡,阿瓦爾人在陸上發起了最後一次猛攻。然而,低效的手段已經被守軍領教了一個多月。原打算靠三路出擊來分散守軍兵力的他們,發現眼前的敵人並未減少。斯拉夫炮灰與波斯盟友的海上牽制過於無用,讓拜占庭人根本不用抽調有限的正面防禦力量。這次強攻便依舊以阿瓦爾人的退卻而告終。
危機解除
經歷了8月7日的惡戰,勝利的天平已非常明顯的倒向君士坦丁堡一邊。主力野戰軍的勝利訊息,在不久後從海上傳來。阿瓦爾人的大規模部隊,在吃光了地區內的補給品後,也陷入了餓肚子的境地。他們最後先于波斯盟友,離開了戰場。
至於波斯軍隊,主力依然集結在海對岸的卡爾西頓。但主帥沙赫巴勒茲的裹足不前,已經惹來了庫思老二世的猜忌。生性多疑的波斯大王,秘密下令前線軍官們將可能功高蓋主的統帥處決。結果這封信落入了席哈克略之手,並很自然的又轉給了沙赫巴勒茲。波斯主帥立即選擇背叛他的君主,帶著全軍撤退到敘利亞和埃及,成為割據一方的軍閥。他的離開,也宣告了君士坦丁堡圍攻戰的徹底結束。
第二年,席哈克略率軍在亞歷山大大帝摧毀波斯帝國的舊戰場附近,擊敗了趕來攔截他的薩珊波斯部隊(尼尼微戰役)。乘勝追擊的拜占庭人,殺入波斯都城泰西封,從而完成了史詩般的大逆轉。持續數十年的戰爭也正式結束,這也是兩個世仇之間的最後一次較量。可以說是君士坦丁堡的屹立不倒,為前線野戰軍的從容不迫,提供了最有力支持。
縱觀整場攻防大戰,拜占庭守軍的優勢首先就來自君士坦丁堡本身的優越地理位置。規模巨大的阿瓦爾軍隊,只能從有限的陸地部分進攻,數量優勢被大大削弱。海對岸的波斯人被一灣淺淺的海峽阻隔,根本是有力使不出,看著干著急。支撐城市堅持下去的大部分物資,則由船隻運抵南北兩岸的港口。這是兩岸對手都不能達到的便利。
拜占庭守軍的更多優勢,則來自他們的先進技術。在帝國軍隊戰鬥力日漸羸弱的年代,正是古典先輩們遺留下的科技優勢,一次次幫助守城者化險為夷。在5世紀就已基本完工的城牆,不僅可以經受住7世紀敵人的攻擊,也將在之後的千年里承受住各類新式武器的摧殘。倘若不是拜占庭帝國的科技水平陷入停滯,很那想像這座城市的防禦系統會被升級到什麼程度。
至於企圖圍剿城市的進攻者,無疑也在戰鬥中也暴露了自身的技術差距。阿瓦爾人從東方來帶了更依靠人力而非技術的手拉式投石機,卻無法奈何君士坦丁堡與薩洛尼卡這樣的大型設防城市。乾瞪眼的波斯人則擁有偷自昔日羅馬邊防軍的猴版技術,到底能發揮多大用處,也值得我們這些今人去思量一番。
無論如何,公元626年的君士坦丁堡圍攻戰,是這座城市遭遇的歷次挑戰中,規模較為宏大的一次。此戰也堪稱古代城市防禦戰中的經典。拜占庭帝國的主人們,也將繼續把古典時代的遺產消費下去,直到1204年的第四次十字軍到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