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扇緊閉的高大鐵門,便是一棟兩層小樓,這裡就是當年葉帥的家。
在這個位於北京西山軍事科學院的宅院裡,葉劍英的夫人吳博和二女兒凌孜(原名葉向真)平靜地生活著。
冬日朦朧。在掛滿葉帥照片的客廳里,凌孜迎面走來,高挑、幹練,高雅、清新,完全不似一個年屆七旬的老人。
凌孜為記者每人準備了一個熟透了的柿子,她說柿樹是葉帥住時種的,以前這裡有很多的果樹。
凌孜說,看著客廳里懸掛的那張父親與她的合影,總是會回憶起1963年11月一個深秋的清晨。那天,凌孜陪父親在院落里散步。父親撿起一片紅葉觀賞了一下,隨手交給凌孜,凌孜回屋就把紅葉夾進父親的厚書里。沒想到,隔了一天,父親寫了一首五言詩:“翠柏圍深院,紅楓傍小樓;書中藏醉葉,留下一年秋”。
23年後的1986年,也是在一個楓葉飄落的深秋,葉劍英在這裡走完了最後的人生路程。“當時我找出了一片存在書中的楓葉,兄弟姐妹們都在上面簽了名字,以作為對父親的懷念”。
“造反派頭頭”葉向真
1966年“文革”爆發,25歲的凌孜這時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學生,還擔任了中央戲劇學院的學生會主席。“文革”大潮中,凌孜亦難抵造反激情,是中央戲劇學院“造反派”組織“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首腦,成為首都藝術院校的“造反派”領袖。
此時的葉劍英主持軍委日常工作。他對這場運動的態度十分謹慎,目睹“造反派”種種破壞活動,無力制止,只能大力穩定住軍隊局勢,強調軍隊與地方不同,不能隨便揪斗、處分幹部。
“當時的想法很單純,不管是哪個派系,都是永遠忠於毛主席,這個宗旨不變。派系間互相看不順眼,我對你有看法,你對我有看法,如此而已。大家都是‘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可丟’。”凌孜回憶說。
1966年,毛澤東先後8次在天安[5.23 -0.76%]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當時首都治安由父親管,有一次,他一回來就說‘糟了’,紅衛兵走了以後,在天安門廣場發現了很多金條。當時紅衛兵抄家,把人家的家底兒都搶了來,金子就放在自己口袋裡,結果一高興,一擠,金條從兜里掉出去了。父親非常感慨地說了一句:‘如果這樣下去,年輕人不知道會學成什麼樣!?’”
凌孜說,後來,中央文革小組就到各個學校講話,說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這些人都是反黨的,不應該讓他們養尊處優,應該讓他們到民眾面前,接受批判,並下了指令。
1966年12月的一天晚上,兩輛載滿紅衛兵的汽車停在位於台基廠7號的彭真住地,他們把一封信交給了門衛。趁門衛進屋看信之機,紅衛兵強行衝進了大門,把彭真從床榻上搶走,並擺脫了隨後追來的警衛人員。
策劃“綁架”彭真的主角之一就是當年的葉向真。
43年後,凌孜說,“學生都這樣,指哪打哪,中央文革小組把紅衛兵召去開會,說應該做這件事。在這種號召之下,我們就做了”。
“江青很會利用我們這些熱血青年。當時有一種單純的革命熱情,或者說,是一種信念,帶有一種色彩。我們一看毛主席定了性了,一定就是這樣了。”江青為此還把凌孜請到釣魚台,跟她一起吃飯說:怎么能讓這些反革命在家養尊處優,要讓他們見民眾嘛!
在凌孜的組織下,彭、羅、陸3人被抓,除了楊尚昆。“楊沒抓到,找不到他住的地兒”。
此事馬上驚動了周恩來總理。他打電話問“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戚本禹是誰搶的人。
戚本禹說,“可能是凌孜,我們打聽打聽”。不到五分鐘,這一“可能”被確認。
凌孜回憶說,“周總理千方百計找到我,跟我要人。我們就和總理談判。”
“周總理看著我笑,他看著我長大的,就問‘你們怎么回事啊,把他們藏在哪裡了’?我們不說,就說把他們藏在安全的地方了。總理就笑,說我們保證,幫你們開民眾大會。”
“他說:你們看不住,他們的安全誰負責,如果有壞人搗亂,你們不能保證他們的安全。你們不是還少一個楊尚昆么,開會的時候我保證把四個人都送過來。”
凌孜說到這,哈哈大笑說,“周總理何等人,對付我們這些小毛孩子太簡單了,他還覺得我們挺可笑的,也挺幼稚的。周總理什麼場合沒經歷過,跟我們談判不跟小孩玩似的,他還笑嘻嘻的”。
“我們當然聽總理的話,就老實交代,人藏在中央音樂團的音樂大廳。”凌孜說,只藏了一天,人就被總理帶走了。
然後,公開批鬥彭、羅、陸、楊等人的萬人民眾大會舉行,這是全國首次公開揪斗中央一級的“黑幫”,轟動一時。
但凌孜沒有料到的是,1966年底,包括葉劍英在內的幾位元帥以及軍委各總部的負責人也開始遭到“造反派”的圍攻。性格直爽的陳毅首當其衝,葉劍英也被迫在軍校師生大會上作“檢討”。其後,“造反派”數次醞釀揪斗陳、葉,被周恩來出面制止。
但保了元帥,保不住將軍。為挽救大量遭到迫害的軍事將領,葉劍英所在的軍事科學院內的二號樓成了老幹部們的“庇護所”。
1967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黨政部門全部癱瘓了。2月,在中南海懷仁堂周恩來總理召開的一個會議上,葉劍英責問“中央文革小組”:“你們把黨搞亂了,把政府搞亂了,把工廠、農村搞亂了,你們還嫌不夠,還一定要把軍隊搞亂!這樣搞,你們想乾什麼……”
在京西賓館一次中央軍委會議上,一向溫和儒雅的葉劍英突然發火,猛擊桌子,小拇指被拍斷了,後來被定性為所謂的“二月逆流”。 此後,葉劍英不再負責軍隊的重要工作。
醫生江峰
1962年,凌孜和“鋼琴神童”劉詩昆結婚,並於1964年生了兒子毛毛。“文革”爆發,劉詩昆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投進監獄,為免連累凌孜,兩人辦理離婚。但凌孜也未能逃離厄運。
1967年,“在父親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江青批示,由公安部長謝富治執行,突然把我們家6個子女和保姆都抓起來關進了監獄,為的是從子女口中弄出整父親的材料”。
當時,葉劍英的長子葉選平、次子葉選寧、長女葉楚梅、長婿鄒家華連同一個帶毛毛的保姆都被投入功德林監獄分別關押。
凌孜被關押在9平方米的單人牢房裡,一切與外界隔絕。“開始的時候覺得沒什麼,想著過幾天還不得把我放了啊。兩三個月後,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好像他們弄不倒我父親就要永遠弄我,但如果我父親被弄倒了,我也出不去了。”
在獄中,凌孜鑽研起了中醫,試驗針灸。她趁提審時,在桌子上撿了根大頭針,又從掃帚上截下一小段小鐵絲,在水泥地上磨成針,往自己大腿的穴位里扎。後來,獄醫給犯人看病,無意間遺落下兩支針。她從此用這兩支“正牌武器”練習針灸,為出獄後當醫生埋下了伏筆。
“九·一三事件”後,葉劍英重新主持軍委工作。周恩來總理向毛澤東說:“葉帥一個女兒還在監獄裡關著,就是延安出生的那個……”
毛澤東說:“一個孩子關她做什麼!”凌孜終於重獲自由。然而,出獄後的凌孜讓父親震驚了,女兒幾乎連話都不會講了,人也變得十分遲鈍。“父親看見我時非常激動”。
凌孜被關了近4年的單人牢房,是葉家被關監獄時間最長的一個親屬。“出來後我怕聽到聲音,每天都只是傻呆呆地坐著”。每當這種時候,葉帥就想跟凌孜說說話,比如“身體狀況如何”,而凌孜卻愣愣地回答不清楚,後來突然說了一句憋了很久的心裡話:“爸,是我不好,我害了您和全家。”聽了女兒的話,葉劍英眼圈發紅,眼睛濕潤:“不是!是爸爸連累了你們。”
他擔心自己這個女兒會傻掉。“父親對此一直心存歉疚,他知道,我們幾個做兒女的遭遇種種磨難,完全是因為江青要整他。他真擔心我的身體恢復不了。”
幸運的是,一年以後,凌孜身體基本恢復正常。
1972年,凌孜改名江峰進入北京醫學院改行學醫,兩年後在解放軍301醫院實習。實習結束後,她留在了這家醫院,開始了7年的外科醫生生涯。
她突然說了一句話:“爸,是我不好,我害了您和全家。”葉劍英眼圈發紅,眼睛濕潤:“不是!是爸爸連累了你們。”
導演凌子
1976年初,79歲高齡的葉劍英主管著軍隊的主要工作。9月,毛澤東逝世。凌孜回憶說,葉劍英分頭與華國鋒、汪東興談話,3個人經過多次精心縝密的策劃安排,商定好了如何實施解決“四人幫“問題的具體計畫。他們於10月6日,在中南海懷仁堂由華國鋒、葉劍英、汪東興主持和見證,由中央警衛局將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江青等分別抓了起來。
“抓‘四人幫’,他們三人每個人心裡都有想法,在毛主席去世守靈的時候,互相試探、交談,看對方的反應。最後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葉劍英身經百戰,處理應急性事件絕對謹慎小心。“他們三個人沒有在一起待過,更不會大張旗鼓開會,父親都是晚上開車到中南海,到汪東興家裡談部署和安排”。
“汪東興不能出來,他是管8341部隊的,所有警衛都歸他管,他站在哪邊,那邊90%就會贏,他的行動是‘四人幫’嚴密盯死的。所以要一動不動,得讓江青等摸不著汪的動向,這就是父親的布署。”
“華國鋒當時集黨、政、軍三權於一身,他要往哪邊走動,人們就知道他的傾向了,所以他也不能走來走去。汪東興同志告訴我:你父親要我同華國鋒同志不要動,他在我兩人中間來穿插……。”
“老爺子走動,他的車從中南海西門進,在汪家討論後,出北門又去了華家,到哪去了四人幫也不知道。抓‘四人幫’前,他們三人根本沒一起碰過面。”坐鎮全局的葉劍英做的天衣無縫。“江青等不是做這方面工作的,沒有這么內行。父親經歷過白色恐怖的極端嚴峻形勢考驗,當然知道該怎么做!”
凌孜說,她後來問汪東興與華國鋒,他們證實了這些細節。
“讓‘四人幫’來開會,按照之前的計畫三個人一組負責抓一人,每組警衛只知道自己的任務,一個一個地抓”。
沒響一槍,沒流一滴血,“四人幫”就這樣被驅逐出了歷史舞台,中國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十年浩劫”結束後,1978年,葉向真改筆名凌子,回歸“本業”當了電影導演,在中國新聞社電影部拍攝紀錄片。“我這個名字(葉向真)已經夠響亮的了,在抓我之前,全國很多大字報上都有我的名字,我本能地不願意讓這名字到處出現”。凌孜說。
而在父親對凌孜的期許中,希望女兒做箇中國的“米丘林”。米丘林是蘇聯著名的植物育種家。上世紀50年代,紀錄片《米丘林》在國內上映時,鼓舞了不少立志投身植物研究的熱血青年。凌孜小時候對植物的栽培嫁接有天賦,父親認為女兒學習植物學會很有前途。但是,凌孜沒和父親商量就報考了藝術學院。1960年,葉劍英得知女兒考上的是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後就不高興了。凌孜說,“父親一個星期沒跟我說一句話。”
在葉劍英看來,“你要選擇的職業,應該很直接的對國家有用,學電影導演不能很直接的對國家做貢獻”。同時代的開國元勛的孩子們,要么是去哈爾濱軍事學院、要么是去蘇聯留學,都是學習通訊、飛彈、潛艇之類的國家急需專業。
1981年,凌孜一人攜《原野》前往威尼斯參加電影節——因為這部片子在某個領導看來是“男盜女娼”,電影局禁止演職人員前往參賽。
20年後,凌孜拍完電影《原野》,請父親看這部片子。父親看完說了一句話:“現在我才明白你在乾什麼。”
這是凌孜第一次拍電影,請了著名演員劉曉慶和楊在葆,中新社主創人員只有凌孜等幾個人,其他有北影、上影、長影的人,“各單位湊出一部《原野》。”
在《原野》的拍攝過程中,凌孜還收穫了愛情,與錢壯飛的外孫羅丹結婚。1980年,香港電影界人士榮念增看到這部影片的拷貝,並向威尼斯電影節亞洲選片人馬克·穆勒(現任威尼斯電影節主席)做了推薦。
1981年,凌孜一人前往威尼斯參加電影節——因為這部片子在某個領導看來是“男盜女娼”,電影局禁止演職人員前往參賽。
馬克·穆勒代表電影節將《原野》選入參賽片,這是中國第一部參賽的電影。最終獲得那一屆威尼斯電影節世界最優秀影片推薦榮譽獎。“這是我們國家第一部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的電影。當時入圍的亞洲電影都是黑澤明的,華人這是第一部”。
獲獎的《原野》並沒有就此進入公眾視線,雖然在香港票房大獲好評,把當時台灣電影金馬獎影片壓的沒了版面,沒了聲音,但在大陸被審查定性為“只能外銷,禁止內銷”。
時隔7年之後, 《原野》解禁,公眾才一睹禁片的真面目。在1988年中國電影百花獎的評選中,《原野》獲得最佳故事片獎。
1986年深秋,葉劍英元帥因病逝世。讓凌孜遺憾的是,父親沒能看到自己事業上的這次“平反”。
《原野》之後,凌子又拍了《風吹嗩吶聲》和《三寶鬧深圳》。1982年,凌子根據韓少功小說改編的電影《風吹嗩吶聲》,引起夏威夷等三個電影節的關注, 但這部片子又出人意料的是“只準內銷,禁止外銷”,多種原因下,凌子揮別影壇。
之後,她跟著先生在香港默默生活了多年,並改名為凌孜。現在的凌孜是全國政協委員,國際儒學聯合會普及委員會副主任,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宣傳和普及,“儒家的傳統文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從一名社會秩序的破壞者到一名中國傳統文化的建構者,凌孜談起自己的“文革”經歷,她說,“我不後悔,我也是受害者。現在想當年當然不對,真幼稚。歷史就是這樣。”
如今的凌孜,“文革”和電影已是過眼雲煙,現在只是平靜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