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溪翁傳
【題解】 本文選自《九靈山房集》卷十,據《四部叢刊初編》本排印。戴良(公元1317~1383年),字叔能,因家世居九靈山下,自號九靈山人,浦江(今屬浙江)人。元末明初學者,通經史百家之說,愛好醫學,善為詩文。著有《九靈山房集》等,記載了當時浙江的名醫事跡及有關醫學方面的論著。
原文注釋
丹溪翁者,婺之義烏人也,姓朱氏,諱震亨,字彥修,學者尊之曰丹溪翁。翁自幼好學,日記千言。稍長,從鄉先生治經,為舉子業。後聞許文懿公得朱子四傳之學,講道八華山,復往拜焉。益聞道德性命之說,宏深粹密,遂為專門。一日,文懿謂曰:“吾臥病久,非精於醫者,不能以起之。子聰明異常人,其肯遊藝於醫乎?”翁以母病脾,於醫亦粗習,及聞文懿之言,卽慨然曰:“士苟精一藝,以推及物之仁,雖不仕於時,猶仕也。”乃悉焚棄向所習舉子業,一於醫致力焉。
婺(wù務):婺州,今浙江金華地區。 義烏:地名,今屬浙江。
諱:名諱。參見《東垣老人傳》第1段注。
日:名詞活用作動詞,每天。 言:字。“千言”指一千字的文章。
治經:研習儒經。經,指儒經。參見《華佗傳》第1段注。
舉子業:指科舉考試的學業。
許文懿:許謙,字益之,自號白雲山人,浙江金華人,元代著名理學家。 朱子:指南宋大理學家朱熹。
益:進一步。 道德性命之說:指程朱理學。因其強調道德,注重“性”、“命”即人性與天命的關係,講求順應天理,故云。
粹密:純正而周密。
起:使動用法,使……痊癒、康復。 之:代詞,我。
遊藝:從事某種技藝。語出《論語·述而》。
推:推廣。 及物:“推己及物”之省。
一:專一;專心。
時方盛行陳師文、裴宗元所定《大觀二百九十七方》,翁窮晝夜是習。旣而悟曰:“操古方以治今病,其勢不能以盡合。苟將起度量,立規矩,稱權衡,必也《素》、《難》諸經乎!然吾鄉諸醫鮮克知之者。”遂治裝出遊,求他師而叩之。乃渡浙河,走吳中,出宛陵,抵南徐,達建業,皆無所遇。及還武林,忽有以其郡羅氏告者。羅名知悌,字子敬,世稱太無先生,宋理宗朝寺人,學精於醫,得金劉完素之再傳,而旁通張從正、李杲二家之說。然性褊甚,恃能厭事,難得意。翁往謁焉,凡數往返,不與接。已而求見愈篤,羅乃進之,曰:“子非朱彥修乎?”時翁已有醫名,羅故知之。翁旣得見,遂北面再拜以謁,受其所敎。羅遇翁亦甚懽,卽授以劉、李、張諸書,為之敷揚三家之旨,而一斷於經,且曰:“盡去而舊學,非是也。”翁聞其言,渙焉無少凝滯於胸臆。居無何,盡得其學以歸。
大觀二百九十七方:指北宋徽宗大觀年間官修醫方書《校正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簡稱《局方》。因系大觀年間所修,內載二百九十七方,故云。編修人即太醫陳師文、裴宗元等。
是習:賓語前置,即“習是”。是,代詞,這,指《大觀二百九十七方》。
既而:不久。
“起度量”三句:語出《史記·倉公列傳》。謂建立法度、制訂規則、宣示準則。度量、規矩、權衡:皆為法度、規則、準則之義。稱,稱說,這裡義為“宣示”或“頒布”。
鮮(xiǎn顯):少。 克:能夠。
治裝:整理行裝。 游:遊學。
扣:請教。
武林:杭州靈隱山的別名,後多用以代指杭州。
旁:廣泛。
褊(biǎn匾):原指衣服狹小,引申指心胸狹隘。
恃能厭事:語本《三國志·華佗傳》,謂依仗才能,厭惡事奉他人。事,事奉。
難得意:語出《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謂世人都難以合乎自己的心意,即自視甚高。得意,合意。
已而:隨後,緊接著。 篤:誠懇。
北面:面向北。古代正式行禮時,卑者面向北,尊重面向南。 再拜:跪拜兩次,是古代拜師之禮。
懽:“歡”的異體字。
敷揚:闡發。
一斷於經:謂關於“三家”的是非高低一概取決於《內經》、《傷寒論》等醫學經典。一,一概。
“盡去而舊學”二句:謂完全捨棄你原先所學的醫術,因為它不是正道的醫術。 而:通“爾”,你。 非是:不正確,不是正道的東西。其主語是“舊學”。
渙焉:消散的樣子。 凝滯:阻滯不通,指疑難問題。
居無何:過了不久。
鄉之諸醫泥陳、裴之學者,聞翁言,卽大驚而笑且排,獨文懿喜曰:“吾疾其遂瘳矣乎!”文懿得末疾,醫不能療者十餘年,翁以其法治之,良驗,於是諸醫之笑且排者,始皆心服口譽。數年之間,聲聞頓著。翁不自滿足,益以三家之說推廣之。謂劉、張之學,其論臟腑氣化有六,而於濕熱相火三氣致病為最多,遂以推陳致新瀉火之法療之,此固高出前代矣。然有陰虛火動,或陰陽兩虛濕熱自盛者,又當訊息而用之。謂李之論飲食勞倦,內傷脾胃,則胃脘之陽不能以升舉,幷及心肺之氣,陷入中焦,而用補中益氣之劑治之,此亦前人之所無也。然天不足於西北,地不滿於東南。天,陽也;地,陰也。西北之人,陽氣易於降;東南之人,陰火易於升。苟不知此,而徒守其法,則氣之降者固可愈,而於其升者亦從而用之,吾恐反增其病矣。乃以三家之論,去其短而用其長,又復參之以太極之理,《易》、《禮記》、《通書》、《正蒙》諸書之義,貫穿《內經》之言,以尋其指歸。而謂《內經》之言火,蓋與太極動而生陽、五性感動之說有合;其言陰道虛,則又與《禮記》之養陰意同。因作《相火》及《陽有餘陰不足》二論,以發揮之。
諸醫泥陳、裴之學者:定語後置,即“泥陳、裴之學的諸醫”。泥,拘泥。
而……且……:又是……,又是……。 排:排斥。
其:副詞,表揣測,大概。 瘳:痊癒。
末疾:四肢之病,指半身不遂。
諸醫之笑且排者:定語後置,即“笑且排之諸醫”。
心、口:名詞活用作狀語。心,從心裡。口,在口上。
聲聞(wèn問):聲譽;名望。
臟腑氣化有六:謂臟腑之氣發生異常變化而發病的因素有風、寒、暑、濕、燥、火六種。氣化,此謂氣機發生異常變化。劉完素《素問玄機原病式·六氣為病》中依據並運用五運六氣的學說,認為臟腑經絡因受風、寒、暑、濕、燥、火六氣互相侵擾而發病的情況最為常見,後來張從正也遵從這一學說,並進一步將其分為風、寒、暑、濕、燥、火六門。
訊息:斟酌。
“天不足於西北”二句:語本《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源於《列子·湯問》。謂因地理氣候之故,西北之人陽氣不足,東南之人陰氣不足。天,指天之氣,即陽氣。地,指地之氣,即陰氣。
陰火:指心火。
徒:副詞,只,僅僅。
太極:我國古代哲學術語,指天地萬物的本源。
通書:指《周子通書》,北宋理學家周敦頤著。 正蒙:北宋理學家張載著。
尋:探求。 指歸:主旨。
五性感動:語出周敦頤《太極圖說》,原謂五行各有其性,相感則動而衍生萬物。
陰道虛:語見《素問·太陰陽明論》,謂陰氣易虛。
與《禮記》之養陰意同:朱震亨《陽有餘陰不足論》:“《禮記》注云:‘惟五十然後養陰者有以加。’”
於是,翁之醫益聞。四方以病來迎者,遂輻湊於道,翁鹹往赴之。其所治病凡幾,病之狀何如,施何良方,飲何藥而愈,自前至今,驗者何人,何縣裡,主名,得諸見聞,班班可紀。
浦江鄭義士病滯下,一夕忽昏仆,目上視,溲注而汗泄。翁診之,脈大無倫,卽告曰:“此陰虛而陽暴絕也,蓋得之病後酒且內,然吾能愈之。”卽命治人參膏,而且促灸其氣海。頃之手動,又頃而脣動。及參膏成,三飲之蘇矣。其後服參膏盡數斤,病已。
天台周進士病惡寒,雖暑亦必以綿蒙其首,服附子數百,增劇。翁診之,脈滑而數,卽告曰:“此熱甚而反寒也。”乃以辛涼之劑,吐痰一升許,而蒙首之綿減半;仍用防風通聖飲之,愈。周固喜甚,翁曰:“病癒後須淡食以養胃,內觀以養神,則水可生,火可降;否則,附毒必發,殆不可救。”彼不能然,後告疽發背死。
一男子病小便不通,醫治以利藥,益甚。翁診之,右寸頗弦滑,曰:“此積痰病也,積痰在肺。肺為上焦,而膀胱為下焦,上焦閉則下焦塞,辟如滴水之器,必上竅通而後下竅之水出焉。”乃以法大吐之,吐已,病如失。
一婦人產後有物不上如衣裾,醫不能喻。翁曰:“此子宮也,氣血虛,故隨子而下。”卽與黃芪當歸之劑,而加升麻舉之,仍用皮工之法,以五倍子作湯洗濯,皺其皮。少選,子宮上,翁慰之曰:“三年後可再生兒,無憂也。”如之。
一貧婦寡居病癩,翁見之惻然,乃曰:“是疾世號難治者,不守禁忌耳。是婦貧而無厚味,寡而無欲,庶幾可療也。”卽自具藥療之,病癒。後復投四物湯數百,遂不發動。
於是:從此。
輻湊:常作“輻輳”。車輻集中於車轂。喻人群從四面八方聚集於某地。
凡:總共。 幾:多少。
諸:兼詞,兼“之於”二字的音義。“之”,指“凡幾,病之狀何如,施何良方,飲何藥而愈,自前至今,驗者何人,何縣裡,主名”等;“於”,從。
班班:亦作“斑斑”,清楚明白的樣子。 紀:通“記”。記載。
浦江:縣名,今屬浙江。 滯下:古病名,即痢疾。
仆(pū撲。又讀fù 副):向前跌倒。
溲註:指小便失禁。溲,小便。
無倫:無序。倫,條理,秩序。
酒、內:均名次活用作動詞,分別義為“飲酒”、“行房事”。
愈;使動用法,使……痊癒。
頃:一會兒,過了一會兒。
蘇:“蘇”的異體字,甦醒。
天台:縣名,今屬浙江。
百:朱震亨《格致餘論》作“日”。
仍:接著。 防風通聖:指防風通聖散,劉完素所創方劑,見《宣明論方》。
內觀:謂排除雜念。
殆:恐怕。
右寸:指右手寸部的脈象。
辟:通“譬”。 滴水之器:即漏壺,又稱漏刻,古代用滴水多少來計量時間的一種儀器。
吐:使動用法,使……嘔吐。
衣裾:衣服的前襟。
皮工之法:制皮的工匠所用的辦法。其法以五倍子熬湯,用來浸泡生皮使之柔韌,然後再制皮革用品。
濯(zhuó灼):洗。
皺:使動用法,使……收縮。
少選:一會兒。
庶幾:差不多。
四物湯數百:定語後置,即“數百四物湯”。百,當作“日”。
遂:終於。 發動:發作。
翁之為醫,皆此類也。蓋其遇病施治,不膠於古方,而所療則中;然於諸家方論,則靡所不通。他人靳靳守古,翁則操縱取捨,而卒與古合。一時學者鹹聲隨影附,翁敎之亹亹忘疲。
翁春秋旣高,乃徇張翼等所請,而著《格致餘論》、《局方發揮》、《傷寒辨疑》、《本草衍義補遺》、《外科精要新論》諸書,學者多誦習而取則焉。
翁簡愨貞良,剛嚴介特,執心以正,立身以誠,而孝友之行,實本乎天質。奉時祀也,訂其禮文而敬泣之。事母夫人也,時其節宣以忠養之。寧歉於己,而必致豐於兄弟;寧薄於己子,而必施厚於兄弟之子。非其友不友,非其道不道。好論古今得失,慨然有天下之憂。世之名公卿多折節下之,翁為直陳治道,無所顧忌。然但語及榮利事,則拂衣而起。與人交,一以三綱五紀為去就。嘗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辭有枝葉。夫行,本也;辭,從而生者也。苟見枝葉之辭,去本而末是務,輒怒溢顏面,若將浼焉。翁之卓卓如是,則醫特一事而已。然翁講學行事之大方,已具吾友宋太史濂所為翁墓誌,茲故不錄,而竊錄其醫之可傳者為翁傳,庶使後之君子得以互考焉。
蓋:副詞,表肯定語氣,可譯為“因為”。
膠:拘泥。
中(zhòng眾):符合,有效。
靡:代詞,無,沒有什麼。
靳(jìn近)靳:固執、拘泥的樣子。 守古:謂死守《局方》中的古方。
操縱:謂靈活運用。
聲、影:均名詞活用作狀語,像回聲一樣,像影子一樣。
亹(wěi偉)亹:勤勉不倦的樣子。
春秋:年齡;年事。 既:已經,……之後。
徇:依從。
簡愨(què卻)貞良:謂為人簡樸、誠實謹慎、品行堅貞、待人溫和。
剛嚴介特:剛毅、莊嚴、清高不俗。
孝友:孝敬父母,友愛兄弟。
時祀:指一年四季的常規祭祀。
時:名次活用作動詞,按時調節。 節宣:指飲食起居等養生之道。
後“友”:名次活用作動詞,結交。
折節:降低身份,謂虛心。 下:名次活用作動詞,下問,請教。
拂衣:即“拂袖”,甩袖子,表示生氣、憤怒。
三綱五紀:即“三綱五常”。三綱,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三大上下關係原則。五常,指“仁、義、禮、智、信”這五大永恆的做人準則。 去就:謂斷交與親近(的標準)。
“天下有道”四句:語出《禮記·表記》,謂天下仁道通行的時候,人們的品行就很高尚;天下不仁之道通行的時候,人們的言論就華而不實。 有枝葉:比喻表現突出。於品行則比喻高尚,於言辭則比喻浮華。
末是務:賓語前置,即“務末”,謂追求名利。末,末節,指名利等。是,賓語前置的標誌,復指並強調前置的賓語,本身無實義。
浼(měi美):玷污。
卓卓:超群出眾。
學:指理學。 大方:大道,大家風範。
宋太史濂:明初宋濂曾任《元史》總裁官,故稱“宋太史”。
醫之可傳者:定語後置,即“可傳之醫”,能夠流傳的醫學事跡。
庶:副詞,表示期望,譯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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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曰:昔漢嚴君平,博學無不通,賣卜成都。人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陳其利害。與人子言,依於孝;與人弟言,依於順;與人臣言,依於忠。史稱其風聲氣節,足以激貪而厲俗。翁在婺得道學之源委,而混跡於醫。或以醫來見者,未嘗不以葆精毓神開其心。至於一語一默,一出一處,凡有關於倫理者,尤諄諄訓誨,使人奮迅感慨激厲之不暇。左丘明有云:“仁人之言,其利溥哉!”信矣。若翁者,殆古所謂直諒多聞之益友,又可以醫師少之哉 ?
嚴君平:嚴遵,字君平,西漢蜀郡(今四川成都)人,專在成都街頭以占卜為生,終身不仕,但卻能以忠孝仁義等隨卜勸人,是古代著名的逸民。
賣卜:以占卜為生。
蓍(shī詩)龜:蓍草和龜甲,古代用以占卜的工具。
風聲氣節:風範、聲望、氣象、操守。
激貪而厲俗:使貪婪之人感動,使風俗得到勸勉。激、厲,均使動用法,使……感動,使……得到勸勉。厲,又通“勵”。
源委:指事物的源流本末。
混跡:置身。
葆精毓神:保養精神。葆,通“保”。毓,養育。
之:助詞,補語的標誌,相當於今天的補語標誌詞“得”。 不暇:來不及。形容心情迫切。
左丘明:春秋時魯國人,《左傳》的作者。
“仁人”二句:語出《左傳·昭公三年》。 溥:廣大。
信:確實。
直諒多聞之益友:語本《論語·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諒,誠實。多聞,博學。
少:輕視。
白話譯文
丹溪翁,婺州義烏縣人,姓朱,名震亨,字彥修,學醫的人們尊稱他為丹溪翁。丹溪翁從小好學,每天能記憶千字的課文。漸漸地長大時,跟從家鄉的先生學習儒經,修習科舉考試的學業。後來聽說許文懿先生得到了竹子第四代傳人傳授的學說,在華山將受道學,又到那裡去拜師求教,進一步領會到關於道德和人性與天理之關係的學說是那樣的博大精深、純正周密,於是就把它作為專門的事業。一天,許文懿對他說:“我生病臥床已久,不是精於醫學的人,不能夠使我康復。你很聰明,超乎常人,也許願意從事醫學這門技藝吧?!”丹溪翁由於母親患有脾病,對於醫學也粗略學過,等到聽了許文懿的話,就慷慨地說:“讀書人如果精通一門技藝,用來推廣惠及萬物的仁德,即使在當世沒有做官,猶如做官一樣。”就完全燒毀拋棄了以前修習的科舉考試之學業的書籍,專心地在醫學上下起了功夫。
當時正在盛行陳師文、裴宗元所校訂的《校正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一書,丹溪翁不分晝夜地研習此書。不久就醒悟了,說:“拿著古代的方劑來治療現在的疾病,那時勢必不能夠完全適合的。如果要建立法度、確立規則、制定標準,必須用《素問》、《難經》等經典吧!但我家鄉的眾多先生中缺少能夠通曉它們的人。”於是就打點行裝外出旅遊求學,尋求別的師傅並請教他們。便渡過了了錢塘江,走到了吳中,從宛陵出來,到了南徐,左後抵達建業,都沒能遇到理想的師傅。等回到杭州,忽然有人把他同一郡的羅先生介紹給他。羅先生名叫知悌。字子敬,世人稱他為太無先生,是宋理宗時的一名進侍,精通醫學,得到了金朝劉完素第二代傳人的真傳,並且兼通張從正、李杲二家的學說。然而心胸狹窄得很,依仗才能、厭惡侍奉他人,世人也都很難合乎他的心意。丹溪翁去拜見他,先後往返多次,羅知悌都不跟他見面。不久求見更加誠懇了,羅知悌才接見了他:“一見面就說你不就是朱彥修嗎?!其時丹溪翁的醫術已有一定的名聲,所以羅知悌知道他。丹溪翁受到接見之後,就面朝北變形在白紙歷來正式拜羅為師,接受他的教誨。羅知悌遇到了丹溪翁也很高興,就把劉完素、李杲,張從正三人所有的書都傳給了他,並給他闡發三家學說的要領,不過都一概取決於醫經的是非,而且說:“完全捨棄你原來學過的醫術!因為他們不是正道的東西。”丹溪翁聽了他的話,茅塞頓開,在心裡也沒有一點阻礙不通的問題了。過了不久,就全部長吳了他的學說而後回去了。
丹溪翁家鄉拘泥於陳師文、裴宗元的學說的眾醫們,聽了丹溪翁的言談,立即大表驚怪,既嘲笑他,又排斥他,只有許文懿高興地說:“我的病大概就要痊癒了吧!”許文懿得了半身不遂的病,醫生不能治癒已有十多年了,丹溪翁用從羅知悌那裡學來到的醫術治療他,效果非常之好。由此嘲笑而又排斥丹溪翁的眾醫們,才都心服口服。幾年之內,聲望很快顯揚了開來。丹溪翁並不自我滿足,進一步又把劉完素、李杲合掌從正三家的學說加以推論發展。認為劉完素和張從正的學說,其中論述造成臟腑氣機病變的因素有君火、相火、風、濕、燥、寒這六種,而由於濕、熱與相火三氣導致患病又是最多的,於是就用推陳出新的瀉火法治療疾病,這的確是高出前代醫生了。然而事實還有陰精不足、相火易於妄動,或者陰陽兩虛,濕熱自行旺盛的情況,又應斟酌著慎用瀉火之法;認為李杲所論飲食勞倦導致內傷脾胃、那么脾胃陽氣就不能升發、連及心肺陽氣也都會陷入中焦,因而用補中益氣的方子治療它們的學說,這也是前人所沒有的東西。然而在北方,天不夠高,在東南方,地不夠厚。天屬陽,地屬陰。西北之人陽氣容易不足;東南之人,陰火容易旺盛。如果不知道這些,而只死守李杲的大法,那么一身之陽氣不足的病人固然可以痊癒,但若對陰火旺盛的病人也隨之採用李杲之法,我擔心會反而加重病人的病情了。於是對三家的學說,棄其所短而用其所長,又用太極之理、《易經》、《禮記》、《通書》、《正蒙》等書的有關意義參驗它們,用《內經》的理論貫穿起來,來探求其中真諦所在。而後認為,《內經》中所論“火”的道理,原來跟太極一動就產生陽氣、各具特性的五行互有感應就會運動並產生變化的學說有著相合之處;《內經》中所論引頸容易受損而不足的道理,原又跟《禮記》中所說的養陰之意相同,於是撰寫了《相火論》和《陽有餘而陰不足論》兩篇文章,來闡發他的觀點。
從此,丹溪翁的醫術更加出名了。各地因病來請他的人,於是就從四面八方的路上絡繹不絕的來到他家,丹溪翁全都應請,前往治病。他治的病人共有多少、疾病的情況怎樣、用了什麼良方、服了什麼藥而痊癒了,從以前到現在,靈驗的是哪些人、是哪個縣哪個鄉里、病人的名字是什麼,都能從見聞中得知,明明白白,可以記下。
浦江縣的鄭義士患上了痢疾,一天傍晚忽然昏倒在地,雙目上翻,小便失禁,大汗淋漓。丹溪翁診測他的脈象,脈大而且沒有次序,就告訴病家說:“這是陰虛而又陽氣突然喪失的疾病,是因為病後飲酒並且行了房事得上的,不過我能治癒他。”立即讓病家熬制了人參膏,而且迅速灸治他的氣海穴。一會兒手動了起來,又一會兒嘴唇動了起來。等到人參膏熬成之後,讓他服了三次就甦醒。其後服完了數斤人參膏,病就痊癒了。
天台縣的周進士患了惡寒的病,即使暑天也一定要用棉被蓋著他的頭。服了數百劑附子湯,更重了。丹溪翁診測其脈,脈象又滑又快,就告訴他說:“這是熱症國中卻反現寒象的疾病。”就用辛涼的藥劑讓他服下,吐了一升左右的痰,同時蓋在頭上的棉被減去了一半;又用防風通聖散讓他服下,痊癒了。周進士本來高興得很,丹溪翁說:“病癒後必須用清淡的飲食來調養脾胃,排除雜年來保養精神,那么腎水就能產生,心火可以下降,否則,附子的毒性一定發作,恐怕就不能救治了。”他不能這樣做,後來丹溪翁被告知周進士患了毒瘡發於背部的病而死了。
一名男子患了小便不通的病,醫生用利尿的藥治療,更重了。丹溪翁診測其脈,右手寸部的脈象又弦又滑,說:“這是積痰之證,積下的痰在肺里。肺屬上焦,而膀胱屬於下焦,上焦閉塞時下焦也會不通,譬如滴水的文具,必定要在上邊的孔打開之後、下邊孔里的水才能流出。”就按照治法使他大量嘔吐,吐完後,疾病就象丟失了一樣。
一名婦女產後有個東西不能回去就象衣服的大襟,醫生們不能弄清那是什麼東西。丹溪翁說:“這是子宮。由於母體氣血虛弱,所以隨著孩子一起下來了。”就給了黃芩當歸之類的藥物,同時加上升麻升提它,又採用了加工皮革的公認的方法,用五倍子熬成湯藥來洗它,使它的皮收縮起來。一會兒,子宮就上去了。丹溪翁安慰她說:“三年後就可以再生孩子了,不用擔憂。”後來果然應了丹溪翁的話。
一個貧窮的婦女成了寡婦後獨自過著日子,患上了癩瘡,丹溪翁看到她的病,心中非常憐憫,就說:“這種病世上號稱難治的原因,是由於病人不守禁忌。這個婦女生活貧窮,因而沒有豐厚的飲食,是個寡婦,因而沒有情慾之事,或許可以治癒吧!”就親自備辦藥物治療她,病癒了。後來用了數百劑四物湯,終於不再發作。
丹溪翁行醫的事跡,都是這類情況。因為他遇到疾病進行治療時,不拘泥於古方,所以治的病就能痊癒。不過對於各家的方論,卻也無所不通。他人拘泥固執、死守古方,丹溪翁確是靈活取捨,但最終又都同古法的精神吻合。很短的時間內,跟他學醫的人都象回聲一樣緊隨其後、象影子一樣緊跟不離。丹溪翁教導他們勤奮不息,忘記疲倦。
丹溪翁年老以後,就聽從了弟子張翼等人的請求,撰寫了《格致餘論》、《局方發揮》、《傷寒辨疑》、《本草衍義補遺》、《外科精要新論》等書,醫學的人常常誦讀研習並從中獲得準則。
丹溪翁為人簡樸,誠實謹慎,品行堅貞,待人溫和,剛毅莊嚴,清高不俗;以正直立志自勉,以誠信立身處世;至於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品性,實在是出於天性。供奉常規祭祀的時候,都要考訂其禮儀規定並恭敬地哀泣先人;在照料母親大人方面,能按時調節她的飲食起居等等並盡心盡力地奉養她。寧肯對自己刻薄一些,但對兄弟們一定要使他們豐足;寧肯對自己的孩子刻薄一些,但對兄弟們的孩子一定要給得優厚。不是適宜的朋友就不去結交,不是正當的道理就不去談論。喜歡談論鼓勁的得失問題,每每慷慨激昂地表現出以天下之憂而為憂的氣概。當世有名的達官貴人常常屈尊虛心地請教他,丹溪翁給他們坦率地陳說治國治民之道,並無什麼顧忌。但是只要談到榮華名利之事,就生氣地起身而去。跟人交往,以改用三綱五常作為斷交或親近的標準。曾說:天下遵行仁道的時候,那么人們的品行就象依著樹幹而茂盛生長的枝葉一樣,根基堅實而淳樸高尚;天下喪失仁道的時候,那么人們的言論就象沒有樹幹而徒然存在的枝葉一樣,缺乏根基而虛美不實。品性,是人的根本;言論,是從它派生出來的東西。如果聽見了虛美不實的言論,看見了捨棄根本而追逐名利的行為,就怒容滿面,猶如就要受到玷污似的。丹溪翁就是如此地超群出眾,行醫僅僅是一個方面的事情罷了。不過他研究理學和做事的大家風範,已全部記載在我的朋友太史宋廉所寫得他的墓誌中了,所以這裡不再記述,而謹記下他的可以流傳於世的醫學事跡作為他的傳記,期望能使後代的君子得以互相參照。
論曰:從前西漢的嚴君平,學問淵博無所不通,在成都街頭以占卜為生。人們有了邪惡是非的問題,就按照蓍草和龜甲顯示的結果給他們陳述其中的厲害。不過在同做子女的談話時,都依據孝道;同做弟弟的談話時,都依據順從兄長之道;與做臣子的談話時,都依據忠君之道。史書上稱讚他的風範、聲望和氣概、節操,完全可以使貪婪的人受到感動,使風俗得到勸勉。丹溪翁在婺州學習並掌握了道學的源流精髓,然後從事了醫學。有人由於醫事來求見的話,從來沒有不是用保全並修養精神來啟迪他們的心志。至於一句話語、一次沉默、一個行為、一次靜處,凡是有關倫理的,尤其能夠懇切地給人以教誨,使人振奮、急迫、感慨、激動、自我鞭策得無暇他股。左丘明有過這樣的話:“仁愛之人的話,它的益處真是多而又大啊!”確實如此。像丹溪翁這樣的人,大概就是古來所謂正直、誠實、學問淵博的對人有益的朋友,又能因為醫生的身份而輕視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