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莫泊桑出身於一個沒落貴族之家,母親醉心文藝。他受老師、詩人路易·布那影響,開始多種體裁的文學習作,後在福樓拜親自指導下練習寫作,參加了以左拉為首的自然主義作家集團的活動。他以《羊脂球》(1880)入選《梅塘晚會》短篇小說集,一躍登上法國文壇,其創作盛期是80年代。
文章正文
別看他又窮又殘廢,當初卻也有過幾天比較好過的日子。
15歲那年,在通往瓦維爾的大道上,腿被一輛大車碾碎。從那以後,他便晃晃悠悠架著兩根拐子在路旁那些農莊裡串來串去要飯為生;因為架拐日久,兩肩就高聳到耳邊,腦袋也就好比夾在兩座山峰的中間。
他本是皮埃特村的神甫在一條溝里撿著的棄嬰,因為第二天正是亡人節,因此賜他一個教名叫尼古拉·眾聖①。他仗著大家的慈悲布施長大,沒受過任何教育;村裡的麵包房老闆為了逗笑取樂,請他喝了幾杯燒酒,害得他成了殘廢,從此他就變成個流浪漢,除了伸手求乞,不會幹絲毫別的事。
從前,阿華里男爵夫人在緊挨府邸的農莊裡,雞窩旁邊,給他留下一塊鋪著乾草類似狗窩的地方,他可以在那裡睡覺;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走到府邸廚下,總靠得住在那裡得到一塊麵包和一杯蘋果酒。老太太還常常從門前台階上,或從臥室的視窗丟給他幾個銅子兒。現在老太太已去世了。
在村鎮裡,人們是不大給他東西吃的;人們太清楚他的為人了;四十年來,老看見他那披著破爛衣衫的殘廢身體架在兩條木拐上面在各家破屋裡進進出出,人們早已感到厭煩。可是他呢,一點也不想走開,因為在地球上,除了這一個角落,除了他在裡邊苦挨歲月的三四個村落外,他並不認識別的地方。他自己限定了要飯的區域,他的習慣是不走出界外,所以他總也不會越出這個界限。
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樹木後面是否還有世界。他心裡也從不思索這個問題。那些鄉下人老在自己的田邊或溝旁遇見他,感到心煩,常常這樣高聲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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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亡人節是天主教的節日,在這一天教堂里要為所有死去成聖的人念經祈禱。
“為什麼你不到別的村子去走走,老在這兒拐來拐去?”
那時,他總是一言不答走了開去,心裡突然湧起一種對陌生世界模糊的恐懼;窮人害怕的東西何止千百種,陌生的面孔,素不相識的人的斥罵和疑慮的眼光,大道上成對走著的憲兵,這一切都叫他害怕;他見了憲兵常常本能地鑽進灌木叢中或躲到小石子堆的後面。
當他遠遠望見陽光底下亮光閃閃的憲兵,他總突然間行動特別敏捷起來,像怪獸回洞時那樣敏捷。他會從木拐上很快地溜下來,跟一堆破爛布似地落在地下,把身子縮做一團,變成很小很小的一堆,就好比縮在窩裡的野兔一樣緊挨著地皮趴著,那一身棕色的破衣服也跟土色不相上下,簡直看不見他了。
其實,他從來也沒有跟憲兵打過交道。可是這種恐懼和這種機警好像是他血液里天生帶來的,好像是從他向未見過面的父母那裡遺傳下來的。
他沒有藏身之處,沒有家庭,沒有茅屋,沒有躲避風雨的地方。夏天他到處睡覺;冬天,他異常巧妙地溜進人家的穀倉或牛羊圈裡睡覺。他總不等到人家發覺他的蹤跡就先已離開。他知道從哪些窟窿可以鑽進這些房子;因為操縱木拐,兩臂變得強壯驚人,他僅僅憑著手腕的力量就能爬到收藏乾草的高閣子裡;遇到他挨家討飯討得足夠吃的時候,有時他會在那裡接連呆四五天不下來。
他儘管生活在人群中,卻跟林中野獸一樣,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人也不愛,在那些鄉下人中間只引起他們一種冷酷的輕蔑和無可奈何的反感。大家給他起個綽號叫“掛鍾”,因為他在兩根木棍當中擺來擺去,活像懸在木架中間的掛鍾。
兩天以來,他一點東西也沒有下肚。現在沒有人再給他吃的了。大家終於不要這個人了,農婦們站在自己門口一看到他,就老遠地喊道:
“你還不走開,你這個下流東西!不是三天前我剛給過你一塊麵包嗎?”
他於是架著木拐轉過身去,走到旁邊的人家,那裡,他受到了同樣的接待。
婦人們站在各人門口互相表示意見說:
“我們不能整年養著這個一事不做的懶漢啊。”
可是這個懶漢每天都需要吃東西。
他已走遍了聖底賴爾、瓦維爾和皮埃特,沒有討得一個小錢或一塊麵包皮。現在只有都諾勒一處希望了;可是他得在大道上走兩法裡,肚子和衣袋一樣空空如也,他感到累得再也不能挪動。
不過他還是出發了。
那時正是十二月,寒風在田地里刮著,在光禿禿的樹枝間呼嘯著;低暗的天空里雲塊飛馳,匆匆地不知要奔向何方。殘廢人慢慢地走著,很費力地一先一後移動著兩支拐棍,一面用留下的那條彎曲的腿支著身子,這條腿的下端還留著一隻畸形的腳,果著一塊破布。
他不時地在溝邊坐下來休息幾分鐘。他的昏亂的、沉重的心靈里感到飢餓的悲哀。他只有一個念頭:吃;可是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弄到吃。
他在這條漫長的大路上奔波了三個鐘頭;後來居然看見村裡的樹木了,他於是加快了他的動作。
他遇見的第一個鄉下人,當他張嘴向他乞求時,這樣回答他:
“你又來了,老主顧!我總也躲不開你了!”
“掛鍾”只好走開。他挨門討過去,大家都這樣粗暴地對待他,任何東西也不給他就把他趕走,他又耐心又執拗,還是挨家求乞了一遍。一個銅子也沒有討到手。
他只好改道到村外各農莊去,於是在雨水泡軟了的地上走來走去,疲倦得簡直拿不起他的拐子。到處人們總是把他趕出來。天氣是這樣一種又冷又愁慘的天氣,人們遇到這種天氣,心裡便覺得淒涼,脾氣變得容易激怒,心靈變得陰沉,既懶得伸手施捨東西,也懶得伸手援助別人。
等他走完了他所認識的幾家人家,他便攤倒在希蓋老爹庭院外面一條長溝的角角上。他從掛勾上卸下自己的身體,這是別人的一種說法;其實就是從高拐上滑下來,然後把拐子夾在腋下。他好久好久這樣呆著不動,受著飢餓的折磨,可是他太愚蠢,並不能深入了解到他那深不見底的窮困。
也不知他在那兒等待什麼。我們心中是經常抱著毫無目的的期望的。在這所庭院的角落裡,寒風橫掃之下,他等候著那種神秘的援助,這種援助,我們一直希望著上天或別人會給我們送來,既不問援助怎樣來,為什麼會來,也不問通過誰來,只是希望它來罷了。一群黑母雞從他身旁經過,它們在這個哺養眾生的大地上尋找生活的資料。它們時時刻刻用嘴啄起一粒或是一條人們看不見的蟲,從容地,準確地繼續搜尋著。
“掛鍾”先是心裡什麼也不想地看著它們;後來忽然在肚裡,而不是在腦子裡發生了一個念頭;不,僅僅是一種感覺,他感到如果用枯枝生上火,把這些動物弄一隻過來烤熟,一定很好吃。
他絲毫沒想到他這就要犯竊盜罪了。他抄起了手邊的一塊石頭;他本是很能幹的人,扔出去之後,一下子就把離他最近的那隻雞打死了,那個動物扇著翅膀側著身子倒下去。別的雞移動著細腿搖搖擺擺地跑開。“掛鍾”重新架上了拐,跟那些母雞一枯搖搖擺擺,走去拾他的獵獲物。
他剛走到那個頭上帶著血跡的小黑東西身旁,就覺得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推了他一下,木拐也拿不住了,身子便跌翻在十步開外。希蓋老爹怒火衝天地向這個小偷撲了過來,拚命地打起他來,又是拳打又是膝蓋頂,在這個無力抵抗的殘廢人整個身上,像發了狂似地打起來,一個被人竊取了東西的鄉下人打人總是這樣狠的。
農莊裡的長工們也出來了,幫著東家狠狠地揍這個乞丐。等他們打得累了,才把他從地上抓起來抬走,關到堆木柴的屋子裡,一面派人去叫憲兵。
“掛鍾”已是半死,躺在地上,流著血,餓得要命。先是黃昏來臨了,繼而是夜,繼而是黎明。他始終也沒吃東西。
快到正午的時候,憲兵出現了,他們預料對方會抵抗,因為希蓋老爹聲稱曾受到窮鬼的攻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護住自己;他們小心謹慎地把門打開。
小隊長一聲叱喝:
“站起來!”
可是“掛鍾”已不能轉動,他倒是想法子要用拐子把自己支起來,但已無能為力了。他們以為這個小偷在假裝,在耍奸使壞,故意不肯起來,那兩個武裝的人於是毫不客氣,抓住了他的肩膀,硬把他架在他的拐子上。
他非常害怕,這種恐懼是對黃色軍用皮帶的天生來的恐懼,是飛禽走獸遇見獵人時的恐懼,是老鼠遇見貓時的恐懼。他使出了超人的氣力,竟能站穩了。
“動身吧!”小隊長說。他也真的走了起來。莊園的全體人員都眼睜睜地看著他出發。婦人們舉著拳頭威嚇著他,男人們滿面獰笑不住地罵他。總算把他抓起來了!去了一塊心病。
他在兩個憲兵夾持之下走遠了,他鼓起了必須的絕望性的毅力一直苦熬到黃昏。他的神智已不清楚,他害怕得什麼事也不明白了,因此自己究竟遭到了什麼禍水也不知道。
路上遇見的人都停下來看他走過去,鄉下人都低聲說道:
“一定是個賊!”
傍黑的時候,他們來到了府的首鎮。他從來沒到過這個地方。他確實想像不出當時經過的事情,也想像不出還會突然發生什麼事情。所有這一切可怕的、預料不到的事情,這些從未見過的面孔、新房屋都使他感覺到狼狽難堪。
他一句話不說,因為他一點弄不清楚,實在無話可說。他已有這么多年沒跟任何人談過話,他差不多已經失去了使用語言的能力;他的思想也過於混亂,無法用話語表達出來。
他被關到鎮上的監牢里。憲兵們想不到他會需要吃東西,就這樣把他撂到第二天。
不過等到一清早,人們來審訊他的時候,卻看見他已經死在地上。這多么出人意外!
主題
《窮鬼》里的那個拄著雙拐的男人,不但在飢餓中度日,而且還忍受著人們的嘲笑,最後也是以死亡而告終。儘管這些貧苦的人在生活中他們不如牛馬,但是他們並沒有放棄,不管是瞎子的出外討錢,還是女傭痴情地等待著那個卑鄙的貴族回心轉意……但是一切的不幸是這個社會和生活拋棄了他們。也許死亡對於他們來說是個解脫,一分鐘的活著就會多遭受一分鐘的折磨,不只是肉體上的還有精神上,我們無法描寫出瞎子受辱時的感情,也許他有滿腔如火山一樣的怒火,但不是因為軟弱使他放棄爆發,畢竟生活還要依靠那些魔鬼般的同階級的施捨,儘管他們給予自己非人的待遇。人生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不如乞丐的在別人的摧殘中度日。可悲,為了這些這可憐人的悲慘遭遇;可悲,為了這個和二十世紀有相同瘡疤的國度;可悲,生活在別人的壓榨下不知反抗,還以欺侮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