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范記室雲》

詩的最突出的成就是寫景之精美。這不僅表現在前後兩層精巧的對比寓意中,更表現在觀察之細緻,感覺之敏銳,而這些又通過寫形傳神的設色鍊字表現出來。第一聯中“稍”“欲”二字之分寸極好,不說濃陰,深暗,既切晴春之景,也不至過於唐突前輩,傳送出一縷淡淡的愁思。“風光蕊上輕,日色花中亂”兩句更難能可貴,“輕”“亂”二字將視覺印象化為心理印象,風光無色無味,不可稱量,而曰“輕”;日色無知無黨,不解行為,卻曰“亂”,但這“輕”“亂”二字卻既切春風拂蕊的和熙,日色照花的明麗,也微微透出了詩人心中一種難以言傳說的妒羨之意。

作品信息

【名稱】《酬范記室雲
【年代】南朝梁
【作者】何遜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酬范記室雲
密戶稍陰,草滋階欲暗。
風光蕊上輕,日色花中亂。
相思不獨歡,佇立空為嘆。
清談莫共理,繁文徒可玩。
高唱子自輕,繼音予可憚

作品鑑賞

此詩是何遜少作。范雲,字彥龍,據《南齊書》可知齊竟陵王蕭子良公元487年(永明五年)為司徒時,范雲補記室、參軍事,不久授通直散騎侍郎,領本州大中正,出為零陵內史。詩題稱“范記室雲”,當在公元487年(永明五年)或稍後作。詩為答范雲《貽何秀才》而作,范雲原唱起句雲“桂葉競穿阿,蒲心爭出波。”是借春景以贊其少年俊才。《梁書·何遜傳》稱遜“八歲能賦詩,弱冠(二十歲左右),州舉秀才,南鄉范雲見其對策,大相稱賞,因結忘年交”。因此可知作詩時,何遜當在二十歲上下,何遜生年素為疑問,而據此詩則大致可推斷為公元467年前後,即劉宋中葉。所以此詩尤富史料價值。
贈答詩是古人一種交際手段,因此答詩講究與贈詩意義相應,又因地位之別,在命意運藻上更注重恰如其分。這些在南朝,較唐代更嚴。因此要真正讀通何詩,就先要對范雲原唱有大體了解。范詩云:
桂葉競穿阿,蒲心爭出波。有鷕驚蕷芰,綿蠻弄藤蘿。臨花空相望,對酒不能歌。聞君饒綺思,攦琰足為多。布鼓誠自鄙,何事絕經過。
其大意謂:春桂冒出了山谷,青蒲穿出了水面,雌雉由苹荷中驚起,飛到藤蘿之上綿蠻囀啼,對此春景,我臨花而空望您少年朋友,以至對酒而無興作歌。聽說您富於綺麗的才思,佳作一定不少吧。我之與您才力相差懸殊,當然深可自鄙,而您為何不再來看我呢?是否看不起我呢?
范詩中有三處用典,頗巧。桂葉、蒲心,歷來都喻少年俊才,出類拔萃,如前析,乃暗指何舉秀才。“有鷕”用《詩經·邶風·匏有苦瓜》中“有鷕雉鳴……雉鳴求其牡”二句意思,暗含友朋相思之念。“布鼓”用《漢書·王尊傳》“毋持布鼓過雷門”之典,原來會稽雷門,上有大鼓,聲震洛陽,布鼓,是布蒙之鼓,當然無響。范以布鼓自比,以雷門比少年何遜。明白這些典故的含義,更可見當時已與沈約共稱的范雲,對初露頭角的何遜深切的關懷與高度的讚賞。全詩當是因何遜有一段時間未去范處,范雲贈詩以招請,篇末以調侃出之,尤見前輩慈愛心腸。
何遜答詩也為十句,與范雲原唱絲絲入扣,而意思甚深。
范來詩前四句分二層寫景,何也先以四句景語作二層寫答之,但意象迥別。先寫近景,再寫遠景,林密樹繁,雖是春日,而門前卻微覺陰沉,階前新草欲滋,但卻缺少充分的陽光;相反遠處花叢中光風輕拂嫩蕊,日色閃耀其中,這才是春之驕子。這景象分明是把自己比作階前草而以花叢比幸運者,語意針對來詩比自己為得春天哺育的春桂青蒲,而謂自己其實並不真正幸運,並未受到與他人相等的照顧。
中二句是轉折,從上述景象對比中,詩人說:我也很想念您范雲前輩,因而鬱郁不歡,獨自佇立,頻頻空嘆。這是因來詩“臨花空相望,對酒不能歌”而作答的,而意思甚曲。“不獨歡”、“空為嘆”是真情,是因前四句自覺命運不佳,日光偏照他人而生的,但字面卻說自己與前輩同懷相思之情。這情恐怕不很真切。同在一郡,過從甚便,而何以前此已“絕經過”,來詩相招了又何不命駕速往,卻還“佇立”不前呢?真是深可玩味。
然而“清談”二句,多少透出了其中訊息。這二句應來詩稱自己多綺思佳作而為答。南朝玄風甚盛,清談是時尚,能說勝理,即為時重,而文章之學則等而下之了。詩說:無人與我共作清談而究勝理,只有您所說的綺思繁文空為自我欣賞。這裡最可細味的是來詩只說“綺文”,答詩卻拈出個“清談莫共理”來,言外之意,頗有怪范雲只以文章許自己而未見我清談之勝的意味。
最後兩句,承“文”而答范詩末二句,范以布鼓過雷門自謙,此答云:您的大作中太過自謙了;范以“何事絕經過”為問,答雲,大作太妙,我難以為繼,所以憚於過訪耳。這是否真話呢?再回溯全詩,其意可自見。
通觀全篇可以推測到,何遜所以久不訪范雲,當是對范有所不慊。他認為自己雖受范賞識,但是未見實惠。據史載,何遜雖弱冠舉秀才,但至初仕,中間相隔多年,正可為證。因此他不歡而空嘆,他希望范雲不要徒以文章之徒目之,而要看到他的真正價值。他所怕的也不真是難為繼唱,而實是怕永作階前陰下的小草,而不能如日照下的春花怒放。不過這些意思都不正面說出,卻在自謙與敬彼中微露諷意,娓娓道出,這就是應答詩中的相稱與得體。
對照范雲來詩之慈愛懇切,何遜的答詩就顯得格調不是太高了。梁成帝後來說:“吳均不均,何遜不遜。”看來並不冤枉他,在少年時的這首詩里,其不遜之病已初露端倪了。
不過就詩論詩,此詩確不失為佳作,對應之切,運思之巧,甚至那種不遜之勁之出於真心,也頗有可愛之處。雖然無史料可以直接說明範雲見答詩後的反應,但從後來范雲任廣州刺史後,仍對何遜殷殷照顧,贈詩睠睠來看,大約范雲也為此詩感動了;也因而可知,何遜雖說“可憚”,也當終究應來詩招請去赴約的。這些雖是推測,但或許能為南朝文壇這樁小小公案,增加一些趣味。姑妄說之,姑妄聽之可也,讀者盡可見仁見智,為之續上自己滿意的結局。
詩的最突出的成就是寫景之精美。這不僅表現在前後兩層精巧的對比寓意中,更表現在觀察之細緻,感覺之敏銳,而這些又通過寫形傳神的設色鍊字表現出來。第一聯中“稍”“欲”二字之分寸極好,不說濃陰,深暗,既切晴春之景,也不至過於唐突前輩,傳送出一縷淡淡的愁思。“風光蕊上輕,日色花中亂”兩句更難能可貴,“輕”“亂”二字將視覺印象化為心理印象,風光無色無味,不可稱量,而曰“輕”;日色無知無黨,不解行為,卻曰“亂”,但這“輕”“亂”二字卻既切春風拂蕊的和熙,日色照花的明麗,也微微透出了詩人心中一種難以言傳說的妒羨之意。
常說何遜與謝朓、陰鏗是開唐音——主要是初盛唐之音的詩人。而這種景物描寫中的感受與技巧,是最重要的兩個方面之一——另一方面則為聲調——在唐人詩中尤其是王維、杜甫等人詩中可明顯看到齊粱時這類表現手法的影響,謝朓與何遜相先後,其《和徐都曹詩》有句“日華川上動,風光草尖浮”,與何遜“風光”二句異曲而同工。後如王維“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之“咽”字、“冷”字;“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之“閣”(擱)字、“慵”字;杜甫“野潤煙光薄,沙喧日色遲”之“薄”字、“遲”字(《後游》);“高城秋自落,雜樹晚相迷”之“自落”、“相迷”(《晚秋陪嚴鄭公摩訶池泛舟》),均同其理,細玩當自得之。《東觀餘論》稱杜甫多采何遜句入己詩,信然;而由此亦可見杜詩之筆法每同何遜,確是“頗學陰何苦用心”(杜甫《解悶》七)的結果。

作者簡介

何遜
(?—518)南朝梁詩人。梁東海郯(今山東郯城)人。何承天曾孫。少為范雲、沈約所稱賞。梁武帝天監中,曾任建安王蕭偉的記室,並隨蕭偉去江州。後來回建康,又任安成王蕭秀的幕僚,還兼任過尚書水部郎。晚年在廬陵王蕭續幕下任職,再度去江州,未幾病逝。後人稱“何記室”或“何水部”。事跡具《梁書》卷四九本傳,又附見《南史》卷三三《何承天傳》後。何遜詩與劉孝綽齊名,號稱“何劉”,詩風明暢,多清麗佳句,聲律上已接近於唐代近體詩,其詩對後世詩人有較大影響。有集八卷,已佚。明人輯有《何記室集》(又稱《何水部集》),今又有《何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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