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名稱:清明的心弦體裁:散文
作者:王蒙
作品原文
我喜歡北方的初冬,我喜歡初冬到效外、到公園去遊玩。地上的落葉還沒有掃盡,枝上的樹葉還沒有落完,然而,大樹已經擺脫了自己的沉重與快樂的負擔。春天它急著發芽和生長,夏天它急著去獲取太陽的能量,而秋天,累累的果實把枝頭壓彎。果實是大樹的驕傲,大樹的慰安,卻又何嘗沒有把大樹壓得直不起腰來呢?
現在它寧靜了,剩下的幾片葉子,什麼時候落下,什麼時候飛去,什麼時候化泥?隨它們去。也許,它們能保留在整個的冬天,待到來年春季,歸來的呢喃的燕子會銜去這經年的枯葉,去做巢。而剛去蛋殼的小雛燕呢,它們不會理會枯葉的瑣碎,它們只知道春天。
湖水或者池水或者河水,凌晨時分也許會結一層薄冰,薄冰上有騰騰的霧氣,霧氣倒顯得暖烘烘呢。然後,太陽出來了。有哪一個太陽比初冬的太陽更親切、更嫵媚、更體貼呢?霧氣消散了,薄冰消融了,初冬的水面比秋水還要明澈怡遠,不再有遊艇擾亂這平靜的水面了,也不再有那么多內行的與二把刀的垂釣下鉤者的貪婪。連魚也變得溫和秀氣了,它們沉靜地棲息在水的深處。
地闊而又天高。所有的莊稼地都騰出來了。大地吐出一口氣,迎接自己的休整,迎接寒潮的刪節。當然,還有瑟縮的冬麥,農民正在澆過冬的“凍水”,水與鐵杴戲弄著太陽,場上的糧食油料早已拉運完畢,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在整理穀草。在初冬,農民也變得從容。什麼適時播種呀,龍口奪糧呀,顆粒歸倉呀,那屬於昨天,也屬於明天。今天呢,只見個個笑臉,戶戶柴煙。炕頭已經燒熱,穿開襠褲的小孩子卻寧願呆在家門外邊。
這時候到郊外、到公園、到田野去吧,遊人與過客已經不那么擁擠。大地、花木、池塘和亭台也顯得悠閒,她們已經沒有義務為遊人竭盡全力地顯示她們的千姿百態。當她們完全放鬆了以後,也許會更樸素動人。而這時候的造訪者,才是真正的知音。連冷食店裡的啤酒與雪糕也不再被人排隊爭購,結束了她們的大紅大紫的俗氣,莊重安然。
到郊外、到公園、到田野去吧,野鴿子在天空飛鏇,野兔在草棵里奔跑。和它們一起去告別盛夏和金秋,告別那喧鬧的溫暖,去迎接漫天晶瑩的白雪,迎接盞盞冰燈。迎接房間裡的跳動的爐火和火邊的沉思絮語,迎接新年,迎接新的宏圖大略,迎接古老的農曆的年。二踢腳衝上青天,還有一種花炮叫做滴溜,點起來它就在地上滴滴溜溜地轉。
初冬,撥響了那甜蜜而又清明的弦,我真喜歡。
作品鑑賞
古往今來,在無數文人墨客筆下,春有疏柳和風,夏有潤花夏雨,秋有高天明月,可冬呢?枯木、寒雲、歸鴉,大多淒涼、黯淡。而王蒙的這篇《清明的心弦》卻是別開生面,它獨特、新穎、深邃,仿佛一條寧靜而不失生機的山間小溪,在我面前淙淙流淌。首先,作者用他獨到的審美視角選擇初冬,發現初冬之美,並以其老到的筆法彰顯大家風範。王蒙14歲入黨,19歲寫出成名作《青春萬歲》,他的人生經歷過大起大落,走過了中國發生大變革的時期,嘗過酸甜苦辣種種人生滋味。在人世滄桑中,王蒙獲得了一種超越苦難的人生經驗和感悟,始終保持著內心深處的“清明”。寫於1983年的《清明的心弦》便傳達出作者的這種人生境界。全文從最後的幾片枯葉寫起,寫湖水河水,寫大地田園,直寫到公園裡的花木、池塘與樓台亭閣。看似毫無章法,卻又渾然天成。比如寫樹,春天要“急著發芽和生長”,夏天要“急著去獲取太陽的能量”,秋天被果實“壓得直不起腰”來,而只有初冬,它才有一份寧靜、從容與安詳;再寫太陽,“有哪一個太陽比初冬的太陽更親切、更嫵媚、更體貼呢?”寫冰消霧散後,“初冬的水面比秋水還要明澈怡遠”,沒有遊艇的擾亂,沒有垂釣者的貪婪,“連魚也變得溫和秀氣了,它們沉靜地棲息在水的深處”。處處都顯示出北方初冬的大自然的寧靜與悠閒,這一切在作者的心弦上彈奏起一曲閒適、恬淡的樂曲。
其次,王蒙散文的排比句是一道獨特的風景,是語言狂歡的形式表現,由此形成的流動的氣韻著實是他人難以企及的。如結尾,在兩個“告別”之後,有六個“迎接”:“迎接漫天晶瑩的白雪,迎接盞盞冰燈。迎接房間裡的跳動的爐火和火邊的沉思絮語,迎接新年,迎接新的宏圖大略,迎接古老的農曆的年。二踢腳衝上青天……”這六個“迎接”並非平列的鋪陳,其內涵各有意境:由白雪冰燈——寧靜的美,進入爐火邊的沉思絮語——溫和的美,再到新年的宏圖大略——波瀾壯闊的美,然後到農曆新年的二踢腳沖天——火爆的美。這種語言美,使讀者聯想到長江的滾滾波濤,以及大海的壯闊。
寧靜的初冬,撥響了作者那甜蜜而清明的心弦,也撥響了無數讀者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