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緣,西嶽廟》屬短篇小說,由作者花族戲谷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作者介紹
作者:花族戲谷
寫過多篇短片小說《夜香》,《左邊右邊》等。
文章簡介
本文初登於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欣賞
情緣,西嶽廟
我緩緩地睜開眼,四周是一望無盡的黑暗,吞沒般的,將我包裹著。是入夜了么?我不知道,許是吧,否則,我怎會聽見遠處山際起伏的狼嚎,像是哭泣的聲音,可是為我?
閉上眼,黑暗漸漸散去,將自己沉浸到記憶的深處,那些個繽紛絢爛,奢華奪目的色彩,這才一點一點的,在我的周圍點綴,鋪灑,描繪出那副最令我心醉的景象。
十六年了,我被壓在這不見天日的山下已經十六年了。
依舊記得王母將她那至高無上的權杖揮向我的瞬間,全身像被火燒般撕心裂肺的痛楚,然後,然後我便猶如斷線的紙鳶般,無所依託地掉入了我心心念念的凡塵,只是這次,隨之而來的是無數的碎石,密密層層地摞疊在我身上,將那灼人的日光一點一點掩去,掩去,直至最後,掩成一片悄無聲息的黑暗。所幸我無肉身,否則,定被毀得猶如我身邊的花草般,支離破碎。
十六年呵,短暫又冗長的十六年。對於習慣了天界百年如雲煙的我來說,本該是浮光掠影,彈指瞬間的事。可為什麼,我會有那種經歷了滄海桑田般的感覺,像是過了十六萬年,是這無止盡的黑暗,把時間也綿延得長久了?
我不知道,但我卻感到一種深深的疲倦,那前所未有,本不該屬於仙人的疲倦。可是曾幾為人的緣故?
彥昌,彥昌,彥昌……
十六年了,你的鬚髮是否添了雪霜?你的眼神是否仍明亮如昔?還有那旖旎的畫卷,醉人的笑容,那些個被我深深刻在心裡的濃墨重彩的片段,一幅幅,一幕幕,浪潮般把我淹沒。那本是甜蜜的呵,卻在這冗長的十六年里時時煎熬著我。每次想起,思念便像一條噬心的蟲,那刻骨鑽心的痛,遠比十八閻殿的所有酷刑都來得更狠,更殘忍。可我……卻仍不得不去懷念。
還記得初遇時的情景么?那時,你年少氣盛,一心想取功名。進得我西嶽廟求籤問卜,可我卻不知怎么的,乍見你時便猶如被雷神狠狠地擊中了一鞭,你青衫薄袖,款款而來,自負卻又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捧起簽筒,明亮如星宿的眼眸望向我,宛若那深邃的銀河。我痴了,醉了,失了魂般,眼裡,心裡,從此滿滿地塞下你的影子。
你求籤,想問前程,可我不知該如何予你,思量間,你已抽出第三支簽,依舊是那白簽。我看見你的神情由憂慮漸漸變的憤怒,爾後毅然提筆在廟內的牆上寫下忤逆的詩。
“劉璽提筆氣滿腔,怒怨聖母三娘娘。連抽三簽無靈驗,枉受香菸在此方。”
我該怒的,是啊,我該懲罰你的。可我當時卻又急又惱,看著你拂袖走出西嶽廟,我只感覺前所未有的失落,然後,然後我便什麼也顧不得了。
矜持,戒條,仙凡之隔……那些將你我阻隔於萬水千山之外的東西,我忘了,也丟了。忘的那么徹底,丟的那么乾脆。只一心一意奔向你。
我飛出西嶽廟,沒有理會靈芝在身後焦急的呼喚。她是我的侍女,她在我的身邊已有千年。
你走的很快,俊俏的臉上還帶有餘怒。我輕輕地落在你的身旁,牽起你的手。你的掌心很熱,那溫度從指尖一直綿延到我的心裡。
可,該怎么留下你?
我抬頭,碧藍的天空好似一潭清幽的湖水,透徹的,連一絲瑕疵都沒有。我猶豫著,終施施然飛了上去。
就在你的上空,我暫作停留,輕輕揮舞著衣袖,那琉璃般的彩帶在空中飄揚,引來了重重黑色的雲。
雨點瞬間打在你的身上。
你顯的很詫異,慌忙中簇起了那雙英氣的眉,也,消散了先前的余怒。想起行囊中還有科考的書本,你急忙將衣袖遮蔽在上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起來。
看著你有些狼狽的樣子,不知為何我的心情卻輕鬆了起來。沒有耽擱片刻,我急忙飛向不遠處。騰手揮出,空地上轉瞬間又多出一間屋子,整齊,乾淨,帶著些香氣,最重要的是,它避雨。
而我就在裡面等著你。
你來的很快,敲門聲卻並不急切,較好的禮數讓你此刻看來仍是氣質不凡,我整了整衣容,壓下了混亂的思緒。
永遠忘不了我開門那剎你臉上的表情。彥昌,你可知你當時有多呆,你可知我為你而來?門外,你全身都已濕透,發稍上還滴著水,那水落到你的臉上,順著那好看的弧度一路滾落了下來。可你沒有去擦,你什麼都沒有做。你的青衫上早已濺滿泥水,渾身似污濁不堪,但你的眼睛卻仍清澄如水,乾淨的不和時宜。而你,就用這雙如水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望著,望的似連呼吸也忘了。
一望是瞬間,一望也是永遠。
你就這樣站在門口,一步也沒有動,雨水時而打在身上,你已渾然不覺。我提著傘,卻竟也忘了為你撐上。
我醉了……是的,我醉了,即使天宮的瓊江玉液也無法使我如此之醉,但現在我卻醉了,醉在那一潭清澈如明鏡的眼波里。
是你,彥昌,是你令我即使在此時此地,也無法清醒過來。
那天后你便住了下來,與我朝夕相對,品茶論詩。我們就像兩尾相濡以沫的魚,行影未離。
你初時很是害羞,與我說話時總低著頭,我於是調笑於你。
劉公子可是覺得三娘的腳要比人好看的多?
你受驚似的抬起頭。
不,不是的。
那可是三娘相貌醜陋,讓劉公子不屑面對著三娘說話?
不是,不是,不是的。
你急了,連連搖頭,眼光不小心與我相觸,你一驚,又急忙迴避開去。
你看,三娘就知道劉公子嫌棄三娘。
不是的,我,三娘,我只是……
你更急了,臉色已漲的通紅,極力想爭辯,卻總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我笑了,為你的傻氣而笑,為你的心思而笑,也,為我自己而笑。我不再逗你,只是走到你跟前,輕輕搭住你僵直的手,然後親了親了你的臉頰。你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手和臉都變的滾燙。
我也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地退了出去,因為我不想讓你發現,我的唇和手,也已變的滾燙。
那一夜,我們誰也沒有睡著。
這是與你相識後的第一次失眠,是啊,第一次,是因為我,而第二次,卻是因為你。
幾日的相處,你已不再那么拘束窘迫,談笑間,你總失神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時常看著看著,便忘了言語。於是一切便都靜了下來,靜的一如這沒有風穿梭的竹林,靜的只聽見你的心在胸膛內有力的躍動聲,和你濃重的呼吸聲,你喚我,三娘。
然此刻我竟多了絲羞怯,不敢直視你的臉。當我再抬起頭,你卻已捉住我的手,將它放在你的胸前。你的目光柔和而溫暖,你說,
三娘,你可聽見它在說話?
我知道,但我卻搖搖頭,因為我想聽你說。
你果然繼續說,
三娘,它在說我想你,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就開始喜歡你……
你的聲音有些顫抖,一如你顫抖的手。
我輕輕地微笑,輕輕的點頭。
然後,然後便有另一隻滾燙而又顫抖的手攬住了我,我跌入你的懷。你的胸膛堅實而又溫暖,我將臉貼在上面,感受著那有韻律的躍動帶給我的震撼,還有,幸福。
再然後,再然後我們就結為了夫婦。婚宴那天,四周的村民都前來祝賀,我身著凡間的鳳冠霞帔,與你拜了天地。一切的一切,發生的如此自然,自然的就像是春暖花開,江入海流。
那是我最美好的時光呵,美好的,連華麗的天宮都在這凡間失了色,美好的,讓我覺得日子就會像四周的青山綠水一樣,永久延續。
三娘,我吟詩給你聽,可好?
三娘,我帶你去林中賞鳥如何?
三娘,我做飯的手藝可及的過你?
三娘……三娘……三娘……
有一滴淚落到了心裡,淌成一汪相思的苦水。
你的話語清晰如昨,歷歷在耳,句句入心。在這空蕩寂渺的黑暗裡,時常迴蕩在我的耳邊。
還記得沉香出世的那夜么?你就在我的身旁,產婆如何趕你也不出門。你蹲在我的床邊,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能感覺到你的手心,已被汗水濡濕。我輕輕地對你笑了笑,又輕輕地在你額頭烙下一吻。
隨著一陣撕裂般的痛楚,我不禁呻吟出聲。你更緊張了,本就皺起的眉像是要打架般擰在一起,擰成一個奇怪的結。我嫌它難看,想伸手撫平,卻不料牽動了那痛楚。
“三娘……”你的呼喚被一聲洪亮的啼哭所打斷,我看著產婆抱起的男嬰,和你放鬆的笑容,終沉沉睡去。
真希望這一睡便是永遠,永不見二哥悲痛與責怪的臉。
是呵,二哥就是二郎神,三娘就是三聖母。
我看到你溫柔的眼神中多了一絲詫異,許久後,又變回溫柔。
是呵,三娘是三聖母,但三娘也是彥昌的妻。
你沒有怪我,一點也沒有。
於是我回頭,拿出我塵封已久的寶蓮燈,擋在你的身前。於是,我就看到二哥那即憂傷又悲痛的臉,我知道他責怪我,我當然知道。
二哥生來便不喜言笑,又因身世的緣故被眾仙家看輕,是以常肅著一張臉,在與之格格不入的天宮中獨來獨往。只有在我獨處時才會露出難得的溫柔,柔化了他剛毅的線條。他會笑,雖然笑起來並不那么好看。
所以當他怒斥著要將我帶回天宮的時候,我就覺得心好痛。
我知道這一天會來,但我卻刻意忘了它,忘了自己是仙,也忘了仙凡不能相戀。曾幾何時的一句,“只羨鴛鴦不羨仙。”在心底深深流過,在你呢喃著說愛我的那刻,我已決心褪去這身華裳,即使與眾仙家反目,也必要天上地下追隨著你。
只是我沒有想到來拿我的會是二哥。
我握著寶練燈的手,已微微有些顫抖。
又也許,我是該想到的。當年母親瑤姬因戀上凡間一楊姓男子,私下逃出天宮與之成婚生子。玉帝知曉後十分震怒,將母親困桃山底下多年。後來還是二哥不顧天規,拚死將母親救出。然凡人的壽命短如白駒過隙,天宮中,惟有母親孤影垂淚。
我知道二哥愛母親,就像愛我一樣。我也知道他不想我最後落得跟母親一樣下場。可,他晚了,晚了,晚到收不回我的心,晚到改變不了我的決定。我注定要步母親的後塵,也許,這就是命。
我已點燃了寶蓮燈。
三妹,凡人一生短短几十載,你又何苦貪戀這短暫的浮華,待他死後,你孤苦一人,難道也要守著這幾年的回憶過餘下的千年么?跟我回去罷。
對不起二哥,我已不想再回那清冷之地,永遠不想……
我拒絕得堅定,你卻有些猶豫,我聽見你喚住我,你說,
三娘……回去罷。
回去?回哪去?你的人在這裡,我能回哪去?
三娘,他說的對,再過幾十年,我便會死,而你,卻還可活千年。你我本不是同界裡的人,本不該相遇,更不該相愛。你回去罷……
你聲音冷淡,眼神卻也深沉灰暗,話間你沒有看我,只是茫茫然地望著天,待到語畢,你才匆忙轉身,想要離去。
可我又怎能讓你離去。
我急急地拉住你的手,你沒有回頭,但我能感覺到你手的顫抖。其實,我知你不捨,卻又不忍留我日後痛苦,這才說那分離的話兒。其實既為夫妻,又我怎能不知你那心思。可你,卻怎得不了解我的心意。
彥昌,你怎可忘了我兩的誓言。
三娘,我沒有忘,我永遠也不會忘。
那你可曾記得,天涯海角,刀山油鍋,三娘彥昌,不離不棄。
……記得。
刀山油鍋三娘都願去得,何況是閻殿的奈何橋,輪迴道。
你怔住,然後緩緩地轉過身,牽起我的手,我看到你的臉上有淚,但你卻笑了。
三娘,我懂了,懂了,是彥昌錯了。
我也笑了,握緊了你的手,我舉起寶蓮燈。
如果我陪你過完了今生,那我們還有來生,還有生生世世。仙人能活千年,可沒有你,即使活萬年又有何用。幾十載過去後,我們可以一起投閻王殿,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穿輪迴道,然後,再做一對恩愛夫妻。即使沒有法力,沒有修行,可我還有你。
寶蓮燈光彩奪目,向著天空揮灑出萬道光芒,那光芒遮天蔽日,氣勢如虹,帶著我的決心,直衝天際……
結束了,都結束了。
天空中還殘留著星星點點的光跡,像是在春雨里剛放完絢爛的煙花,空氣潮濕而又濃重,在湖面上聚起了一片厚厚的雨霧。
最終,我沒能守在你的身邊,也沒能陪你去閻殿輪迴,我被壓在了這華山之下。
我記得最後看到的,是二哥悲傷的臉。他告訴我,他會幫我帶大沉香。
足夠了。
我不怪二哥,也不責怪任何人。
也許,這就是命。
命,本不就是我們所能掌控的,只有心才是,只有心才是自由的。
無論幾千年,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我的心都是自由的,它會隨著那個人一起輪迴,一起重生。而我,只要那些記憶就足夠了,那些旖旎的,絢麗的,濃墨重彩的記憶。一個沒有心的人,是很容易就滿足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