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屬短篇小說,由作者香櫞樹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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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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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
太陽消失在山後,晚霞映照下的湛藍天空中飄著朵朵鑲著金邊的白雲,堆砌成形狀奇異的圖案,正在緩慢地移動著。
張建平正憂鬱地沿著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踽踽而行,兩手背在身後,餘輝把他勻稱的身影淡淡的投在已顯靜寂的田野上,象一棵孤孤單單的白楊樹。他那端正的橢圓形臉上,兩道黑長的眉毛微蹙著,俊氣的眼睛茫視著天上的霞光,籠罩著一層愁靄,顯得了無生氣。
若在往常張建平對大自然的感受力是很強的,這齣自於他對文學的偏好,自國小起張建平就很喜歡寫文章,常常得到老師的好評。另外家住城郊,每天上學都要走一段山路,使他養成了一種習慣,只要得空就會到野外散步,在大自然的純樸的懷抱中,對張建平來說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癖好,可是今天他卻全然沒了這個心情。
的確,張建平正處在痛苦與矛盾中,而這種心情的產生是自他和妻子俞秀感情逐漸破裂以來就隱隱潛伏在體內的,特別是最近一個月,這種感受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順著山徑,張建平來到一座長滿樹木的土丘,坐在一棵茂盛的野桃樹下,伸手檢起一根樹枝機械地把它掰成一段一段的再拋在地上,兩眼憂戚的盯著遠處的山巒,那是夕陽落下的地方,此時天空已成了桔色,連整個山林都披上了這種漂亮的顏色,雲彩已化成了一縷縷的遊絲象輕紗似的掠過天空,緩緩淡去。
黃昏時分,特別容易引起人們的惆悵,張建平也陷入了這種情緒中,他想得很多,也許自從和妻子關係日漸緊張後,他還從未這樣認真地想過吧。
十幾年前,當張建平剛從中學畢業時,就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到軍隊服兵役,然後又去了軍校深造。當他成為軍官的第二年,就遇上了颶風般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1967年的春天,他被派駐到一座瀕臨東海的縣城支左,作為軍人,他的天職就是服從,而作為年輕人,他更多的則是沸騰的熱血。
在支左的日子裡,他結識了一家工廠的青年女工俞秀,一個性情活潑、聰明美麗的姑娘,她有著像一團熾烈的火一般的性格,是當時縣城裡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
張建平與俞秀相識不久,兩人就被狂熱的愛情征服了,他們還很高興地發現倆人之間有著不少的共同興趣和愛好,都喜歡文學,都喜歡散步。在當時難以應付的派性鬥爭中進行調停的張建平,竟能忙中偷閒地與俞秀聚會,愛情的美好回味使他常常在緊張疲乏的工作後,只要想起俞秀那雙黑黝黝的瞳仁就感到整個心身充滿了力量。
由於時局的變化,張建平在縣城裡待了一年多後就接到上級要求他返回部隊的命令。他暗自決定要找個時間向俞秀表白自己的愛意。就在他將離開縣城的前一天傍晚,終於約了俞秀到郊外散步。
一路上,身材苗條的俞秀悄悄地走著,也許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她站住了,用儘量平緩的聲音說:
“真美啊!”
“嗯。”張建平慢慢走近俞秀,他的視線一直充滿愛意地望著俞秀—這個他所愛慕的姑娘。
每一個動作都使她顯得可愛,在即將分別的時刻,他更不願意讓姑娘離開自己的視線。俞秀敏感地看了張建平一眼,後者才惶惑的把眼光轉向了山邊,但他並無心情去欣賞什麼美景,只是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說道:
“俞秀,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已經知道了。”俞秀的眉尖一挑,兩手揉搓著幾束青草。
“秀。”張建平欲言又止。
“……”俞秀靦腆但又期盼的看著張建平。
“喔,秀……”張建平迎視著俞秀的眼睛,向她靠近,然後用微微顫抖的胳膊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一年後,張建平和俞秀舉行了一個簡單的結婚儀式。夫妻雖然分居兩地,但是鴻雁傳書,感情甚篤。婚後的第二年俞秀就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又過了兩年,張建平轉業回到了縣城,並擔任起一個局裡的中層領導工作。同年他們又添了一個活潑頑皮的男孩,四口之家和睦幸福地生活著。
一年前,張建平在縣宣傳部的會議上,結識了新調來的女副部長秋水,她是一位剛從省委黨校學習畢業的姑娘,年近三十歲。第一次見面就給到會的人們和張建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會上,她一口氣整整講了三四個鐘頭,從孔老二如何殺死少正卯,秦始皇又如何焚書坑儒,呂后又如何殺了韓信等等一直到現在的右傾翻案風,講得人們頭昏腦漲,當然也有人聽得津津有味。張建平就很佩服秋水副部長對儒法鬥爭的精通和口才,而且她在三四個小時的演講中連稿紙都未用。
因為張建平也是局裡分管宣傳工作的,所以經常和秋水接觸,對她的情況也開始有所了解:秋水尚未婚配,甚至連男朋友都沒有,據她自己說一個革命者是不應該過早的考慮這種兒女情長的私事,這更加引起了張建平對秋水的尊敬。不過也有人說她曾經有過男友,因為他的父親在林彪事件中倒台了,於是秋水為了自己的前程而割捨了感情。在工作接觸中,張建平感到這個姑娘待人熱情、大方,處理問題果斷、明了。這與她的外貌很不相稱,秋水長得很漂亮,白皙的鵝蛋臉上,有雙秀氣的眼睛,因為她的美,背地裡有人稱她為“林黛玉”,也有人說別看她貌似林黛玉,性格為人卻像極了心狠手辣的王熙鳳。
秋水的潑辣和才幹在來到縣城不久就完全顯露出來了,她整天開完大會開小會,集中全縣大大小小的幹部天天學習討論,還經常組織參觀樣板,大家連一點喘息的空隙都沒有。她接連整倒了幾個敢於抗命的“正在走的走資派”或者“頑固派”,提拔了一批“火線入黨”的年青幹部,剎時間整個縣城到處瀰漫著濃厚的階級鬥爭“火藥味”,弄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蟬。不過這個秋水還很善於籠絡人心,在她周圍總有些死心踏地跟著乾的有用之人。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裡,不是每個人的思想都停留在永遠不變的狀態下,它必定會隨著時代政治潮流、周圍人事環境的變化而改變,就象一艘行駛在風口浪尖上的船,不進則退。磨練往往會使一個人不是進步就是消沉,而對於那些意志薄弱的人來說,經常會因為看不情方向而迷失在各種欲望中。
幾年來,已處於領導地位的張建平的確有不少難言之隱,政治氣候的變化莫測,他的工作又和政治緊密掛鈎。最初在一些問題上,頗具正義感的張建平碰了幾次釘子,經了幾次小風波,就感到承受不住了。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他開始尋找明哲保身的方法,漸漸學會了大部分幹部的看家本領。雖然張建平有時對自己喪失原則去處理一些事情感到內疚,但事後又會暗自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場創小劫,久而久之,他已能坦然面對了,什麼原則、立場、觀點都被拋之九霄雲外。
對於他的這種變化,與之朝夕相處的俞秀看得最清楚,她有時會疑惑不解地問:
“建平,你怎么搞的,這幾年似乎變了許多?”
張建平每次聽到妻子的問話都只是聳聳肩,在他眼裡俞秀不過是工廠里一個普通的幹部,如果處在他的位置上就不可能有這樣的看法,所以他常常對妻子無話可說。同樣他也感到在俞秀身上也有著潛移默化地改變,她在很多敏感事情上持冷嘲熱諷的態度,這經常使張建平很不安,也很惱火,因為俞秀是他的妻子,人們總會把她的話和事都牽扯到他的身上。鑒於此因,張建平總想找個機會和俞秀認真地談談。
不久,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1976年2月的一天,張建平陪秋水副部長到俞秀工作的廠里檢查有關宣傳方面的事宜。一進工廠就感到氣氛很不一樣,顯得很冷,冷得讓人毛骨悚然。張建平硬著頭皮和秋水來到宣傳欄前,同樣驚異地發現這裡的政治味道很淡,通欄登著關於生產的內容,什麼繼承周恩來總理的遺志,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等等。而針對當前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文章一篇也沒有,只是在一塊豆腐乾大小的地方寫了幾句標語口號式的字。張建平心裡很是不滿,這個廠是他們局樹立的一塊牌子,俞秀現在又是廠里的一個負責幹部了,他露出了少有的煩躁情緒問:
“這是怎么回事?”
旁邊一位廠里陪同的幹部曖昧地笑笑說:
“你問俞秀同志,她最清楚。”
“她人呢?”
“在車間裡。”
“讓她馬上來。”張建平不客氣地說。
此人去了沒一會就回來了,他吞吞吐吐地說:
“俞秀同志說現在機車離不開人,她請你們稍等片刻。”
張建平竭力克制心裡的惱怒,思慮再三,徵求的看看秋水,而這位副部長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在聽幾位幹部匯報工作,過了一會她才斯條慢理地說:
“既然俞秀同志很忙,”秋水在“忙”字上加重了語氣:“張副局長,請你在適當的時候和她好好談清楚。”
當晚,張建平特地很早就趕回了家,俞秀和孩子們已經吃過飯了,她正坐在燈下寫東西,兩個孩子們在自己房間裡做作業。
“今天這么早,給你準備飯吧?”俞秀抬頭見到丈夫,很是高興地問。
張建平一反常態,顧不上與妻子說上幾句溫存的話,就急急地說:
“你倒很坦然啊!”
“正好有新鮮的蝦呢。”
“我哪裡還有心思吃飯,都快被你給氣飽了。”
張建平沒有回答妻子的問候,只是不耐煩地揮了下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說道。
“噢?!”面對丈夫的態度,俞秀平靜地看著他。
“今天去了你們的廠看了一下,存在的問題很大,也很嚴重。”
“……”
“太突出生產了,而批儒尊法的位置呢?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們廠會掉進資本主義的泥淖中而不能自拔。”
“不抓生產,大家吃什麼?不能為了革命,大家把嘴巴都縫起來吧。”俞秀馬上譏諷地說。
“現在不是抓生產的時候,難道你還不明白?”張建平機械的用手指敲著椅子扶手枯燥地說:“否則就會被人當作復辟的活靶子來打。作為領導,同時也作為你的丈夫,對這件事我負有一定責任。”
“我不能違反原則去盲目地搞運動,也不能看報著生產一天不如一天,……”
“原則,”張建平武斷地打斷了俞秀的話,冷冷地說:“你是在堅持無產階級的原則,還是資產階級的原則?你要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去辦,這才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原則,只有這樣才不會有錯。”
這一晚,夫妻兩爭執了很久,張建平沒能說服俞秀,連孩子們都出來幫著母親說話,在一陣沉默後,俞秀蒼白著臉對丈夫說:
“你的確變了,現在我才明白,你已經變成了一個自私、膽怯的人,你以往的正直都哪去了?建平,你太讓我失望了。”
張建平也被大大地激怒了,考慮到孩子們與周圍鄰居們的休息,他不得不壓抑著怒火,皺著眉頭看著落在玻璃窗上的雨點,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在張建平的心裡第一次出現了對妻子的陌生感,他感到自己已不能理解妻子了,也許很久以前就這樣了吧。一個想法漸漸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子裡:應該仔細而又認真地重新考慮他們倆人之間的關係了,不能讓俞秀的固執把他那么小心維持的地位給毀了。
張建平連夜冒著大雨離開家回到局裡的宿舍,既然自己說服不了妻子,也沒了以往的共同語言,倆人還是不要共處一室為妙,分開一段時間對大家都有好處。
從此張建平和俞秀就很少見面了,關係也極為冷淡,張建平就是回家也是拿些換洗衣物之類的盛生活用品,而且還錯開妻子在家的時間。俞秀的廠里又接連幾次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使張建平更加反感,心中不免怨恨俞秀不顧夫妻情份,不給他留面子。而就在他離家的這段時間裡,漸漸地與秋水的關係開始密切了。實際上張建平早就感到這位漂亮能幹的女上級對他的態度有所不同了,張建平是個在感情上過來之人,品嘗過愛情的滋味,所以不難體會到秋水對他的言談舉止間含有一種女人的愛意。若放在過去,這使張建平感帶困惑和難堪,自責不該陷入與第三者非份的戀愛中,對不起妻子和孩子們,是不道德的。但自從和俞秀的關係緊張後,張建平常常不由自主地渴望得到秋水的這種感情,也許想從中得到一種心靈上的平衡吧。
一次,秋水在與張建平談完工作後,開門見山地問:
“張副局長,家庭關係還是不和睦?”
“唉。”張建平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平時是很不喜歡在外面談論家事的,更何況在秋水面前,這使他很是尷尬。
“你不能過於糾纏在家庭的不幸中,要象一個真正的鬥士那樣振作起來,明白嗎?”秋水鼓勵的說道。
“這不光牽扯到家庭問題,還有著思想觀念上的差距。”張建平苦笑著,他想起了俞秀的固執。
“俞秀同志是個聰明人,我想她不會執迷不悟下去的。”秋水意味深長地說。
張建平有點不明所以地看著秋水,無奈地說:
“她最近幾年學習少了,一頭鑽進盲目的生產中去,跟不上形勢的發展,她不單是我妻子,也是我的一位同志,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這樣下去,要去幫助她,挽救她。”
秋水心裡被一陣嫉妒齧咬著,原來剛到縣城工作不久,她就看上了張建平。這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容貌英俊,又有文化,工作上有魄力,再加之性情溫和,最主要的是他在政治上的單純,這正是秋水所需要的:忠實、順從,幾句話就可以解決問題。這些使得秋水這顆孤傲的心漸漸融化在對張建平的感情中。
“一個革命者,不能只顧眷戀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它會使你止步不前,張建平同志,很值得引起注意啊!”秋水冷冷地說完就扔下張建平走了。
剩下張建平獨自怔忡許久,腦子裡回味著秋水剛才的話,心裏面七上八下的,他想了很多,秋水的影子老是在他眼前晃動,可以肯定地說自己是愛上了這位副部長,而且可能愛上了很長時間:
“俗話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在心裡嘀咕著:“既然與俞秀的裂痕已無法彌補,那么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分手吧。”
夏天,張建平和秋水一起到省委黨校進修,這其實也是秋水刻意安排的。倆人在朝夕相處間,不由得情深意長,互訂了終身。
從省城一回到縣城,張建平馬上給俞秀去了一封信,詳細分析了倆人之間的差距,提出了分手的要求。沒過幾天俞秀出人意外地來到他的單人宿舍,幾個月未見,俞秀似乎瘦了,張建平的心微顫了,他曾經多么深愛的女人,一時竟有些割捨不下了,他嘆著氣說:
“我也是沒法子啊。”
“這樣一來對你倒是大有好處,”俞秀尖刻地說:“你從此可以跟著那個女人往上爬了。”
“俞秀,不準你攻擊秋水同志。”張建平不快地說。
俞秀站起身看了張建平許久,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臉上帶著些許的鄙視,她走了。不久兩人辦妥了離婚手續,兩個孩子都不願意跟著父親。
然而苦惱不是就這樣容易被驅走的,張建平多日來常想起自己與俞秀、秋水之間的關係,他覺得對秋水的愛遠遠比不上對俞秀的愛,這裡面是否包含著某種政治色彩呢?!
暮色越來越濃地擁抱著一切,張建平嘆息著再朝瑰麗的天空看了幾眼,然後從樹下站起,躑躅地往回走。
十月一日,他就要和秋水結婚,準備在她調往省里工作前舉行婚禮。不少人都很羨慕他,都說他交了桃花運,高興之餘,張建平心裡更多的卻是幾分憂鬱,他更強烈地懷念俞秀的溫柔、體貼,而漂亮能幹的秋水也同樣讓他難以割捨。
張建平在小路上徘徊,而他此時此刻在感情、思想上的徘徊遠遠超過了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