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七堇年 著
出 版 社: 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7-12-1
字數:
版次: 1
頁數: 147
印刷時間:
開本: 32開
印次:
紙張:
I S B N : 9787535436375
包裝: 平裝
所屬分類: 圖書 >> 青春文學 >> 叛逆/成長
書摘插圖
1
童時的紹城深秋,天空顫抖微微泛寒。候鳥耐不住冷寂,早早離開那裡深灰的天空,只剩下憂鬱而安寧的雲朵守望沒有翅膀的飛翔。天寒欲雪。黃昏日復一日地降臨,一大片愴然的赭黃色餘暉鋪在天邊,猶如神的麥田。而那種血清一樣的顏色,總讓人忍不住喻以某段糜爛在詩歌中的愛情。我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接踵而至了,初雪過後,紹城將一片寂靜荒涼。
在窄小的閣樓里,我用手抹掉木頭窗玻璃上的水霧,向外遙望。一片熟稔的世界在我目艮前洞開。天空顫抖著深深泛寒,灰色的低矮的樓房輪廓模糊,成群的鴿子靜靜飛翔,如同最後一片萍聚的無名的命運。霧氣蒙然,被黑色的朽木窗欞分割成小塊小塊的方形,在紹城萬籟俱寂的夜裡,比暗夜更暗。
我被午夜時分炸響的鞭炮聲驚醒,睜開眼睛看見窗外陡然升起的艷麗煙花在高空中綻放,雍容的流光溢彩從窗戶照射進來,明亮得將我的閣樓變成了一座通體透明的琉璃城堡。閣樓下面,母親打開門迎接除夕之夜匆忙歸來的父親,絮絮叨叨地幫他卸掉行李。我醒來了。清醒得聞得到開門的時候風雪破門而入的寒氣。鑽出被子,我在黑暗而寒冷的閣樓里因為預感幸福而獨自微笑。
因每年的這個時候,父親必伴隨這風雪歸來。
2
國小畢業那年夏天格外炎熱。晴空上的雲朵仿佛被烈口煮沸了,翻滾著幻化不定的絮絲,自得耀眼,熱氣灼人。而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季眼淚和汗水一樣豐沛的炎夏。父母終於以離婚的形式停止了無休止的爭吵和打罵,爾後父親再一次離開了我和母親,離開了小小的紹城,去了很遠的地方。唯有不同的是,他這一次離開,將再也不會回來了。
離別的那天中午,我躲在蒸籠股的狹小閣樓里熱得汗如雨下,卻一直沒有出來。那天的日光那么強烈,晌午的蟬聲聒噪個不停,聲浪迫人。母親的哭聲從樓下陣陣傳來,但父親一盲沉默。一瞬間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房門又重重地被摔上。
我明白父親走了。
一時間我在床沿邊坐立不安,開始不停流淚。雙手用力抓扯床單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給抓破。十分鐘之後,我站起身來迅速衝出門去一路狂奔到車站,跑著跑著只覺得涼鞋底都被曬化,的柏油地面給燙熟了,灼得腳底鑽心地疼痛。
我在人頭攢動的擁擠人群中氣喘吁吁地找尋父親的身影,跑過去拉著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著父親的手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一直抽泣,狼狽而無助地看著他。
良久,父親把我的手捉開,抹掉我的淚,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下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整個下午,我都站在車站廣場。頭頂被曬得針剌般灼痛,臉上的皮膚被淚水裡的成澀鹽分醃得生疼,仿佛一張繃緊的快要皸裂的畫布。夜幕降臨的時候,車站裡的人漸漸稀落,越發清靜下來,白晝的餘熱卻還在升騰,我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母親到車站來找我,出現在我背後。她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我們回家吧,紹城。
我生於紹城。於是父母將我取名為紹城。我擁有一座和我一模一樣的城市,或者說,紹城擁有一個和它一模一樣的我。在偏遠的西北之隅,紹城無聲無息地在漫長歲月中接受烈日炙烤以及北風肆虐。父親不甘心一輩子在這個偏城埋沒此生,於是在我還未滿周歲的時候,帶著一點家底,離開了效益極差的國營工廠,下海去經商,幾乎終年不在家。
聽母親說,父親下海的頭兩年處境十分艱難,每逢春節,父親回家捨不得坐飛機,又買不上火車票,於是他就在擠得水泄不通的春運火車上咬著牙僵站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下了火車還要換乘破舊的長途客車,顛簸近十個小時,頂著深夜的乾風燥雪趕回家來。
父親的腳在漫長的路途上總會因為久站不動而嚴重凍傷,潰爛流膿,與皮靴粘在一起,脫下來的時候鮮血淋漓。
我是記得的。我記得每年除夕父親回到家來,第一件事情便是用母親準備好的放了陳皮的熱水洗腳。他的大衣肩頭堆滿了積雪,面色憔悴,冰冷紅腫的腳上流著血。他因為疼痛而咬緊了牙關的樣子令我無限傷心。
我便是帶著那樣的傷心,靜靜看著母親蹲下來,流著淚為父親冼腳。
熬過了那些年時,父親的生意開始蒸蒸日上,往家裡匯的錢也越來越多。春節的時候坐飛機回來,還會給我們捎來很多禮物。那幾年的歲月,是我記憶中最甜美的時光。沒有再看到父親紅腫流血的腳,也沒有再看到他咬緊牙關強忍疼痛的樣子。進了家門之後,父親第一件事情便是歡笑著把我抱起來,轉過身去兜圈。他大聲喚我的名字,城城,城城。我被父親舉過肩頭不停鏇轉,恍惚之間看到母親柔和舒展的笑容,是那樣的美。
後來的後來,父親在春節不再回來了。冷清的除夕,母親神情幽怨,一言不發地坐在飯桌前,目光無神地注視著空洞的方向,直到整桌飯菜變涼,也沒有舉起筷子。
良久之後,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站起身輕手輕腳把飯菜收拾起來,扶著母親去客廳坐下。我握著母親的手說,媽媽,爸爸會回來的,你別難過……
兒子,你還不懂……母親欲言又止。
時光的流逝無限悠然,猶如是一種飛翔的姿態。飛翔是我童年時代尤為熟稔的映象。在我蝸居的小閣樓上,鴿子在黎明的熹微晨光中第一遍出巢飛翔,我早已習慣在它們啪啪地扇動翅膀的聲音之中醒來,睜眼便可仰望灰藍色的蒼穹,靜默地向我展開一片廣袤而憂傷的笑靨。而暮色四合的時候,鴿子們帶著飛翔的倦意心滿意足地歸巢,唧唧咕咕的聲音,溫情而樸素。我知道,當紹城夜幕低垂,母親便會又一次在漫漫長夜的荒寒中,艱苦而無望地等待父親的歸來。
此後那些寒冷而清靜的除夕,我早早睡下,卻依然被午夜時分炸響的鞭炮聲驚醒,睜開眼睛看見窗外陡然升起的艷麗煙花在高空中綻放,雍容的流光溢彩從窗戶照射進來,明亮得將我的閣樓變成了一座通體透明的琉璃城堡。但我再也聽不到開門聲,再也聽不到母親絮絮叨叨地幫父親卸下行李,再也聞不到那盆早早準備好的、散發著陳皮香氣的熱水了。
我就這樣醒來,躺在閣樓里的小床上,在陣陣絢麗的煙花過後的沉寂中,重新陷入沉睡。我明白我必須睡著,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能與父親重聚。
那些年的冬天,紹城變得越來越冷。
彼時我還在父母工廠的子弟學校讀國小。同學們都是職工子女,父母也大都相互認識,班裡面就有好幾個同學的父母和我父親一同下海。不知什麼時候起,那幫孩子從家長里短的閒言碎語中獲得些道聽途說的東西,然後開始莫名其妙地起鬨我,總是喜歡在教室里大聲地叫,紹城,你老爸是“下海”游泳淹死了,還是“下海”去吃螃蟹被噎死了啊……才不是呢,另一個說,你老爸是跟別的女人好了,不要你們啦……哈哈哈哈……
我真正是羞辱難當,忍無可忍,啪的一聲撂下筆,把課桌一掀就衝過去和他們打架。常常是在我和他們扭打成一團,正要力不從心敗下陣來的關鍵時刻,凱恰好站出來幫我。凱是班長,年級里最出眾的男孩子。他呵斥那些起鬨我的同學:都給我住手!要不我叫老師!
然後他站到我前面來,擋住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從容不迫地把我的書包和筆撿起來遞給我,說,紹城,我跟老師說了,讓我坐你同桌。沒人敢欺負你。
3
我一直喜歡紹城的雪。那是灰色的紹城唯一潔白的亮色。
一下雪,我便興奮地跑出去,穿過大院,叫上凱,一起去滑冰和打雪仗。我們脫掉外套,放肆地撲倒在雪地,搓好雪球,興奮地打起雪仗來。打累了就去湖上滑冰。那是向別人炫耀父親送我的冰刀鞋的好機會,我喜歡飛快地滑,然後在慣性的延續巾站直了身體,張開雙臂,快得像是要飛起來一樣。金光閃閃的冰刀在光滑的冰面上劃出一道道弧線,身上的外套被疾風吹得翻飛起來——我覺得我像是白雪宮殿中的快樂王子,敞開了精美華麗的冰雕之門,迎進一群白色的鴿子,與他們一起飛向鐘樓的尖頂。
一個愉快忘情的星期天的下午過去,天色已經黯淡。我高興地回到家裡,卻赫然看見父親已經坐在客廳。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於是就這么看定他,猶豫地小聲說,爸,你回來了……
然後我發現我那可憐的母親坐在他身邊,臉上掛著淚痕,一言不發。
那個初雪過後的晴夜,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我的閣樓,照射在我的臉上。我在銀霜般的月光中睡過去,間或一再被他們吵架的聲音給驚醒。他們鬧了一夜,母親也哭了一夜。
我開始習慣他們吵架。吵得你死我活,父親動手打母親,母親就尖叫著摔碎所有的瓷器,殘片散落整個小廚房。我靜默地回到我的閣樓,關上房門,面向一窗月光傾城的夜晚,手足無措。
在那樣的夜裡,如果我被他們吵得睡不著,就會起床來偷偷地離開閣樓,從後院溜出去找凱。在深濃而寒氣逼人的夜色中,我遊魂一般穿過逼仄而森然的小巷,擦著黑黢黢的冰冷的牆,左拐右拐,腳步侷促而慌張地跑向他的家。他住一樓,我敲他的窗玻璃,他就會打開窗,然後讓我踩著墊腳的磚頭翻進去。我剛在凱的窗台上露出半張臉,夜神就已經輕盈敏捷地一躍而起,跳到我跟前來,舔著舌頭,藍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我。
夜神是一隻灰黑相雜的貓。
凱的家裡只有奶奶。他的父母都一起下海經商,因為創業艱難,所以一開始不敢把孩子帶上。凱和奶奶一起住,管束上比我們都自由。父母爭吵不休的時候,我就逃往凱的家。在漆黑的小房間裡,我脫掉鞋就直接蹦到凱的床上去,放肆地蹦跳或者翻滾,累了就伸展四肢躺下來,開始徹夜聊天。我們不停地不停地說,而夜神則時而蹲踞在床上用匪夷所思的眼神望著我們,時而為發現了一隻在陽台上落腳歇息的夜鶯而興奮地撲過去喵喵直嚷,時而無聊至極,兀自跳到窗台上去靜靜蜷縮起來睡覺,渾身落滿霜雪般的月光。
某個夜晚,凱把夜神抱在懷裡,在黑暗中對我說,城,你知道為什麼每一次他們起鬨你父親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站出來幫你么。
我忐忑地回答,不知道。
因為我的父親已經死了。凱兀自說。
我驚訝地望著凱,瞠目結舌。
他告訴我,其實父親和母親到那邊去之後不久,就出了意外。媽媽怕奶奶承受不起,不敢告訴她老人家。春節也不敢回來。她只讓我知道。
我問,那你媽媽不怕你承受不起么?
凱說,我爸爸只會打人,賭錢,喝酒。他在那邊花光了媽媽掙的所有錢。我恨他。
我不再吭聲。凱也沉默。每次臨走的時候,我翻上他的窗台,就順勢騎在上面,快樂地對他說,凱,再見。夜神,再見。
他便一手抱著夜神,一手拍拍我的背,說,紹城,若以後開心的時候,也要來找我。
我在暗淡的光線中看著他的模糊面容,依稀可見他輪廓俊美的面孔。凱的眼睛在熠熠閃光,星辰一樣發亮。目光卻又深得像一口井,引入不由自主地墜落進去,卻又看不到希望。
我覺得他是那么善良而美好的小小少年。
父親在家逗留了一個星期,吵了一個星期。後來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一如他回來時那樣——等我放學回家,發現父親已經走了。母親問我,城城,若爸爸和媽媽要分開,你決定跟哪一個呢?
4
在目光灼烈的盛夏,我們騎一個小時的腳踏車去水庫游泳,一路上大汗淋漓,道旁的楊樹綠葉窸窸窣窣地翻飛在高高的樹枝上,如同女孩裙子上的碎花一樣細小,落下滿地繚亂的影子。我在騎車的時候偶爾會伸手抓著凱的車把搖晃他,卻被出乎意料的一隻迎頭撞來的牛蠅給嚇了一跳,身子一閃,車就歪去一邊險些摔倒,只聽見它翅膀扇動的巨大聲音在耳畔“嗡”的一聲飄過。我們打打鬧鬧騎得飛快,到了岸邊就把車子一扔,撲騰到水裡去。我們比賽游泳,每一次都不分高下。唯有一次,我眼看著凱要勝過我,便玩起了把戲,佯裝驚慌地大叫一聲“抽筋了救命啊”,然後撲騰兩下憋一口氣沉進水裡。凱不出所料慌忙趕過來救我,我被拉上水面時對他做了個鬼臉,氣得他又把我按在水裡,嗆了好幾口。
直到看守水庫的老人氣急敗壞地把我們揪上來,才想起已經到了回家的時候。一個下午過去,我們渾身已經曬成赭紅,皮膚又因為被水浸泡而泛白。騎著車一路趕回去,看到夕陽如同灑在雲霞上的血,顏色像暗紅而俗艷的綢布,被一行行白楊的樹梢分割得支離破碎。在短暫的下坡路上我們興奮地抬起雙臂,感覺像要滑翔起飛一般,並不知曉頭頂上鴿子正在高處無聲盤鏇,而身後的路面灑滿了琉璃般燦黃燦黃的餘暉。
在小巷的末端我們拍拍肩膀道別,然後各自回家。
推開家門,屋裡照樣昏暗並且靜如死寂,與剛才明快喧鬧的歡愉迥然劃清了界限。我又看見母親憂鬱而憔悴的臉,不自覺地便壓低了聲音,屏住氣喘吁吁的呼吸,輕聲叫她,媽,我回來了。
她聲音沙啞,低聲囑咐我,去洗手,吃飯了。
我把腳踏車推到裡屋去放好,默默走到廚房去。只覺得這昏暗與至靜,幾欲讓我陷入失明失聰的幻覺之中,並且孤身一人。
那些遙遠的夏天,我們在一起趕假期作業,做航模,用磁鐵玩遊戲,騎車,游泳,看小人書,偷偷去剪下大人鞋子上的皮用來做彈弓,或者為了爭一疊不乾膠而和夥伴打起架來。
那個時候覺得成長是一件漫長得讓人失去耐心的事情——生於這個偌大的世界的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在日光之下像精力旺盛的幼獸一般盲目奔跑與嬉戲,人生好像永遠都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遙卻無法接近,永遠猜不到若真的走進了命運的迷宮,將在那一個又—個令人好奇的拐角背後,遇到哪些冥冥中等待著自己的人與事。又要等到多少年以後,才能從那些令自己始料不及卻又在別人眼裡平凡得缺乏新意的悲歡離合中,恍然醒悟原來踏入人生的那一刻比回憶中還早很多。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長大,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正是在這樣的毫無意識之中,以迅疾的速度成長。
我最後一次因為被同學恥笑而打架,是在五年級的時候。
早讀課上,老師說今天班長不能來上學,大家要自覺遵守紀律。風紀股長要代替班長全權負起責來,說完老師離開了教室。我不知道凱有什麼事,十分著急,轉身四處向同學打聽凱到底怎么了。講台上趾高氣揚的風紀股長大聲點我的名字,紹城,你在講什麼?再講話我記你名字下來告給老師聽!
我回答她,我什麼也沒講。
話音未落,我身後的一個小子冒出一句話來:他到處問凱為什麼沒有來呢!是吧?紹城?你們倆好得跟穿一條褲衩似的,我看……到底是你喜歡凱還是凱喜歡你啊……
班裡的同學頓時炸開了鍋,好幾個男生大聲叫著,是凱喜歡紹城,他對我說過……
他們紛繁混亂的聲音擠進我的耳朵,我只覺得什麼都聽不見了,頭腦中嗡嗡直響,熱血沖得我腦門一片猩紅,我一把抄起板凳朝後面的小子砸了過去。
大家更鬧得凶了。我正與他打起來的時候,教室的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應聲而開。凱站在門口,眼神倔強地望著我。全班一下子靜了下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不知是誰冒出一個聲音來,說,凱,你要是真喜歡紹城,就去親一下人家!快啊,親給我們看看啊!
全班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坐在我身邊的幾個不懷好意的傢伙瘋狂地煽動著,他們不停地說,凱,去啊,你的威風哪兒去了?怎么,敢說不敢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