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介
故事發生自在周宣王時代的楚國。楚王嗜殺,找來天下第一鑄劍名師干將及其妻子莫邪為他鑄劍。干將夫婦以王妃所孕之鐵,苦幹三年,為楚王鍛了兩把名劍。楚王怕干將為他人所用,劍成之日就斬殺了干將。不想干將夫婦只獻雌劍,未獻雄劍。 干將被害16年後,莫邪含辛茹苦養大兒子眉間尺。莫邪把其父遇害情景告訴眉間尺,眉間尺一改以往柔弱性格,決心以雄劍為父報仇。眉間尺憑一股勇氣來到王城,殺不成楚王,又被通緝捉拿。 俠士晏之敖來見眉間尺,他可以殺楚王,但要借用眉間尺的寶劍和頭顱。眉間尺信任他,把寶劍和自己的頭顱給了晏之敖。晏之敖以獻眉間尺之頭晉見楚王,並設計在煮頭的鼎邊用雄劍砍下了楚王的頭,眉間尺和楚王兩顆頭在鼎中進行殊死搏鬥。眉間尺年幼,不是楚王對手,被楚王的頭咬住不放。晏之敖見狀,拔劍自刎,頭顱掉入鼎中,加入戰局,終於把楚王頭咬得無聲無息。三個頭都煮成了白骨,無法分出彼此,楚國王公大臣出於無奈,只好將三個頭顱均以王禮分而葬之。這就是三王冢的來歷。
作者簡介
魯迅,清朝光緒辛巳年八月初三(1881年9月25日)出生於浙江省紹興市會稽縣東昌坊口新台門濂溪村,初名周樟壽,後改名周樹人,在南京求學時學名為“周樟壽”,字豫山,豫亭,豫才。是中國現代小說、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之一。三十八歲時,開始用魯迅為筆名。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合稱為“周氏三兄弟”。魯迅1902年考取留日官費生,赴日本進東京的弘文學院學習。1904年9月,入仙台醫學專科學醫。後棄醫從文(詳見《藤野先生》一文),回到本國從事文藝工作,希望通過文學改變國民精神。1905—1907年,參加革命黨人的活動,發表了《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論文。期間曾奉母命回國結婚,夫人朱安。1909年,與其弟周作人一起合譯《域外小說集》,介紹外國文學,同年回國,先後在杭州紹興等地擔任教師。
背景及分析
很簡單的一個故事,最初讀起只是語言晦澀頗有些古怪的神話,眉間尺與楚王還有“黑色人”的頭之戰,以及那些咿咿呀呀奇奇怪怪的歌,平添了許多奇異的幻彩。為父復仇而死的傳說在中國是不少見的,被冠以忠孝的名義後終沉溺於歷史的洪流中,不復聽說。而《鑄劍》似乎傾注了魯迅先生極大的心血,最終也不辜負期望成為先生探尋人類靈魂、反思人性、守望孤獨的代表之作,其極具先鋒的藝術內涵仍恩澤此後的眾多作家。
簡單的子為父復仇的故事隨著“黑色人”的出現逐步步入複雜的旋渦中。魯迅花大筆墨寫了眉間尺的優柔寡斷,這就決定了復仇於他是一件不可完成的任務,在現實世界的這種兩難境地與復仇命運的必然性里,就決定了晏之敖出場的順理成章,他的種種神秘性,把人引入另一種復仇的境地,即指向全人類生命個體的靈魂深處的自我復仇。再來看看楚王,殘忍、無道的代表,但他也曾擺脫現實的兩難,鑄莫邪劍,為的是消除戾氣,增加的卻是新一輪的殺戮與復仇。這種荒誕性的敘述,是通過細膩的筆法表現的,莫邪劍的誕生、充滿血腥的頭與頭式的復仇,神秘而古怪的楚歌,都令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這個奇怪的黑衣人,他的言談、舉止都帶有對於世俗的生死、個人肉體的擯棄與冷酷的決絕,魯迅在他身上貫注了他“理想的人性”,“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萬物在他身上都能找到痕跡,然而終也抓不住。他的冷酷與神秘在作品的荒誕敘述中只能置於理念的範疇,這實質上是遁入虛無的表現,對於人性的關注與探討一直是魯迅思想的重點,也使之成為他最具先鋒性價值的內涵。
人類個體的靈魂自我必定如《鑄劍》里的眉間尺與楚王,存在著兩個極端,愛與恨、善良與邪惡、光明與黑暗,然而這極端也終是無法調和的,復仇的必然性帶有古希臘神話的命運悲劇性,而人物性格又使之具有莎士比亞戲劇式的性格悲劇,雙重式的復仇使人的關注更深沉的投入自我的體驗中,靈魂的兩極,存在於同一生命個體,也必然會有鬥爭,人類就是在這種自我復仇中不斷成長與繼續生活著的。魯迅把關注投入到整個人類靈魂的最深處,通過一種荒誕性的敘事緯語,展示了人存在的理念世界,是極具現代性與先鋒意義的。同時這種對自我的復仇、對存在理念世界的把握,又是通過絕對的神化將其置入一種虛無的境界來把握的,這就更深入了魯迅自我的一種虛無主義精神。晏之敖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們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復仇”,《鑄劍》在這裡提出的超目的性的現實主義,正如康德所說:“在此岸的社會中,任何行善的目的,都不是純粹,而純粹的動機是來自彼岸的承諾”,他認為有限的生命個體不可能認識無限的世界,對“復仇”崇高感的認同是來自此岸與彼岸間不可能建立的橋樑,這樣就給復仇打上了虛無主義的旗幟,自我的復仇來自虛無的認識,而虛無主義也正是源自對自我靈魂拷問,這種非凡的自我否定精神和殉道意識,是魯迅比之同代人對自我在社會形態與文化形態的地位的更深刻的認識,他所闡述的這種虛無與孤獨的荒原感不是一個階級一個時代的,而是整個人類從古自今的悲哀。
這種虛無主義不僅在《鑄劍》里表現突出,在魯迅最具代表性的散文詩集《野草》中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影的告別》中的影顯示了三種本質特徵,其中對自身本質的反省和懷疑都表明了來自人內心深處的恐慌與荒誕。主人公自我與社會和個人存在之間的邏輯兩難框架,是此岸不得通向彼岸的虛無,而對於“無間”的復仇也在他的其他作品中有深刻體現,《孤獨者》里的魏連殳的復仇是以自我毀滅與扭曲為代價的,《野草》中《復仇》與《復仇之二》中充斥著荒誕感,也必會受到一番靈魂與心靈的掙扎。在追求世俗完美的過程中,最大的敵人應是來自自我,在理念上的聲討,於現實是虛無的,但魯迅正是以這對自我的深刻復仇及虛無的剖析,創造了那個時代不應有的偉大認識。復仇與虛無帶給他的,是更為絕對的孤獨。
“他曾把自己看作由中世紀走向現代文明的‘過客’,看成具有使命感的中間人物”,“他努力把自己從異己的環境中解放出來,使自己不再類屬於非人道的意志王國,而是具有自由意識與善良意志的獨立的主體”,這種具有歷史使命感的意識使先生創造了非同一般的藝術成就,同時他將自己置於更為黑暗、孤獨的世界裡,在自我的虛無與復仇中尋找光明。
殘雪說:藝術,就是黑暗靈魂的舞蹈。從復仇到虛無,魯迅先生揭示了整個人類靈魂的存在狀態,具有深刻的內涵與哲理,這種對人性的孤獨者的守望,恰似黑暗裡的一首舞曲,在痛苦中將藝術留給後人。
主題意蘊
復仇是中國古代、現代武俠小說的重要主題,也是《鑄劍》的主題。但是魯迅在小說中已經將這一主題進行了現代性的轉換。一般來說,魯迅是不贊成有怨必報或是為了報仇就濫殺無辜這樣一種復仇行為的。他在自己編錄的《會稽郡故書雜集》“朱朗”一條之下寫過一段按語。朱朗是東漢末年的人,《會稽典錄》卷下這樣介紹他:“朱朗,字恭明,父為道士,淫祀不法,游在諸縣,為烏傷長陳頵所殺。朗陰圖報怨,而未有便。會頵以病亡,朗乃刺殺頵子。事發,奔魏。魏聞其孝勇,擢以為將。”這是原書裡邊的記載。魯迅對這件事情是有看法的,他在正文下面寫了一段按語:“按:春秋之義,當罪而誅不言於報,匹夫之怨止於其身。今朗父不法,誅當其辜,而朗之復仇,乃及胤嗣。漢季大亂,教法廢壞,離經獲譽,有慚德已。豈其猶有美行足以稱紀?”魯迅的意思是說:按《春秋》所講的道理,一個人有罪,他本身做了許多壞事,這樣被殺了,那是不必再講報的,人和人之間的恩怨,應限制到他自身為止。朱朗的父親做了許多壞事,殺他是沒錯的,朱朗的復仇竟然殺到陳頵的未成年的孩子身上。漢代末年是大亂的時候,禮法受到破壞,做出不符合儒家經典的事情,竟然還受到稱讚,難道是朱朗這個人還有其他好的事跡值得記載下來?魯迅的這個看法就代表了現代人的復仇觀念,並不能因為自己親人被殺就一定要復仇。在魯迅看來,首先要問的是,復仇是不是符合正義,是不是本身具有正義性,如果不具有正義性,那么還有什麼復仇的必要?即使是做兒子的,一定要為親人復仇嗎?再有,你要復仇的話,也該找本人去復仇,怎么能去殺他的兒子,這有什麼道理?叫什麼英雄?所以魯迅對於復仇的看法是很現代的。
《鑄劍》寫於1926年底,是魯迅在經歷了“女師大學潮”和“三.一八慘案”之後,離京南下,在廈門和廣州時寫的。作品對復仇精神的描寫,是緊緊聯繫著現實鬥爭的,在女師大事件、五卅慘案、三.一八慘案中,魯迅目睹了封建軍閥和帝國主義的兇殘和暴虐,激起了極大的憤怒,認為應該“抽刃而起,以血償血”,這種精神就體現在了作品中。現實的嚴酷也促使了魯迅思想的發展,在堅持文化戰鬥的同時,他深深認識到暴力革命的必要性。魯迅在1925年跟許廣平的通信第十封裡面就這樣說過:“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很顯然《鑄劍》這篇小說在古代傳說中注入了鮮明的時代精神。
《鑄劍》的主題意蘊是豐富和複雜的。魯迅一直緊張地思考“復仇”問題。“三頭相搏”的場面無疑是小說情節發展的頂點,在大多數作家的筆下,小說都到此嘎然而止;但魯迅卻偏要精心安排“復仇完成以後”情節的新的發展,於是出現了“辨頭”的鬧劇,“三頭並葬”的滑稽戲,到最後的“大出喪”變成全民“瞻仰”的“狂歡節”,小說又出現了一個高潮。這個結尾真是魯迅式的,充滿了深長的調侃意味,既是對專制暴君的進一步的鞭笞和嘲弄,同時又包含著對宴之敖者乃至作者自身的清醒的自嘲。殘害百姓的專制暴君儘管已經在一場正義的復仇行動中喪命,但百姓們依舊木然地對著暴君的棺木跪拜不已;幾個“義民”更是“很忠憤,咽著淚,怕(黑色人、眉間尺)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魯迅歌頌復仇,又質疑著復仇。魯迅的這篇小說原來存在著兩個調子:悲壯的與嘲諷的,崇高的與荒謬的。這兩種調子在小說中的相互糾纏,滲透,對峙,消解,起伏,激盪,表現了作者深廣的憂憤和內心的矛盾與痛苦。
藝術風格
藝術上,《鑄劍》具有奇特的豐富的想像力。魯迅寫黑色人唱著歌揚長進入京城,然後進入王宮裡去獻藝。他讓眉間尺的頭顱在開水裡做各種各樣的舞蹈、遊動,甚至對著國王嬉笑、唱歌,這一系列的描寫都令人驚駭,超乎一般的想像。魯迅把這些奇異的情景寫了出來,表現得有聲有色,激越悲壯,有感情,有氣勢。
“三頭相搏”更是奇異之極,荒誕之極,出乎常理之極,卻又有一種很強的震撼力。仇恨的頭顱怎么在那裡念念不忘復仇,要實現自己復仇的願望,產生了一種多么強大的力量——難以想像的超自然的力量,這些都寫得非常驚世駭俗,但是又非常傳神。這樣就形成了小說詭奇、荒誕藝術風格。
文中提到的幾段歌詞也引人注目。有人認為歌詞沒有實際意義,在此提供參考:
“愛”,可以指“喜愛”,也指“所愛的劍”;“青劍”指此對寶劍;“自屠”指“自殺”;“夥頤”,楚方言,“許多”;
“一夫”,獨夫民賊,可指獨裁者;“民萌”,民氓;“壺盧”,即“葫蘆”,指糊塗昏庸的人;
“王澤”及後幾句,稱讚國王;“歸來”“陪來”指國王靠近來看。
歌曲插入,推動情節發展,暗示後文故事情節變化,又點明主題,是一大看點。
小說出典
《搜神記》卷十一
楚國干將、莫邪夫婦二人,給楚王鑄劍,三年才成功。楚王很生氣,想殺他。劍有雌雄二柄。妻子懷孕快生產了,丈夫對她說:“我給楚王鑄劍,三年才成功。王怒,我去一定被殺掉。你生下的孩子如果是男的,長大後,告訴他:‘出房看南山,松樹長在石上,劍在它的背面。’於是拿著雌劍去見楚王。王大怒,叫他合套。劍本是兩柄,一雄一雌,雌劍來雄劍不來。楚王發怒了,把干將給殺了。
莫邪生下的兒子叫赤。後來長大了,問他母親:“我父親在哪裡?”母親說:“你父親給楚王鑄劍,三年才成功。楚王發怒,把他殺了。他走時囑咐我告訴你:出房看南山,松樹長在石上,劍在它的背面。”於是兒子出房,往南看沒有山,只見堂前松柱下有一磨劍石,就用斧頭砸開它的背後,得到雄劍,早晚都想找楚王報仇。
楚王夢見一個男子,眉間廣闊,約一尺寬,說要報仇。楚王懸千金重賞捉拿。赤聽了,逃走,跑進山里悲歌。碰到一位俠客,說:“你年紀輕輕的,怎么哭得這樣傷心?”赤說:“我是干將、莫邪的兒子。楚王殺了我的父親,我想報仇!”俠客說:“聽說楚王以千金重賞購買你的腦袋,請把你的腦袋和劍都交給我,我為你報仇。”赤說:“太好了!”於是自刎,雙手捧著腦袋和劍,一併奉上。屍體僵立。俠客說:“我決不會辜負你!”這樣,屍才仆倒。
俠客提著赤的腦袋去見楚王。楚王很高興。客說:“這是勇士頭,應當用湯鍋煮”楚王照辦煮頭。三天三夜也煮不爛。頭跳出湯鍋,張著眼睛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客說:“這頭煮不爛,請大王親自到鍋邊一看,就一定爛了。”楚王立刻走近去看,俠客用劍比劃了一下楚王,王的腦袋就掉進湯里;俠客也砍掉自己的頭,頭也掉進湯里。三個腦袋都煮爛了,沒法分辨。於是把水和肉分開埋葬了,通稱“三王墓”。
搜神記中的這個故事傳到日本後演化成了舞首。
小說原文
眉間尺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煩。他輕輕地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後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逕自咬。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後,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裡非常高興,一面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傢伙,點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裡面了;但是,存水已經不多,爬不出來,只沿著水瓮內壁,抓著,團團地轉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快。他將松明插在土牆的小孔里,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了上來,還是抓著瓮壁轉圈子。只是抓勁已經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裡面,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乾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隨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松明之後,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後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隻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只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只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麼?”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迴轉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麼?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松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他的母親嘆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麼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只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在你已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么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自然。我也只得說。你必須改過……。那么,走過來罷。”
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
“聽哪!”她嚴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你已經看不見一點遺蹟;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裡來,日日夜夜地鍛鍊,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裡,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里,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你父親的眼睛裡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然而悲慘的皺紋,卻也從他的眉頭和嘴角出現了。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裡。
“‘你只要看這幾天的景象,就明白無論是誰,都知道劍已煉就的了。’他悄悄地對我說。‘一到明天,我必須去獻給大王。但獻劍的一天,也就是我命盡的日子。怕我們從此要長別了。’
“‘你……。’我很駭異,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說的好。我只是這樣地說:‘你這回有了這么大的功勞……。’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說。‘大王是向來善於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
我掉淚了。
“‘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運命。我可是早已有準備在這裡了!’他的眼裡忽然發出電火隨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這是雄劍。’他說。‘你收著。明天,我只將這雌劍獻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來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五六個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後,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
“那天父親回來了沒有呢?”眉間尺趕緊問。
“沒有回來!”她冷靜地說。“我四處打聽,也杳無訊息。後來聽得人說,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後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髮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站起了,揭去床頭的木板,下床點了松明,到門背後取過一把鋤,交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心跳著,但很沉靜的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掘出來的都是黃土,約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隨乎是爛掉的材木。
“看罷!要小心!”他的母親說。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裡的松明隨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眉間尺凝神細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余,卻並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但願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誰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經做在這裡,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罷。不要記念我!”她向床後的破衣箱一指,說。
眉間尺取出新衣,試去一穿,長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疊好,裹了劍,放在枕邊,沉靜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改變了優柔的性情;他決心要並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但他醒著。他翻來復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嘆。他聽到最初的雞鳴;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
二
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里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曉色了。遠望前面,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牆和雉堞。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裡,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女人們也時時從門裡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塗抹。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逕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轉出北方,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去;然而人們卻又在背後擁上來。他只得宛轉地退避;面前只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並著跑過來。此後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面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鐘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麼名目的勞什子。此後又是車,裡面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鬍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面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面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隻腳。這一跌又正壓在一個乾癟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吃驚地起來看的時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兩拳。他也不暇計較,再望路上,不但黃蓋車已經走過,連擁護的騎士也過去了一大陣了。
路旁的一切人們也都爬起來。乾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閒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後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乾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隨的。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面舉手輕輕地一撥乾癟臉少年的下巴,並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鬆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只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住址,家裡可有姊姊。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他向南走著;心裡想,城市中這么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來,給父親報仇罷,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實在很便於施展。這時滿城都議論著國王的游山,儀仗,威嚴,自己得見國王的榮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應該采作國民的模範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直至將近南門,這才漸漸地冷靜。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了飢;吃著的時候忽然記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然而此後倒也沒有什麼。周圍是一步一步地靜下去了,他至於很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盡目力望著前方,毫不見有國王回來的影子。上城賣菜的村人,一個個挑著空擔出城回家去了。
人跡絕了許久之後,忽然從城裡閃出那一個黑色的人來。“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梟。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後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多時,才明白已經到了杉樹林邊。後面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前面卻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認識我?……”他極其惶駭地問。
“哈哈!我一向認識你。”那人的聲音說。“我知道你背著雄劍,要給你的父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豈但報不成;今天已經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從東門還宮,下令捕拿你了。”
眉間尺不覺傷心起來。
“唉唉,母親的嘆息是無怪的。”他低聲說。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給你報仇。”
“你么?你肯給我報仇么,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好。但你怎么給我報仇呢?”
“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兩粒磷火下的聲音說。“那兩件么?你聽著: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
眉間尺雖然覺得奇怪,有些狐疑,卻並不吃驚。他一時開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暗中的聲音又嚴冷地說。“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為什麼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么?”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面的青苔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迴轉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游山並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髮,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彆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
午後,國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興,待到用過午膳,簡直現出怒容來。
“唉唉!無聊!”他打一個大呵欠之後,高聲說。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見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12〕的打諢,王是早已聽厭的了;近來便是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戲,也都看得毫無意味。他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偷空在宮外閒遊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宮裡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事臨頭了,一個嚇得面如土色;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國王的面前,俯伏著,說道:
“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什麼?!”王說。他的話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裡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於玩把戲,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個個喜形於色。他們都願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只要能挨到傳了進來的時候就好了。
並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後面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鬚眉頭髮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傢伙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麼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長汶汶鄉。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15〕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並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面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髮蓬鬆,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麼話,隨即將手一松,只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後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里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湧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迴旋運動。那頭即似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於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這樣的有十餘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遊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斗之後,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裡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裡,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湧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麼也看不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只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面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面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麼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面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怦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裡面四處亂滾,後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殿上殿下的人們警醒。他們中的一個首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迭連驚叫起來;一個邁開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爭先恐後地擁上去了。有擠在後面的,只能從人脖子的空隙間向裡面窺探。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燒。鼎里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面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裡面哪,唉唉唉!”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裡面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裡。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監之類,都放聲哭起來。但不久就陸續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胡地四顧,只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後撈出來的是一團糟的白頭髮和黑頭髮;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隨乎是白鬍須和黑鬍鬚。此後又是一個頭骨。此後是三枝簪。
直到鼎裡面只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鬚髮,一盤簪。
“咱們大王只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呵……。”老臣們都面面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只得平心靜氣,去細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也無從分辨。王后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第三個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是很高的。”
太監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可惜的是右額上卻並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說,“大王的後枕骨是這么尖的么?”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後枕骨……。”
王后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來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並且連鬚髮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只將幾根紅色的鬍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鬍子,現在怎么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於是也只好重行歸併,作為疑案了。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裡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麼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面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並且漸漸近來了,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裡面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