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
本書是一本奇怪的小說。它在表達作家對世界歷史的看法時充滿了懷疑主義的態度,對歷史,對愛這些在一般人看來是“早有公論”的思考對象進行了重新的思考。當作家把真實與虛構、現象與本質、物質與精神、災難與拯救、愛情與死亡等都囊括於小說之中,當作家把宗教傳說、故事新編、歷史記載、個人敘述等都進行拼貼於小說之中時,這種斑駁陸離的形態在帶有後現代文學的顯著特徵之同時,也構成了巴恩斯對人類生存境況的一種感知和體驗的態度。有意思的是,巴恩斯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在運用後現代的表現形式和表現技巧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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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總是安鑫先來廚房,然後,在廚房與飯廳的接榫處迎接他們:丈夫和兒子。可這天不是。這天早上,安鑫走出臥室,一拐進飯廳區域,就看到了他們。這樣,這天早晨就變成了他們,丈夫和兒子,在廚房與飯廳的接榫處迎接她。
“醒啦安鑫。”
“媽起來啦。”
“睡過頭了。”安鑫笑笑,有點不好意思,順便從兒子手裡接過盤煎蛋。“段旭,你和爸爸誰先起來的?”問完,她好像立刻忘記了自己的問題,去聞盤裡的雞蛋。雞蛋煎得抽抽巴巴,又老又焦,似乎煎時忘了放油;可那雞蛋又分明油膩膩的,黏嘰嘰的,不像油煎的,倒像油煮的。“你倆誰主廚?”她又提了個問題。但問完,她好像又想起了別的事,把盤子放到餐桌上,快速轉身進身旁的公共衛生間,洗漱去了。她臥室里有衛生間,平常她在主臥衛生間洗漱。這天她的規矩全亂套了。
對妻子和母親的問題不必回答,這讓兩個男人,一對父子,都輕鬆起來,如同從肩上卸下個包袱。他倆對視一眼,趕緊又挪開目光,去關注自己手上的事。似乎,如果回答她的問題,會讓他們感到為難。她的問題多艱深嗎?或者,必須撒謊才能面對?顯然不是。安鑫那兩個可問可不問的問題非常好回答,非常容易敷衍;只不過,它們被提出來時,恰好歪打正著地把兩個男人的尷尬誘發了出來。其實,說尷尬也不太準確,只能說,它們,那兩個問題,剛好是讓他們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的問題。父與子,誰先起來的呢?在廚房,又是誰主廚誰當下手呢?他們還真需要回憶一下才說得清楚,甚至,努力回憶也說不清。
安鑫的丈夫段旭的爸爸,叫段玉純,這天早上,他悄悄起身溜下床時,天還漆黑。他完全可以翻一下身再閉上眼睛,繼續睡覺。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睡夢之中忽然醒來,但由於時間還早,即使不太困了,也能迷迷瞪瞪地再睡一會。可段玉純知道他睡不著了,還留在床上,難免輾轉反側,他和妻子倒各蓋各的被,但輾轉反側,仍可能對妻子構成影響。他就下了床。下了床,他先往門口挪動腳步,想去客廳,只是擔心臥室房門那出了毛病的合頁吱嘎叫喚,才沒開門,沒出去,而是進了主臥衛生間。主臥衛生間是鋁合金滑道式輕便拉門,伸縮自如,沒有聲響。在衛生間,他撒泡尿,為避免噪音,都沒搬動放水旋紐,只把座便蓋放下來,將尿騷味封閉在便池裡邊,然後坐在座便蓋上,像大便似的。當然,他沒大便,除了撒尿,他沒褪過褲子。他身上穿的是毛巾絨質的睡衣睡褲。在座便蓋上,他坐挺長時間,直到從衛生間門縫看出去,窗簾那裡蒙蒙發亮了,他才出衛生間回到臥室。躡手躡腳地走過床邊時,他瞄了一眼床上的妻子。模模糊糊中,安鑫睡得特別香甜,面朝一側,佝著身體,一條胳膊扔在被外。他能聽到她吧嗒嘴的聲音,好像睡夢中,她正咀嚼什麼或吮吸什麼。他慢慢打開了臥室房門。他發現,房門開關時,合頁的吱嘎聲並不很大,並不會影響妻子的睡眠。
出了臥室,段玉純沿小走廊往客廳走。是這時候,他視線剛一投進客廳,又越過客廳,投到飯廳與廚房的接榫處時,他看到了兒子。
這個夜晚,段旭睡得不好,一直有噩夢困擾著他。最後一次,他汗涔涔地醒來,望著石英鐘閃閃爍爍的螢光指針,沒有勇氣接著睡了,儘管,他困得不想睜開眼睛。但他還是睜開眼睛,呆看窗外。後來他困意漸漸沒了,頭上冷汗也漸漸落了,他走出臥室去了廁所,出廁所後,感覺口渴,又到飯廳的礦泉水水筒前接杯水喝,是喝水時,他發現了大理石台板上的一塊污漬。他沒多想什麼,只是一邊喝水,一邊轉身走進廚房,拿塊抹布回到純淨水筒旁,使勁擦拭那塊污漬。但擦著擦著,他愣住了,作為一個十五歲的大孩子,一個國中三年級學生,動動抹布擦擦污漬,竟是他頭一次主動為家裡做事。段旭把杯中的水一口喝乾,像個缺乏大賽經驗的運動員一樣,還沒上場呢,先緊張起來,臉紅心跳,肌肉僵硬。段旭是公認的好學生,而一般好學生的主要標誌,就是擅長考試----每次考試,段旭都能沉著應戰,因而可以發揮正常,奪取高分。可眼下,他做了一次家務,一次小得不能再小的家務,卻比參加一次最重要的考試還要激動。
這與他從沒做過家務有關。從小到大,家務全由媽媽來做,媽媽是個勤快能幹的家庭主婦;爸爸也能幹,不過爸爸的能幹不表現在做家務上,雖然也做,爸爸的能幹更表現在單位里,段旭基本沒法看到。從這個意義上說,段旭自然也很能幹,他是學生,他的能幹表現在學習上;只是在家裡,他的確什麼也沒插過手,他惟一做的家務事,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自己的內褲不用媽媽洗了,再有,就是眼下擦台板上的污漬--
擦完放礦泉水水筒的大理石台板,段旭把抹布送回廚房。由於有了此前擦台板的經歷,將抹布放回原處時,他順便一瞄,也就注意到了連線煤氣灶水池子菜案板和擺放電飯鍋電磁爐刀架作料盒的另一塊大理石長台板。嚴格地說,整個廚房都很乾淨,和家裡其他地方乾淨的程度不相上下;但廚房畢竟是廚房,尤其煤氣灶周圍,想發現不潔之處並不困難。現在段旭就有一種“想發現”的渴望,於是,那些若隱若現的不潔之處,爭先恐後地暴露出來。段旭將廚房長台板上的種種不潔審視一遍後,去衛生間接盆水出來,用洗衣粉水涮涮手中的抹布,醮著洗潔劑,擦了起來。
段旭自己也不知道擦了多久,是某種感覺,讓他回一下頭,於是他看到爸爸滿臉驚訝地站在身後。他叫一聲爸,又拘謹又羞愧,好像乾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被爸爸撞見了。
段玉純發現廚房裡的兒子和段旭發現他並與他打招呼幾乎同時,他怔怔地站住,也是一副又拘謹又羞愧的樣子,也好像乾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時,被兒子撞見了。
“爸……我有點餓……”
“我……口渴了,來喝水。”
他們都不看對方。段玉純真的接了碗水,以水碗遮臉掩飾慌亂;而段旭,他的家務活也乾不下去了,趁著爸爸背身喝水,他扔掉抹布,掀開鍋蓋。段玉純不能看不到兒子做家務,可他對兒子的行為視而不見,沒像往日那樣,對兒子任何微小的良好表現都予以鼓勵;而段旭,肯定也感覺到了爸爸的不對勁,拋開爸爸很可能看到他在擦台板卻沒有評價不說,即使沒看到,真信了他是在找吃的,那也應該為他活動在廚房發出疑問呀:點心一向放客廳里,如果不吃點心,想吃別的,別的也只能在冰櫃里,而不在鍋中。
這父子倆,性格相近,脾氣相像,都不粗枝大葉,都不馬虎草率,可以說,同樣是那種細心的人,更可以說,同樣是那種敏感的人:他們都能輕易看到對方的反常。問題是,他們看到對方的反常卻不點破,而是各懷心腹事地任對方在自己眼皮底下矇混過關,這是怎么回事呢,是他們互不關心或彼此畏怯嗎?顯然不是,不戳穿他人的理由只有一個:他們都想掩蓋自己的反常。為了掩蓋自己的反常,便儘量忽略對方的反常,這是他們此時惟一的選擇。於是,不知出於怎樣的默契,他們就共同製造了一餐早飯:稀粥、饅頭、煎蛋、小鹹菜。
接下來的事,用同樣的理由也解釋得通:安鑫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其表現也不正常而是反常;可他們,段玉純和段旭這對父子,對自己的妻子和媽媽的恍惚狀態,同樣也採取了迴避態度。
順便說一句,比較而言,作為女人的安鑫倒向來沒有丈夫和兒子那么細心敏感。如果她也是段氏父子那種性格的人,就沖她提過兩個問題後,丈夫和兒子臉上的神色表情,她就能發現他們反常。可她沒發現。這固然與她自己的心緒有關,但更有關的,還是性格。要不,段玉純和段旭也神志恍惚,可他倆為什麼就能發現其他兩人的不正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