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
顏馴,字仁卿。泰州人,同治六年丁卯科江南鄉試解元,鑒澄從子。顏馴貧而介,品學純粹,詩清雋拔俗。年老無子,稿多散佚,余者由其弟子陳執�(字冕父,宣統己酉優貢)於1921年編成《蠹余草》一卷附補遺,關於個人經歷、時局變遷、鄉風鄉情的描繪構成了《蠹余草》的主要內容。顏馴品學清純,詩亦清雋拔俗。有陳執�手抄《顏仁卿詩遺》、古近體詩六十餘首。
顏馴與《蠹余草》
顏馴是個已經被人遺忘的人物,雖然他中過解元,也曾風光一時,但終其一生,只是個以授課為業的貧苦舉人,又沒有留下什麼軼事趣聞,傳世的只有薄薄一冊詩集《蠹余草》,這樣的人實在太容易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了。筆者深感泰州地方文化研究亦當“與時俱進”,多發現些新材料,少一些“炒冷飯”。近來燈下捧讀僅十餘頁的《蠹余草》,略加梳理,對顏馴其人其詩有了一點認識。
跌宕科場路
關於顏馴的生平,沒有更多可供參考的資料,只能依靠對《蠹余草》的解讀。顏馴自序作於1897年,而從詩中可知其父生於1798年,由此我們可以大致推算出他的生活年代。《蠹余草》以原稿編成,按時間排序,自鹹豐十年(1860)至同治十三年(1874),歷十五年,正是顏馴人生最重要、最坎坷的一段時間。 同治三年(1864)六月,湘軍攻占南京,十月,曾國藩迅速恢復停考十年的江南鄉試。顏馴第一次赴試,一路上“故國殘山初識面,秋風客路此開頭,擊楫中流吾豈敢,倚篷聊聽榜人謳”。可謂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江南鄉試已停考五科,此次匯聚了一萬多學子,只錄取一百一十四名舉人,確實是百里挑一。顏馴未能中舉,不過他並未氣餒,“濟時卿相多黃甲,失路英雄有白頭。笑我濫竽徒碌碌,且看山色一登樓”,自嘲中猶有捲土重來的豪氣。
三年之後,顏馴高中丁卯科江南鄉試解元。由秦淮河畔的“天下文樞”牌坊足見江南鄉試在全國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江南解元意味著位列三甲,步入仕途似乎唾手可得了,此時的顏馴甚至可能做著連中三元、衣錦還鄉的美夢呢。
同治七年(1868)春,顏馴赴京參加會試,可惜卻名落孫山。眼看著不少鄉試同年金榜題名,顏馴萬分失意,從名傾江南的解元到落魄京城的士子,數月之內的巨大反差對他是個巨大的打擊,他感嘆道“醉夢一朝醒,幡然悟昨非”,“嚴親地下如相問,為道孤兒下第歸”。
“屠蘇飲罷更離杯,三載光陰火急催”,同治十年(1871),苦讀三年後的顏馴,再次踏上趕考之路。“那許黃槐無我踏,不知紅杏為誰開”,又一次滿懷希望,期待著蟾宮折桂、杏園游宴,卻又一次失意而歸,友人為他餞行時,他借酒澆愁,“坐客淒無言,主人樽有酒。願得傾百壺,醉到船開後。”
同治十三年(1874)第三次落第返鄉時,與他同年中舉但三試終登科的同鄉朱霈來送他,他不禁“泣下殊難為懷”,贈詩曰“又出長安去,因君復自悲,還家先有夢,下第久無詩。本自忘行跡,何堪話別離,青雲好平步,切莫淚漣�”。十年間連續三次會試落榜的打擊,加上年歲的增長,徹底磨滅了這位昔日江南解元的意氣,反倒勸平步青雲的朋友不要為他落淚惋惜。
由於1874年之後的詩稿已不存,顏馴是否曾再次進京趕考,我們不得而知,但作為屢試不中的解元,顏馴面臨的人生尷尬與辛酸卻是不難體會的。
詩韻具史筆
《蠹余草》收錄了五十餘首詩,絕少文人常見的應景、唱酬詩。顏馴自稱“余少喜為詩,束於舉業不多作”,“每有哀樂輒寄之詩”,正是這種不刻意為詩的態度,讓顏馴的詩明白曉暢,直抒胸臆。顏馴並未曾親歷戰亂,但他善於通過對戰局的側面描寫,來反映戰爭進程、戰爭給百姓帶來的苦痛和官員對百姓的苛政。他的詩繼承了“詩可以觀”的傳統,具有“詩史互證”的獨特價值。
1853年,太平天國定都南京,此後戰火曾數度燒至揚州。1860年5月太平軍又進逼揚州,“昨日隔江來報警,長官今日罷歌�”,“將軍日報平安火,又聞營門鬧鼓笳”。身處相對安穩的泰州,顏馴也時刻關心戰局的變化,痛心於官員的醉生夢死。同治二年(1863),顏馴到達揚州,經歷了數次戰火的揚州城滿目瘡痍,“故壘高低路不分,好樓台處盡屯軍”,“今日何人耕瓦礫,當時無地種桑麻”,相比之下,“故鄉雖陋不須嗟”。他不禁為未曾遭受戰火的泰州慶幸了。
兵禍初止的同治三年(1864),首次參加鄉試的顏馴仍然有“聞道南天烽更舉,幾時寰海得休兵”之嘆,看到劫後的南京只剩下“西風枯柳白門橋”,他只得感慨“終是六朝金粉地,殘山剩水也魂銷”。
同治七年(1868)春,顏馴會試不第返鄉途中,恰逢李鴻章率清軍在河北、山東一帶圍剿捻軍,他不得不繞道而行,作《德州兵阻迂道故城途中雜述》四首、《自茌平入山抵泰安復歸故道去賊差遠矣,憶來時過此始聞賊警追感往事不能無言》等詩記之,而從敘事詩《豆坊屯》中,我們可以隱約看到杜甫《三吏》、《三別》的影子:
“豆坊屯,但空村,村中十戶九閉門,一戶不閉惟媼存。客腸飢火如雷奔,誰復進食哀王孫。停車四望官道左,望見一庵有燈火。趨而叩之門下鎖,扣門大呼呼不開,僕夫軟語前告哀,始呼問客何處來,此時官軍安在哉,那得不逢兵抓差,開門�然五丈夫,與客半餅漿一壺,投錢不受嗔客迂,但令急去無趑趄,客出門,門復鎖,賊來猶可兵殺我。”
兵荒馬亂,自顧不暇的時候還能“與客半餅漿一壺,投錢不受嗔客迂”的百姓是多么淳樸善良,但一句“賊來猶可兵殺我”石破天驚,道盡了百姓在戰亂與暴政雙重壓迫下的艱辛與無奈。
同治十年(1871)顏馴再度趕考,時北方戰亂已平,“且喜所行得安穩,如今兵已偃靈台”的詩人,已經有閒情“小睡猶貪�被溫”了。
桑梓總關情
身為泰州人的顏馴,筆下自然浸透著對鄉親、鄉土的深情。鹹豐、同治年間江淮屢遭水患,顏馴先後有 《湖決荷花塘》、 《湖決清水潭》等詩記之,這些詩均可補正史之缺。1866年,高郵湖清水潭決,里下河地區一片汪洋,“千村萬落成浮漚,高樹出沒棲鳥愁”,顏馴感嘆道 “東南兵革廿年止,澤國眾生欠一死。不死以兵死以歲,赫赫皇天怒未已”。當目睹 “流民紛紛渡江去,提兒挈女牽耕牛”時,顏馴卻想到 “流民流民爾莫去,忍待明年水東注,有田無農誰納賦,長官更比皇天怒”。
《耕牛嘆》一詩則深刻反映了災民的困境:“長官有禁宰耕牛,耕牛色喜農夫愁。一家溝壑恐不免,三冬芻牧誰為求。此時倘得千百緡,大開牧廠儲茭薪。秋典春贖約半價,便可活物兼活民。吁嗟此事今無人,兒童牽向屠門走,耕夫迤邐尾其後。借問兒童爾牛至何許,兒童逡巡不能語,惟見耕牛長跪不起淚如雨。”林則徐在江蘇發端的“典牛法”是為了防止災民因無食而殺耕牛,影響來年耕種,讓災民把耕牛典給官府餵養,次年再還給耕農,以便恢復災後農業生產,實在是用心良苦。而如今的長官只顧考慮“有田無農誰納賦”,卻不能為百姓的休養生息做些實事,難怪顏馴 “吁嗟此事今無人”了。
晚年的顏馴,授徒為業,又時常奔走於泰州 (海陵)與泰興、黃橋、溱潼、淤溪之間。遠離戰亂,放下功名, “除卻鄉心更無累,性情久已似馴鷗”,他的筆墨又集中到鄉風鄉韻上。在他眼裡,故鄉的水是 “紆曲可愛”的,“但有清泉可流惡,應無土壤不宜禾”;水邊的村莊則有 “幽絕”之意, “村從遠樹疏邊見,路向鳴蛙亂處行”;鄉人也是友善可親的, “榜人似解吟詩意,笑指漁舟聚晚晴”;行走在如此恬靜而愜意的鄉間,詩人也不禁嚮往 “有地倘能容寄傲,無田也合事傭耕”的農家生活了。
顏馴在 《蠹余草》自序中曾說: “異日者空齋�寥,殘書狼藉,猶有人焉從蛛絲鼠跡中搜剔而出之得如今之蠹而余也,幸矣!”也許作為書生的顏馴是不幸的,但作為詩人的顏馴卻是幸運的,他的詩精煉而富有內涵,值得後人細細品味,足以在泰州歷史文化長卷中占有一席之地。
顏氏後來的考試並不順利,終生困頓。他也是處在科舉考試的最後階段,太平天國後,清王朝已經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但顏氏一介書生,除了考試,他選擇別的生路也是很艱難的。他雖然愛好詩,但因為要應試,作詩也只能是偶爾為之。最終因為屋漏、蟲蛀,所剩殘稿不多,1897年,他收羅詩稿後很淒涼地寫了一篇序。還好,他的學生陳執�終於在20多年後幫他印了出來,以至能保存至今。但在1921年印書時詩稿已經又散失不少,故陳氏在序中很有感慨地寫下了這樣幾句話:“人事難知,時局靡定,懼輾轉遷徙並此僅存者或亦不復存也。”是啊,如果不是陳氏及時付梓,我們今天也就無緣讀到這些詩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