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在80年代末寫了兩冊關於中國性問題及其歷史情況的小書之後[1],又轉而埋首於幾部天文學史著作的撰寫中——天文學史畢竟是我的“主業”。不過在此期間,我仍在前一領域保持了相當程度的參與。如今當我終於又能夠調用一部分主業之餘的時間和精力,重新回到先前構想已久的課題上來時,很高興看到國內在這一領域也有了一些新的進展。就中國性文化史而言,近幾年的新進展主要表現在高羅佩(R.H.van Gulik)兩種著作的中譯本以及大陸學者幾種格局相似之作的出版(參見本書附錄,特別是其文末注17)。
幾年來,隨著對中國性問題及其歷史狀況的觀察與思考之進一步深入,我常常會有一種“時間停滯”之感——與古人相比,我們今天在性問題上所面對的局面、所感到的困惑、甚至所見到的表現等等,實際上竟沒有太大的不同。其實這也不足為怪:無論經歷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巨變,今天的社會畢竟是從昨天演變而來的,傳統的“根”是不可能徹底一刀斬斷的,況且中國傳統文化之“根”又是如此源遠流長,底蘊深厚。有人歸納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徵之一是“表層極容易變,深層幾乎不變”,確實有其道理。而性心理、性觀念、乃至廣義的性生活等等,顯然與傳統文化的深層有密不可分的聯繫,它們是不太容易變的。在這一出以千百年計的長劇中,人物衣冠固屢異於昔時,基本劇情卻大體上依舊。
在一些以當代情況為論述主題的著作中,追述一些歷史材料,是常見的做法。但是反過來,在以歷史情況為主題的著作中,怎樣適當安排對當代情況的論述,並且不至顯得生硬突兀,就不太容易措手了。因為前者哪怕僅以歷史材料聊作點綴,也顯得順理成章——至少需要交代一些來龍去脈;但對於後者而言,當代情況並非必不可少的內容。
現在,本書的主題和我對這一主題的認識,使我陷入必須勉為其難的境地:我的立足點在很大程度上將放在歷史情況的研討分析之中,但同時將引入對當代情況的觀察和思考,或者說對當代情況保持某種“觀照”。這種做法與一些西方學者的所謂“歷史方法”(指用追溯歷史的方法去理解或分析某些現存問題)可能稍有相似之處。不過另一方面,在對歷史情況的論述中,我更願意適度使用文化人類學的目光和著眼點。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為本書所論主題尋找一種新的視角、或者說新的分析思路。“性張力”的概念在我腦際盤桓了四五年之久,逐漸在此基礎上浮現出一個看起來較為可行的“工作假說”。按照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領域中普遍被接受的看法,“工作假說”和客觀實際不是一回事;客觀實際(或歷史真相)是尚待探索認識的對象,而只要有助於增進對這一對象的理解,或者能導致新的發現,就可以是一個有用的(成功的)“工作假說”。將此“工作假說”之法用於人文學術,在現代學術史中也已經極為常見。對於本書中以“性張力”概念為基礎的分析思路、視點或框架,亦作如是觀可矣。
“工作假說”使我聯想到對待西方學術理論的態度問題。常見的做法,似乎大致可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句古訓來概括。這古訓固然不錯,但至少並不全面。因為它隱含著對“石”盲從偏信的可能傾向——不問“石”之好壞利鈍以及是否陳舊過時,拿起來就“攻”。結果常常並未能真正攻玉,而只是(很少有說服力地)去佐證“石”之鋒利或正確。其實“他山之石”本身往往同時也是一塊待攻之玉,比如文化人類學理論,本身就在不斷發展;而另一方面,中國古代史料在作為“玉”的同時,又何嘗不能起到攻玉之“石”的作用?中國史料之豐富、久遠和持續,是世界眾多古代文明中罕見的,但理解中國古代史料又需要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長期浸淫,這就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西方學者對這些史料的套用。因此,在研究中國古代各方面問題(不僅是本書所論的領域)時,視中國史料與西方理論互為石玉,應該是可取之道。
1994年1月8日於上海
作者簡介
江曉原,1955年生於上海。上海交通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科學史系主任,人文學院院長。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副理事長,上海性教育協會副會長。“科學?歷史?文化”網站主持人。
1982年畢業於南京大學天文系天體物理專業,後投身於科學史研究,1988年在中國科學院獲科學史博士,1994年中國科學院破格晉升為教授。科學史研究之外又涉足性學研究。1999年調入上海交通大學,創建了中國第一個科學史系。
近年在科學史研究之外,頗致力於科學文化和科學傳播方面的研究。已在海內外出版專著、譯著、文集等約30種,發表學術論文100餘篇,還撰寫了大量隨筆、書評和雜文,並在京滬多家報刊雜誌開設有個人專欄。較重要的著作有:《12宮與28宿》(立品推出)《天學真原》《性感:一種文化解釋》《年年歲歲一床書》《中華科學文明史》(譯著)《劍橋插圖天文學史》(譯著)等。
目錄
內容摘要
一、性張力:一個新概念的提出與試用
太極圖是一個性的象徵,並且是一個性交合的象徵,有道學家的過分的抑制或禁慾的行為於先,斯不能沒有“令太極常在眼前”的舉動於後,這卻不失為一個情理上可有的事實。
二、多妻、人慾、子嗣與房中術
中國古代社會中,是實行一夫一妻制還是一夫多妻制,對這一問題的解答,影響到對本書此後所論一些問題的理解。但是要正確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容易。
三、坦蕩時代:往日及其餘韻
先秦時代,是從上古性關係鬆弛狀態到性規範逐漸確立的轉化時期。中國古代社會中長期存在的性規範大致確立於漢代??僅僅是理論上如此,實際上人們常常不加遵守,上層社會尤其如此。
前 言
本書初版於199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轉眼之間竟然已經十年過去,而離開我寫第一篇研究房中術科學價值的文章(《中國十世紀前的性科學初探》),已經20年了!驀然回首,真有令人十分惆悵的感覺。
本書問世之後,十年之間,既得到過國內外真正的性學研究者的好評,也曾很榮幸地被盜版書商垂青。我迄今已經出版過三十餘種書籍,有幸被盜版書商垂青的,據書業朋友告訴我,只有兩種——其一就是本書,其二是2003年的《性感:一種文化解釋》(海南出版社)。這樣看來,所謂“雙效益圖書”,本書或許差能近之矣。
在寫作本書之前,我原有一個頗為宏大的“中國性史三部曲”研究、著述計畫。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已經寫了十餘萬字,而本書的主要內容則是三部曲中的第三部。由於寫作順序顛倒,更重要的是考慮到讓每一部都可以獨立閱讀,我在本書中對前面兩部的主旨也有簡要論述。今後另兩部也打算如此安排。
然而,由於性史研究畢竟不是我的本業(本來是業餘的,至多也就如朋友們所美言的算是“第二專業”),所以儘管20年來我收集了大量的文字和圖像資料,並且隨時將它們置於詳細的分類之中,也不時寫一些有關性史的文章,甚至還出版過嘗試“時尚寫作”的《性感:一種文化解釋》一書,但是我經常苦於拿不出大塊時間來用於性史著述,以至於彈指間十年過去,計畫中的前兩部始終未能寫成。而國內性學界及有關方面依舊對我十分關愛(我至今仍屍位中國性學會常務理事、上海市性教育協會副會長等),每念及此,既愧對友人,也愧對自己——日日陷溺紅塵,蹉跎歲月,近幾年尤為嚴重。
在本書中,我曾認為,中國人在性觀念的解放道路上,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這個結論放到十年後的今天來看,也依舊是正確的。事實上,這十年我們又有了更大的進步。但是,毋庸諱言,繼續進步的餘地還是很大的。這裡僅拿手邊一件小事為例,以見一斑:
在本書完稿後,上海有一家雜誌向我約稿,命題作文,要我寫張競生。熱心的編輯還向我提供了有關的資料。於是我寫了長文《張競生其人其事》,不料交稿後雜誌卻不敢刊用了,據說是“怕出問題”——其實後來該文多次在別處發表和轉載,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問題。可見對於開放的程度,不同的人認識是大相逕庭的。
前些日子,很意外地接到張競生哲嗣(次子)張超的來信,告訴我台灣大辣出版社徵得他的同意,出版了《性史1926》(即張競生當年《性史》第一集的新版)。張超要求一定要將我的《張競生其人其事》一文冠諸篇首,出版社也同意了。因為張超認為,拙文《張競生其人其事》“是改革開放以來數百篇對家父(張競生)的評價文章中最全面、準確和最有學術價值者”。能得張競生後人如此推許,在我自己來說,當然深感榮幸。
在接到此信之前,我已經收到大辣出版社送來的《性史1926》,書中收入《張競生其人其事》一文也是事先徵得了我的同意的。
本書初版之前,曾經過全面的嚴格審查——由出版社將書稿全文送呈上海市出版局有關部門審讀。這是審查中最嚴格的一種。據說是由一位女同志審閱的。但是審閱者沒有要求我對書稿作任何修改,甚至連書稿中原先安排的若干幅插圖也被容忍了,真是讓人充分體會到改革開放給我們帶來的春風。其實這些明清時代的線描插圖,放到今天來看,作為說明問題的技術性插圖,早就不算出格,甚至已經顯得太缺乏美感了。
因本書完稿於1995年初,其中有些信息今天看來未免有點陳舊落伍(主要表現在最後一章),但是為存其真,我決定不作補充或更新。只是極個別錯誤之處作了改正。
至於這些年我在性史方面的文字,除了《性感:一種文化解釋》一書之外,還可以散見於我的幾種文集之中:《東邊日出西邊雨》(2000)、《江曉原自選集》(2001)、《走來走去》(2001)、《年年歲歲一床書》(2003)、《交界上的對話》(2004)、《小樓一夜聽春雨》(2005)。內容包括隨筆、書評、文化評論等等。這也算是一個將性史當做“第二專業”的研究者在無奈之中保持“參與”的一種形式吧。
江曉原 2005年11月2日於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