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安大業,盧龍人[1]。生而能言,母飲以犬血,始止。既長,韶秀,顧影無儔[2];慧而能讀。世家爭婚之。母夢曰:“兒當尚主[3]。”信之。至十五六,迄無驗,亦漸自悔。一日,安獨坐,忽聞異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長氈貼地,自門外直至榻前。方駭疑間,一女郎扶婢肩入; 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繡墊設榻上,扶女郎坐。安倉皇不知所為,鞠 躬便問:“何處神仙,勞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聖 後府中雲蘿公主也。聖后屬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4],故使自來相宅[5]。” 安驚喜,不知置詞;女亦俛首:相對寂然。安故好棋,揪枰嘗置坐側[6]。一 婢以紅巾拂塵,移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與粉侯孰勝[7]?”安移坐 近案,主笑從之。甫三十餘著[8],婢競亂之,曰:“駙馬負矣[9]!”斂子 入盒,曰:“駙馬當是俗間高手,主僅能讓六子。”乃以六黑子實局中[10], 主亦從之。主坐次,輒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則更一婢右伏。 又兩小鬟夾侍之:每值安凝思時,輒曲一肘伏肩上。局闌未結[11],小鬟笑云:“駙馬負一子。”進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傾身與婢耳語。婢出, 少頃而還,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適主言宅湫隘[12],煩以此少致修飾, 落成相會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13],不宜建造;月後吉。”女起; 生遮止,閉門。婢出一物,狀類皮排[14],就地鼓之;雲氣突出,俄頃四合, 冥不見物,索之已杳。母知之,疑以為妖。而生神馳夢想,不能復舍。急於落成,無暇禁忌;刻日敦迫[15],廊舍一新。
先是,有灤州生袁大用[16],僑寓鄰坊[17],投刺於門;生素寡交,托 他出,又窺其亡而報之[18]。後月余,門外適相值,二十許少年也,宮絹單 衣[19],絲帶烏履,意甚都雅。略與頃談,頗甚溫謹。悅之,揖而入。請與 對弈,互有贏虧。已而設酒留連,談笑大歡。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餚雜 進,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許,拍板清歌,又跳擲作劇[20]。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負之。生以其纖弱,恐不勝。袁強之。僮綽有餘力,荷送而歸。 生奇之。次日,犒以金,再辭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數日輒一過從[21]。 袁為人簡默[22],而慷慨好施。市有負債鬻女者,解囊代贖,無吝色。生以 此益重之。過數日,詣生作別,贈象著、楠珠等十餘事[23],白金五百,用 助興作。生反金受物,報以束帛[24]。後月余,樂亭有仕宦而歸者[25],橐 資充牣[26]。盜夜入,執主人,燒鐵鉗灼,劫掠一空。家人識袁,行牒追捕[27]。鄰院屠氏,與生家積不相能[28],因其土木大興,陰懷疑忌。適有小 仆竊象箸,賣諸其家,知袁所贈,因報大尹[29]。尹以兵繞舍,值生主僕他 出,執母而去。母衰邁受驚,僅存氣息,二三日不復飲食。尹釋之。生聞母 耗,急奔而歸,則母病已篤,越宿遂卒。收殮甫畢,為捕役執去。尹見其少 年溫文,竊疑誣枉,故恐喝之。生實述其交往之由。尹問:“何以暴富?” 生曰:“母有藏鏹,因欲親迎,故治昏室耳[30]。”尹信之,具牒解郡。鄰人知其無事,以重金賂監者,使殺諸途。路經深山,被曳近削壁,將推墮之。 計逼情危[31],時方急難,忽一虎自叢莽中出,齧二役皆死,銜生去。至一 處,重樓疊閣,虎入,置之。見雲蘿扶婢出,悽然慰吊[32]:“妾欲留君, 但母喪未卜窀穸[33]。可懷牒去,到郡自投,保無恙也。”因取生胸前帶, 連結十餘扣,囑云:“見官時,拈此結而解之,可以弭禍。”生如其教,詣 郡自投。太守喜其誠信,又稽牒知其冤,銷名令歸。至中途,遇袁,下騎執手,備言情況。袁憤然作色,默不一語。生曰:“以君風采,何自污也?” 袁曰:“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不然,即遺於路者,不拾也。 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鄰,豈可留在人間耶!”言己,超乘而去[34]。生歸,殯母已,杜門謝客[35]。忽一日,盜入鄰家,父子十餘口,盡行殺戮, 止留一婢。席捲資物,與僮分攜之。臨去,執燈謂婢:“汝認之,殺人者我 也。與人無涉。”並不啟關,飛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 生去。邑宰詞色甚厲。生上堂握帶,且辨且解。宰不能詰,又釋之。 既歸,益自韜晦[36],讀書不出,一跛嫗執炊而已。服既闋[37],日掃階庭, 以待好音。一日,異香滿院。登閣視之,內外陳設煥然矣。悄揭畫簾,則公 主凝妝坐[38],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數,遂使土木為災[39],又以 苫塊之戚[40],遲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緩,天下事大抵然也。”生 將出資治具。女曰:“勿復須。”婢探櫝[41],有餚羹熱如新出於鼎[42], 酒亦芳冽[43]酌移時,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漸都亡去。女四肢嬌惰,足 股屈伸,似無所著。生狎抱之。女曰:“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 生攬項問故,曰:“著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歡,可六 年諧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後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女 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數也。”因使生蓄婢媼,別居南院,炊爨紡織,以作生計。
北院中並無煙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戶常闔,生推之則自 開,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情,女輒知之,每使生往譴責,無不具 服。女無繁言[44],無響笑[45],與有所談,但俯首微哂[46]。每駢肩坐, 喜斜倚人。生舉而加諸膝,輕如抱嬰。生曰:“卿輕若此,可作掌上舞[47]。” 曰:“此何難!但婢子之為,所不屑耳。飛燕原九姊侍兒,屢以輕佻獲罪, 怒謫塵間,又不守女子之貞[48];今已幽之[49]。”閣上以錦 薦布滿[50], 冬未嘗寒,夏未嘗熱。女嚴冬皆著輕縠[51];生為制鮮衣[52],強使著之。 逾時解去,曰:“塵濁之物,幾於壓骨成勞[53]!”一日,抱諸膝上,忽覺 沉倍曩昔,異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種矣。”過數日,顰黛不食,曰:“近病惡阻[54],頗思煙火之味[55]。”生乃為具甘旨。從此飲食遂不異於 常人。一日曰:“妾質單弱,不任生產。婢子樊英頗健,可使代之。”乃脫 衷服衣英[56],閉諸室。少頃,聞兒啼。啟扉視之,男也。喜曰:“此兒福 相,大器也[57]!”因名大器。繃納生懷,俾付乳媼,養諸南院。女自免身[58],腰細如初,不食煙火矣。忽辭生,欲暫歸寧。問返期,答以“三日”。 鼓皮排如前狀,遂不見。至期不來;積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絕望。生鍵戶 下幃[59],遂領鄉薦。終不肯娶;每獨宿北院,沐其餘芳。一夜,輾轉在榻, 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辟,群婢擁公主入。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曰:“妾 未愆期[60],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詡,告以秋捷[61],意主必喜。女 愀然曰:“烏用是儻來者為[62]!無足榮辱,止折人壽數耳。三日不見,入 俗幛又深一層矣[63]。”生由是不復進取。過數月,又欲歸寧。主殊淒戀。 女曰:“此去定早還,無煩穿望[64]。且人生合離,皆有定數,搏節之則長, 恣縱之則短也。”既去,月余即返。從此一年半歲輒一行,往往數月始還, 生習為常,亦不之怪。又生一子。女舉之曰:“豺狼也!”立命棄之。生不 忍而止,名曰可棄。甫周歲,急為卜婚。諸媒接踵,問其甲子[65],皆謂不 合。曰:“吾欲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當令傾敗六七年,亦數也。” 囑生曰:“記取四年後,侯氏生女,左脅有小贅疣,乃此兒婦。當婚之,勿 較其門地也[66]。”即令書而志之。後又歸寧,竟不復返。生每以所囑告親友。果有侯氏女,生有疣贅。侯賤而行惡,眾鹹不齒, 生竟媒定焉。大器十七歲及第,娶雲氏,夫妻皆孝友。父鍾愛之。可棄漸長, 不喜讀,輒偷與無賴博賭,恆盜物償戲債[67]。父怒,撻之,卒不改。相戒 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為穿窬[68]。為主所覺,縛送邑宰。宰審其 姓氏,以名刺送之歸。父兄共縶之,楚掠慘棘[69],幾於絕氣。兄代哀免, 始釋之。父忿恚得疾,食銳減。
乃為二子立析產書,樓閣沃田,盡歸大器。 可棄怨怒,夜持刀入室,將殺兄,誤中嫂。先是,主有遺褲,絕輕軟,雲拾 作寢衣。可棄斫之,火星四射,大懼奔出。父知,病益劇,數月尋卒。可棄 聞父死,始歸。兄善視之,而可棄益肆。年余,所分田產略盡,赴郡訟兄。 官審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絕。又逾年,可棄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 兄憶母言,欲急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與居;迎婦入門,以父遺良田,悉 登籍交之[70],曰:“數頃薄產,為若蒙死守之[71],今悉相付。吾弟無行, 寸草與之,皆棄也。此後成敗,在於新婦:能令改行,無憂凍餒;不然,兄 亦不能填無底壑也[72]。”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可棄雅畏愛之,所言無 敢違。每出,限以晷刻;過期,則詬厲不與飲食。可棄以此少斂。年余,生 一子。婦曰:“我以後無求於人矣。膏腴數頃,母子何患不溫飽?無夫焉, 亦可也。”會可棄盜粟出賭,婦知之,彎弓於門以拒之[73]。大懼,避去。 窺婦人,逡巡亦入。婦操刀起。可棄反奔,婦逐斫之,斷幅傷臀,血沾襪履。 忿極,往訴兄,兄不禮焉,冤慚而去。過宿復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於婦, 婦決絕不納。可棄怒,將往殺婦,兄不語。可棄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 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態,實不敢歸也。”使人覘 之,已入家門。兄始色動,將奔赴之,而可棄已坌息入[74]。蓋可棄入家, 婦方弄兒,望見之,擲兒床上,覓得廚刀;可棄懼,曳戈反走,婦逐出門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詰之,可棄不言,惟向隅泣,目盡腫。兄憐之,親率 之去,婦乃內之。俟兄出,罰使長跪,要以重誓[75],而後以瓦盆賜之食。 自此改行為善。婦持籌握算,日致豐盈,可棄仰成而已[76]。後年七旬,子孫滿前,婦猶時捋白須,使膝行焉。
異史氏曰:“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於骨[77],死而後已,豈不毒哉! 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78],苟得其用,瞑眩大瘳[79],非參、苓所能及 矣[80]。而非仙人洞見臟腑[81],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
章丘李孝廉善遷[82],少倜儻不泥[83],絲竹詞曲之屬皆精之。兩兄皆 登甲榜[84],而孝廉益佻脫。娶夫人謝,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 遍覓不得。後得之臨清勾欄中[85]。家人入,見其南向坐,少姬十數左右侍, 蓋皆學音藝而拜門牆者也。臨行,積衣累筒,悉諸妓所貽。既歸,夫人閉置 一室,投書滿案。以長繩縶榻足,引其端自欞內出,貫以巨鈴,系諸廚下。 凡有所需,則躡繩;繩動鈴響,則應之。夫人躬設典肆[86],垂簾納物而估 其直[87];左持籌,右握管[88];老僕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積致富。每恥不 及諸姒貴[89]。錮閉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兩成[90],吾以汝為毈 矣[91],今亦爾耶?”
又耿進士崧生,亦章丘人。夫人每以績火佐讀[92]:績者不輟,讀者不敢息也。或朋舊相詣,輒竊聽之:論文則瀹茗作黍;若恣諧謔,則惡聲逐 客矣。每試得平等[93],不敢入室門;超等,始笑逆之。設帳得金[94],悉 內獻,絲毫不敢隱匿。故東主饋遺,恆面較錙銖。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銷 算良難也。後為婦翁延教內弟。是年游泮,翁謝儀十金。耿受榼返金。夫人知之曰:“彼雖周親[95],然舌耕謂何也[96]?”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爭, 而心終歉焉,思暗償之。於是每歲館金,皆短其數以報夫人。積二年余,得若干數。忽夢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數即滿。”次日,試一臨眺,果 拾遺金,恰符缺數,遂償岳。後成進士,夫人猶呵譴之。耿曰:“今一行作 吏[97],何得復爾?”夫人曰:“諺云:“水長則船亦高。’即為宰相,寧便大耶?”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缺文據鑄雪齋抄本補
[1]盧龍:縣名,今河北省盧龍縣。
[2]無儔:無人能比。儔,匹、侶。
[3]尚主:娶公主為妻。《史記·李斯列傳》:“諸男皆尚秦公主。”《集解》引韋昭曰:“尚,奉也,不敢言娶。”
[4]下嫁:謂以貴嫁賤。《尚書·堯典》:“釐降二女於媯汭,嬪於虞。”《疏》:“言舜為匹,帝女下嫁,以貴適賤。”
[5]相(xiàng 象)宅:察看宅地。《尚書·召誥》:“成王在豐,欲宅 洛邑,使召公先相宅。”《注》:“相所局而卜之。”
[6]楸枰:棋盤。因多用楸木製成,故名。
[7]粉侯:對帝王之婿的美稱。三國時,魏國何晏面如傅粉,娶魏公主, 得賜爵列侯。後世因稱皇帝的女婿為“粉侯”。
[8]著(zhāo 招):下圍棋放棋子一枚叫一“著”。
[9]駙馬:漢武帝時置駙馬都尉,掌管皇帝出行時所設的副車。魏晉以後 帝婿例如駙馬都尉稱號,因稱帝婿為“駙馬”。
[10]實局中:放在棋盤上。局,棋盤。
[11]局闌未結:棋終未結算勝負。局,這裡指一盤棋。
[12]湫(qiū秋)隘:低濕狹小。
[13]犯天刑:此為星相家擇日的迷信術語。意謂主凶兆。天刑,猶言天 罰。
[14]皮排:可以鼓動吹火的皮囊,古稱“橐籥”。
[15]刻日敦迫:規定日期,極力督促。敦,促。迫,逼。
[16]灤州:州名,治所在今河北省灤縣。
[17]鄰坊:猶言鄰街。坊,城市街市里巷。
[18]又窺其亡而報之:又伺他外出而去回訪他;仍是有意不相會面。亡, 出外,不在家。
[19]宮絹:絲絹,宮中所用之絹;名貴之物。
[20]跳擲:跳躍。擲,騰躍。
[21]過從:往來。
[22]簡默:沉默寡言。
[23]象箸:象牙筷子。楠珠:伽南香木製作的成串念珠,為念佛記數用 具。事:件,樣。
[24]束帛:帛五匹為一束。
[25]樂亭:縣名,今河北省樂亭縣。
[26]充牣(rèn 刃):滿盈,充實。
[27]行牒:官府發出公文。
[28]積不相能:素不相容;一向不和睦。積,久。
[29]大尹:對縣令的敬稱。古時縣令也稱縣尹。
[30]昏:同“婚”。
[31]計逼情危:詭計即將施行,情勢極為危急。
[32]慰吊:慰問。吊,慰問不幸者。
[33]未卜窀穸(zhūnxī諄西):未擇墓地;指沒有安葬。窀穸,墓穴。
[34]超乘(shèng 聖):跳躍上車。此指飛身上馬。
[35]杜門:此從鑄雪齋抄本,稿本作“柴門”。
[36]韜晦:隱匿聲跡,不自炫露。韜;掩蔽。
[37]服既闋(què確):服喪期滿以後。闋,盡。
[38]凝妝:盛妝。
[39]土木:指興建宅舍。
[40]苫(shān 山)塊之戚:指喪親之悲。苫塊,“寢苫枕塊”的略語, 見《墨子·節葬》。苫,草荐。塊,土塊。古時居父母之喪,以草荐為席, 以土塊為枕。
[41]櫝(dú獨):木櫃,木匣。
[42]鼎:古代炊器。
[43]芳冽:芳香清醇。
[44]繁言:多話。
[45]響笑:出聲的笑。
[46]哂(shěn 審):微笑。
[47]掌上舞:謂體態輕盈,能舞於掌上。《趙飛燕外傳》謂,趙飛燕“家 有彭祖分脈之書,善行氣術,而纖便輕細,舞之翩然,人謂之飛燕。”
[48]不守女子之貞:《趙飛燕外傳》,趙飛燕與宮奴赤鳳私通。因而說 她不守女子之貞。
[49]幽:囚禁。
[50] :疑是“ ”字之訛。 ,同“表”。錦 ,指錦面帷幕。
[51]縠(hú胡):絲織的皺紗。
[52]鮮花:新衣。
[53]勞:癆。
[54]惡(è厄)阻:肌腸胃不佳,不思飲食。此指懷孕厭食。
[55]煙火之味:指人間飲食。道家以屏除穀食作為修養成仙之道,稱塵 世的熟食為“煙火”。
[56]衷服:貼身內衣。
[57]大器:寶器,喻大才。
[58]免身:分娩。免,通“娩”。
[59]鍵戶下幃:指閉門苦讀。鍵戶,閂門。下幃,放下室內懸掛的帷幕。
[60]愆(qiān 千)期:過期。
[61]秋捷:考中舉人。鄉試於秋季舉行,稱“秋闈”。
[62]儻(tǎng 躺)來者:無意得來的東西,指功名富貴。《莊子·繕性》:
“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
[63]俗幛:佛教名詞,指妨礙修道的世俗貪慾。幛,同“障”。
[64]穿望:急切地想望。穿,猶言望眼欲穿。
[65]甲子:指生辰八字。星命術士以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為四柱,配合乾支,合為八字,用以推算命運好壞。
[66]門地:猶言“門第”。
[67]戲債:賭債。戲,博戲,指賭博。
[68]穿窬:穿壁逾牆,指偷竊行為。窬,通“逾”,翻越。
[69]慘棘:嚴刻峻急,指楚掠嚴酷。棘,通“急”。
[70]登籍:造冊登記。
[71]若:你。蒙死:冒死。
[72]無底壑:《列子·湯問》謂勃海之東有“歸壑”,大壑無底。此猶 俗稱“無底洞”,言慾壑難填。
[73]彎弓:拉弓。
[74]坌(bèn 笨)息:氣息噴溢。氣急敗壞的樣子。
[75]要(yāo 邀)以重誓:逼著對方發個重誓。要,要挾。
[76]仰成:仰首等待成功,比喻坐享其成。
[77]疽:一種毒瘡。
[78]砒、附:砒霜和附子,都是毒藥。
[79]瞑(ming 明)眩大瘳(chōu 抽):《尚書·說命》:“若藥弗瞑眩, 厥疾弗瘳。”意謂藥性發作而使人憤悶昏亂,才可以徹底治癒疾病。瞑眩, 飲烈性藥而引起的頭暈目眩。瘳,病癒。
[80]參、苓:人參、茯苓,均為滋補溫和之藥。
[81]洞見腑臟:喻看透本質。
[82]章丘:縣名,今山東省章丘縣。
[83]倜儻:據鑄雪齋抄本;稿本作“通儻”。不泥,不羈。泥,拘泥。
[84]登甲榜:指會試中式。科舉時代,會試之榜稱為甲榜。
[85]臨清:州名,治所在今山東臨清縣。
[86]躬設典肆:親自開設當鋪。
[87]納物:指收受典當的物品。
[88]左持籌,右握管:意謂左手打算盤,右手持筆記賬。籌,籌碼,代 指算盤。管,毛筆。
[89]姒(sì四):嫂;弟之妻稱兄之妻為姒婦。
[90]三卵兩成,指李氏兄弟三人只有兩人登甲榜。
[91]毈(duàn 段):《淮南子·原道訓》:“鳥卵不毈。”高誘註:“卵 不成鳥曰毈。”此借喻善遷科舉無成。
[92]績火,績麻的燈火。
[93]平等:明清時歲試或科試按成績分為六等,給予賞罰。平等,謂處 於不賞不罰這一等級。
[94]設帳:設帳授徒。此指為塾師。
95]周親:最親近的人。語出《論語·堯曰》:“雖有周親,不如仁人。” 此據青柯亭刻本,底本作“固親”。
[96]舌耕:舊時指教書謀生。王嘉《拾遺記·後漢》謂賈逵門徒甚多,“贈獻者積粟盈倉。或云:逵非力耕所得,誦經口倦,世所謂舌耕也。”
[97]一行作吏:一經為官。嵇康《與山巨源絕文書》:“游山澤,觀魚 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
譯文
安大業,是河北盧龍縣人。他生下來就會說話,他母親用狗血灌他,才止住了。長大後,生得很秀美,同輩中沒有比得上他的;而且讀書很聰慧,名門大家爭相向他提親。他母親做了個夢,說:“兒子當得公主為妻。”
安大業很相信,直到十五六歲,也沒見夢得到驗證,慢慢地懊悔了。
一天,安大業獨自坐在房間裡,忽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接著一個婢女跑了進來,說:“公主來了。”說完用一條長氈鋪在地上,從門外一直鋪到床前。安大業正在驚疑之際,一位女郎扶著婢子的肩頭走了進來。她的容貌與衣服的麗彩,光照四壁。婢子趕快將刺繡的墊子鋪在床上,扶著女郎坐下。安大業見此情景,倉皇得不知怎么辦才好。施過禮便問:“何方的神仙,光臨寒舍?”女郎微笑,用袍袖掩著口。婢女說:“這是聖后府中的雲蘿公主。聖后看中了你,想把公主嫁給你,因此讓公主自己來看看你的住宅。”安大業非常驚喜,不知該說什麼話。公主也低著頭,相對默默無語。安大業原來就好下棋,圍棋經常放在自己座位的旁邊。婢女用一條紅手巾,拂去棋子上的浮塵,將棋盤拿到桌上,說:“公主平日很喜歡下棋,與駙馬一塊下,不知誰能勝?”安大業便把座位移到桌邊,公主笑吟吟地與他下起來。剛下了三十多著,婢女就將一盤棋攪亂了,說:“駙馬已經輸了。”把棋子一個一個地收到盒子裡,說:“駙馬是世間的高手,公主只能讓六枚子。”便在棋盤上擺上六枚黑子,公主也依從,與安大業再下。
公主坐著的時候,總是讓一位婢女伏在桌下,把腳放在她的背上;左腳著地的時候,便換一個婢女在座位的右邊伏著,公主將右腳放上。此外,還有兩個丫鬟在左右服侍著。每當安大業凝思考慮時,公主就彎曲著肘靠著丫鬟的肩頭。棋局到末尾,還未決出勝負,小丫鬟說:“駙馬輸了一子。”婢女接著說:“公主疲倦了,該回去了。”公主便傾著身子與婢女說了幾句話。婢子出去,不多會兒就回來,把很多錢放在床上,告訴安生說:“剛才公主說,你住的這房子狹窄潮濕,麻煩你用這些錢把宅第修飾修飾。房子修好後,再來相會。”一婢女在一旁說:“這個月是犯天刑的,不宜建造;下個月吉利。”公主起身欲走,安生急忙起身,擋住去路,把門關上。只見婢女取出一件東西,樣子很像皮排,就地吹起來,冒出團團雲霧。立刻,四處雲氣合籠,昏暗中什麼也看不到;再找時,公主婢女丫鬟已經不見了。
安生的母親知道後,很疑心是妖怪。安生卻夜思夢想,再也捨不得雲蘿公主。他急於將房舍修葺完好,也沒有時間去考慮犯不犯天刑,日夜催促著趕修,限定日期,終於把房子修整一新。
這以前,有個灤州的書生袁大用,僑居在安大業家鄰近的巷子裡,曾經持名帖來訪過。安生平素很少與人交往,便託故他出;又乘袁生不在家時,去回訪他。一個月後,二人在門外正好相遇,見袁大用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穿一身宮絹單衣,扎著絲織的帶子,穿著黑色的鞋,看上去意態幽雅。安大業稍稍與他談了幾句,覺得他很溫厚而且正派。安生很喜歡他,就很禮貌地請他進屋裡坐。二人進了屋,安大業請袁生與他下圍棋,二人互有勝負。接著,就設酒相待,談笑得很歡洽。
第二天,袁大用就請安生到他的寓所,擺出山珍海味,殷勤招待。袁家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僮,能拍著手板唱清新的歌,又能跳躍蹦騰,作出各種各樣的技藝。安生飲得大醉,袁生就讓小僮背著他回去。安生認為小僮身體纖弱,恐怕他背不動,袁生卻堅持要這樣做。果然,小僮綽綽有餘地把他背回了家。安生感到很奇怪。第二天,安大業贈小僮銀子,以表示對他的獎勵。小僮推辭了幾次,才收下。
自這以後,安生與袁生關係越來越密切,三兩日就互訪一次。袁生為人沉默寡言,但慷慨好施。集市上有因欠債而出賣女孩子的,他解囊代為贖回,一點不吝嗇。安生以此就越發尊重他。過了幾天,袁生到安生家和他告別,贈給安生象牙筷子、楠木珠等十餘件禮物、銀子五百兩幫助安生修房。安生把五百兩銀子退給他,並贈送給袁生一些絹帛之類的禮物。
袁大用離別後一個多月,有一位從樂亭縣歸鄉的官宦,袋子裝滿了搜刮來的錢財。一天夜裡,忽然來了一群強盜,把主人捉起來,用燒紅的鐵鉗燙他,將錢財搶劫一空。家中有人認出了袁大用,告到官府,下文追捕。安大業的鄰居有位姓屠的,一向與安家關係不好,因為安家大興土木,起屋修房,他暗地懷有疑心。剛好安大業有一個小僕人偷得主人的象牙筷子,到屠家去賣,屠家得知這是袁大用贈的禮物,就告了官府。縣令用兵把安大業家房子圍起,正巧安大業與僕人有事外出了,官府就把他的母親捉去。安大業的母親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受驚後,氣息奄奄,二三天滴水未進,縣令只好將她釋放回家。
安大業在外聽到母親被捉的訊息,急忙趕回家中。但母親的病已經很重了,過了一宿,就死去了。安生將母親剛收殮,就被捉進官府。縣令見安生年少又溫文爾雅,暗暗地就認為這是誣告,是冤枉的,於是故意大聲地恐嚇他。安大業把自己與袁大用交往的過程說了一遍。縣令問:“你為什麼會暴富起來?”安生說:“我母親自己有一筆積蓄,因我要娶親,所以拿出來修葺那些結婚用的房子。”縣令聽信了,就把口供謄錄下來,把他解送到府中。那個生屠的鄰居,聽知安大業無事,就設計賄賂押送的公差,讓他在路上把安大業殺死。公差押著安大業進府,路經一座深山,安被公差拖到一峭壁上,準備將他推下去。正在危急的時候,忽然草叢中跳出一隻猛虎,把兩個公差咬死,口銜安生而去。
到了一個地方,樓閣重重,虎進去,將安生放下。但見雲蘿公主扶著婢女出來,見了安生,淒切地安慰他說:“我本想把您留在這裡,可是母親的喪葬未畢。現在,你只好拿著押解你的公文,到郡中去自投,保證你無事。”於是就取下安生胸前的帶子,打了幾個結,並吩咐說:“你見官時,解開這扣結,便可以免禍。”
安生按照雲蘿公主的吩咐,到郡中自投。太守很喜歡他的忠誠老實,又查了公文,知道他冤枉,就銷了他的罪名,讓他回家。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袁大用。安生下馬與袁相見,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了他。袁聽後很氣忿,但一言未發。安生說:“以你這樣的人才,為什麼幹這種事情玷染自己的名聲?”袁大用說:“我所殺的都是不義之人;所取的也是些非義之財。否則,錢財就是丟棄在路上,我也不取。你的勸告當然是對的,但像你的鄰居屠姓這種人,難道還要把他留在人世間!”說完話,就先走了。
安生回到家中,殯葬了母親,就閉門不出,不再與外界交往。忽然一天夜裡,有盜進入鄰居屠姓家,把父子十餘口全部殺掉了,只留下一個婢女。並且把他家中的財物席捲一空,與一個小僮分拿著。臨走時,盜賊用手拿著燈對婢女說:“你要認清,殺人的是我,與別人無關。”他並不從門裡走,而是從屋檐下越牆而去。第二天,婢女告到官府,官府懷疑安生知道內情,又把他提了去。縣令審問時聲色俱厲,安生上公堂,用手握著胸前的帶結,邊說邊解。縣令說服不了,又把他放了。
安大業回到家中,更加收斂自己的舉止,在家中專心讀書,從不外出。家中只留一位跛腳的老婢子為他作飯。他給母親服孝期已滿,每天都打掃台階、房屋,以等待好訊息的到來。一天聞到異香滿園,到樓上一看,內外陳設煥然一新。偷偷揭開畫簾,見雲蘿公主已盛妝坐在裡面。安生急忙拜見。雲蘿公主挽著安生的手說:“你不信天數禁忌,建造房屋,釀成災禍。又因母親去世,服孝三年,耽誤了我們三年。這是越想急於求成,反而越推遲。天下的事,大都是這樣啊。”安生要出錢辦酒席,公主說:“不再需要了。”婢子從食盒中拿出的菜餚,如同剛出鍋的一樣。酒也芳洌醉人。二人飲了一會兒酒,天漸漸黑了下來。公主腳下踏著的婢女也漸漸地都走了。公主四肢顯出嬌懶的體態,腳與腿似無著落。安生親昵地抱起她,公主說:“你暫放手,現在有兩條路由你選擇。”安生攬著公主的脖子問她有什麼事。公主說:“我們倆假若以棋友而交往,可相聚三十年;假若以床第之歡而交往,只能有六年的相聚時間。你取哪一條?”安生說:“六年以後再說吧。”公主默默無語,二人便共同入寢。公主說:“我本來就知道你是不能免俗的,這也是運數。”
公主讓安大業蓄養婢女和傭人,讓他們另外居於南院,每天干些做飯、紡織之類的活,以此維持生計。公主所居住的北院從來不見煙火,只有棋盤、酒具一類的東西。門也常關著,安生來推門時,門就自開,其他人是進不去的。然而,南院婢女、傭人作事,誰勤快誰懶惰,公主自己都知道。常常告訴安生去責備她們,沒有不服氣的。公主說話不多,也從不大聲說話,別人和她說話,她只是低頭微笑。每當並肩坐著的時候,總喜歡斜著身子靠在別人的身上。安生把她舉起放在膝頭上,就好像抱著個嬰兒一樣輕。安生說:“你這樣輕,真可在掌上起舞。”公主說:“這有什麼難!但那是婢女幹的事,我是不屑去作的。趙飛燕原是我九姐姐的侍兒,每每以輕佻而獲罪,觸怒上界仙人,被貶謫到人世間。她又不肯守女子的貞節,現在已經把她幽禁起來了。”公主住的閣子用錦帛作帷幕圍起,冬天不覺寒冷,夏天不覺太熱。公主在嚴冬都帶著輕紗。安生給公主做鮮艷的新衣服,強讓她穿上。過了一會,公主就把衣服脫了下來,說:“這是塵世間俗濁的東西,讓它壓得我的骨頭幾乎得病!”
一天,安生把她抱到膝頭上,忽然覺得比往日沉重,感到驚異。公主笑指著肚腹說:“這裡頭有一個俗子的種了。”過了幾天,公主經常皺眉頭,不想吃飯,說:“近來胃口不太舒服,很想吃點人間的飲食。”安生於是給她備下很好的飲食。公主從此吃飯,如平常人一樣。
一天。公主說;“我的身體單薄瘦弱,不能承受生孩子的勞苦。婢子樊英身體很強壯,可以讓她代替我。”於是公主便把她貼身的衣服脫下來,讓樊英穿上,關在房子裡。不大會兒,聽到嬰兒的啼哭聲,開門進去一看,是個男孩。公主高興地說:“這個孩子有福相,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人才。”就給他取名叫大器。公主將孩子用被包好,放到安生的懷中,讓他送給乳母,在南院中養著。
公主自分娩後,腰細得跟當初一樣,又不再食人間煙火。忽然有一天,公主告訴安生,想回家看一看。安生問多長時間回來,回答說:“三天。”於是又像上次那樣鼓起皮排,煙氣四圍,接著就不見公主了。三天之期已到,仍不見公主回來。又等了一年多,公主仍是渺無音信,安大業也就絕望了。
安大業關門讀書,不久鄉試考中舉人。自公主去後,他始終不肯再娶,每每獨宿北院,以沐浴公主的余芳。一天夜裡,在床上輾轉難睡,忽見院裡燈火輝煌,映亮了視窗,門也自己開了。只見一群婢女擁著公主進來。安生很高興,起來責備公主失約。公主說:“我並沒有過期,按天上時間算的話,我才過了兩天半。”安生很得意地告訴公主,他已中舉。公主不高興地說:“這種無意得來的東西,不能為你增多少光彩,只能減少人的壽命。三天未能見到你,你的俗氣又加深一層。”
安生自這以後,再不去爭進取了。過了幾個月,公主又欲回家探望,安生淒楚地戀戀不捨。公主說:“這次去,一定早日返回,勿須盼望。你也要知道,人生在世,聚散都是有定數的。人的聚散,就好像過日子花錢一樣,節制著花得時間長些;不節制恣意亂花,就用的日子短些。”公主去了,一個多月就返回來。從這以後,就一年半載地來一次,往往要住幾個月才回去。安生也習慣了,不以此為怪。
不久,又生一個兒子,公主舉起來說:“這個孩子是個豺狼。”立刻讓安生把他扔掉。安生不忍,就把他留了下來,取名叫“可棄”。可棄才到周歲,公主就急於給他議婚。媒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上門來。問可棄的生辰八字,都說不合。公主說:“我想為狼子設一深圈,竟然辦不到。當該被他敗壞六七年,這也是運數。”囑咐安生說:“要記住,四年後,有個姓侯的生一女,在女孩右脅有個小贅疣,她就是可棄的媳婦,要娶過來,不要管門第如何。”就讓安生寫下來記住。
後來公主又回家探望,竟再也沒回來。
安生常把這件事告知自己的朋友。後來得知,果然有一位侯姓家生了一女,左脅下有一疣贅。這位姓侯的品行下賤,行為不端,眾人都看不起他,安生按公主的吩咐給可棄定下了這門親事。
大器十歲考試及第,娶雲氏女為妻,夫妻都孝順和善,父親很鍾愛他們。可棄漸漸長大,不喜歡讀書,而且善偷盜。常與無賴子弟混在一起賭博,常把自家的東西偷出去還債。安生很憤怒,便用棍子打他,可棄也終不改悔。安生告訴家人,都要提防他,不讓他得到什麼。可棄一天晚上出去,穿牆逾垣,被主人發覺,把他捆起來送到了官府。縣官審詢他的姓氏家庭,把他送回家中。他父親與大器把他捆起來,嚴酷地拷打他,幾乎斷氣。大器代他哀求,安生才把可棄放開。安生從此生氣得病,飯食減退。就為兩個兒子把家產分開,並寫下文書,把樓閣與好的田地,都分給了大器。可棄怨恨,夜裡持刀進屋,想把兄長殺死,卻誤殺了嫂子。先是,公主遺下一條褲子,很輕軟,雲氏很喜歡它,就改成一件睡衣。可棄用刀一砍火光四射,他大吃一驚,連忙逃走了。安生得知後,病情越加嚴重,數月就死了。可棄聽到他父親死的訊息,才回到家中。大器對他很好,可棄卻越加放肆。僅一年多時間,所分的田地全部賣光,於是可棄就到郡中去告大器。郡官很了解他這個人,把他趕了出去。兄弟間的情份從此斷絕。
又過了一年,可棄二十三歲,侯氏女十五歲。大器憶起母親的話,就想快些為可棄完婚。於是將可棄召到家中,把最好的房子騰出打掃於淨,給可棄把侯氏迎娶進門。大器又把父親留下的好田,都造冊登記交給了他們,並對侯女說:“幾頃薄地,為你死守到現在,今天全都交給你。我弟無德行,若是把一寸草給他,他也會給你賣掉。從此以後,成敗如何,全在你這位新婦了。你若能夠使他改惡從善,就不會憂慮受凍挨餓。若不然,我也無法填平你們這無底之坑。”侯氏女雖是小家所出,但很聰慧美麗,可棄既怕又愛她,她所說的話,沒有敢違背的。每次出去,限時回來;若超過時間,侯氏就辱罵並不讓吃飯。可棄因此行為也稍稍有所收斂。一年後,侯氏生了一兒子,說:“我以後無求於別人了。數頃肥沃良田,母子怎么還吃不飽?沒有你這個男人,也可以了。”正遇到可棄偷了家中的穀子出去賭博,侯氏知道後,在門口彎弓搭箭,拒絕他進門。可棄很怕,就遠避而去。看到侯氏進了門,他才磨蹭著走進屋裡。侯氏又持刀出來,可棄掉頭就跑,侯氏趕上砍了一刀,把他的衣服砍破,屁股上傷了一刀,血把襪子和鞋子都染紅了。可棄氣忿地去告訴兄長,大器理也不理。可棄自己只好冤屈慚愧地去了。過了一夜,可棄又到大器家,跪著哀求嫂子,求她給侯氏說情,讓他回家。侯氏堅決不同意。可棄很憤怒,說要去把他老婆殺死,大器不說話。可棄忿然起來,手裡持著一把刀徑直走了出去。嫂子很驚駭,想上去制止他。大器使了個眼色,不要這樣做。等到可棄去了,才對她說:“他故意弄個樣子給我們看,實際他不敢回家。”使人偷偷地去看一下,可棄已入門。這時大器才變了臉色,想跑去看看,這時可棄正垂頭喪氣地走進來。原來,可棄進屋後,侯氏正在哄著孩子,望見可棄進來,把兒向床上一扔,到廚房找來一把刀。可棄害怕了,忙向外跑,侯氏將他趕出門才回去。大器得知內情後,還故意問可棄。可棄不說話,只是向著牆角哭泣,兩個眼都腫了。大器可憐他,親自領著他回去,侯氏才讓他住下。等到大器出去後,侯氏罰可棄長跪,逼著他發誓,而後讓他用瓦盆吃了飯。自此可棄才改邪歸正。侯氏井井有條地管理家計,日子越來越富裕,可棄只是坐享其成而已。以後,年近七旬,子孫滿堂,侯氏有時還捋著他的白鬍子,讓他跪著走。
異史氏說;“兇悍的妻子嫉妬的婦人,遇上她就像毒瘡長在骨頭上,死了才算完,難道不是劇毒嗎!然而正如砒霜和附子,是天下最有毒的毒藥,如果用得其法,開始時藥性發作使人憋悶昏亂,最後卻可以治癔疾病,不是人參、茯苓這種溫和滋補的藥所能趕上的。但如不是仙人能看透本質,誰又敢拿毒藥送給子孫呢!”
山東章丘縣李孝廉名叫善遷,少年時風流倜儻不拘小節,絲竹音樂詞曲等等都很精通。他兩個兄長都在會試時登上甲榜,而少年李生更加輕佻放蕩不羈後來他娶了夫人姓謝,稍稍約束他,他就逃走了,三年不回家,到處尋他也找不到。後來在山東臨清的勾欄妓院找到了他。家人進勾欄妓院時,看見他面向南坐著,有十幾個青年歌舞姬在旁邊服侍,原來這些人都是拜他為師向他學習音樂藝術的。他臨走時,積攢了許多裝衣物的匣子,這都是那些歌舞妓送給他的。他回到家中,夫人謝氏把他關在一個屋內,案桌堆滿了書讓他讀,又用長繩系在床腿上,另一頭從窗欞中穿出來。上面又拴上大鈴鐺,這些都系在廚房內。凡是李生需要東西時,就踩繩;繩子一動鈴鐺就響,外面的人就答應送去。謝夫人親自開設當鋪,垂著帘子在裡邊接受典當的衣物並估計它的價值;她左手打算盤,右手拿筆記帳;老僕人幫助她在外奔走罷了,從此家裡積攢錢財發家致富。但她常常因為丈夫沒有功名比不上兩個嫂嫂顯貴而感到羞恥,所以把丈夫關在屋內讀書整整用了三年時間,最後李生舉了孝廉。她高興地說:“咱們李家三個弟兄兩人登上甲榜就像三隻卵兩隻孵出小雞一樣,我認為你是個不孵化的蛋,現在你也這樣有出息了。”
再有,耿進士名叫崧生,也是章丘縣人。他夫人常常用績麻的燈火在旁邊幫助他讀書;那就是夫人績麻不停止,他讀書也不敢休息。有時朋友親戚拜望他,夫人常常偷聽他們:論文章時她就給他們做飯沏茶;若有詼諧笑謔,她就厲聲把客人趕出去。每次考試得了不賞不罰的這一級,他就不敢進屋門;要是得了超等,妻子才笑著迎接他。他教私塾得了錢,就全部交給妻子,絲毫不敢隱匿。所以東道主贈給他財物時,他經常當面與主人斤斤計較,有人非議他嘲笑他,但不知道他花費要向妻子報銷是很難的。後來老丈人請他教內弟,使內弟進了州學,老丈人送給他十兩銀子作謝禮。耿崧生只接受了錢匣而退回了銀兩。妻子知道這事說:“他雖然是最親近的人,然教書為的什麼呢?”催他要回銀兩並交給她。耿生心中不安但不敢與妻子爭論,內心終覺得很抱歉,想以後再偷偷地償還給老丈人。後來他每年到外面教書掙的錢都少交給妻子一些。積攢了二年多,得了若干錢兩。一天他忽然夢見一個人告訴他說:“明日登高,銀兩數就湊齊了。”第二天,他試著登高遠眺,果然拾到了銀兩,恰好符合他欠缺的錢數,於是他把這錢還給了岳父。後來他考中進士,夫人還呵斥譴責他。耿進士說:“現在我已經做了官,你為什麼還是這樣?”夫人說:“俗諺道:‘水長則船也高。’即使作了宰相,難道便算老大了嗎?”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