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長房子
從畢節市中心往西出發,經326國道五六公里,到了畢節“老八景”之一——“豐樂秋成”,再朝左邊的岔道行走四公里,在宋官水庫的盡頭,有一個叫“下伍溪”的小地名,我的老家就在那裡。
下伍溪位於兩條平行的山脈之間,地形狹長,西山灌木叢生,人稱“青龍嶺”,東山生態墾毀,謂之“黃龍嶺”。“黃龍嶺”綿延數十里、一浪接一浪,遇前方雲台山阻攔,突兀成一座近三百米高的大山,坡勢漸緩的山腳聚居著五六十戶傅姓人家,因而這個寨子也就有了“大山生產隊”、“大山村民組”等名稱。
“大山”這個看似一個恢宏、大氣的名字,大概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產物,她的原名或者俗名,應該叫“長房子”,與“大山”比起來,似乎多了些許莫名的滄桑和神奇。
長房子,是方圓幾十里上點年紀的人都曉得的寨子。上世紀六十年代之前,在這大山腳下,三四十戶人家、三百多口人的房子整齊地排列著,梁接梁,院挨院,雕花窗,木板壁,翹角檐,一字排開,長達兩百餘米,與背靠的“長龍”輝映一體,煞是壯觀,大概當初也少不了像如今新農村建設示範點一般給人以驚嘆和震撼。
她的毀滅,是在1961年,那時我還沒來到這世上。據說有位女老人見自家的柱頭上爬滿了螞蟻,便想澆上煤油點火驅滅。就因這一念之差,讓傅姓家族一度引以為驕傲的長房子變成了一片火海。寨子離門前的小河較遠,打水來回需二十來分鐘,右邊的山凹雖有一道流量如碗口粗的清泉,但哪能挽回這滅頂的災難。大火在一片片撕心裂肺的慟哭聲中燃燒了三天三夜……當時,只有靠北的四五戶人家因搶救及時逃過一劫,我的叔叔們費盡全力才救出了祖父的一盒大棺木,其餘的財產均化為灰燼。那時國家正處於三年困難時期,一大家人只得靠著親友的接濟度過那段艱難的日子。
“長房子”的建築奇觀,沒有任何文字資料記載,而今留給人們的只有三五處殘垣和年幼時聽祖輩們閒談的模糊記憶。我們的祖先來這裡定居雖然已有兩百多年時間,但據《傅氏族譜》推測,當時不過兩三房子孫、一二十口人。於是我想,“長房子”應該不是一次建成的,當初他們沒有那么強的實力,即使有實力,也沒有必要一下子建這么大的規模。無疑,“長房子”是祖宗血脈傳承、家族興旺的結果,一代緊接一代,一家緊挨一家,子子孫孫,代代相傳,生生不息,把那種團結、和睦、奮進的精神寫成了一個大大的、長長的“一”字。
遺憾的是“長房子”毀了之後,族人再也沒把祖先的那種生活品質、精神符號傳承下來,紛紛另找宅基重建家園。父親也和四叔商量,東拼西湊在離祖屋三十來米的下方新建了一幢四立三間的“板壁房”,堂屋公用,各家有一間進出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住房。父母親帶著年少的大哥和二姐(大姐幼年夭折)搬進了新家,在之後的頭十年間,三姐、我、小弟和么妹也相繼來到了世上。大概在1974年,為了緩解蝸居壓力,父親將他從微薄的工資里積攢下來的一百多元錢換成了一堆又一堆的磚頭、木料和青瓦,請來了一批工匠,緊靠我家的木板房新建起了兩間磚混結構的廂房。為了解決家畜餵養的問題,將邊上的一間暫時作為豬圈。
在父親的心底,建造新房可能不僅僅是為了解決一家人居住擁擠的問題,也許他還盤算為他的三個兒子成家立業各置辦一份房產。大哥十五歲那年,國中還沒畢業,因受不住參加生產隊乾重活掙工分的艱苦,就拼著參軍到了昆明。有一年大哥回家探親,父親把我們兄弟仨叫在一起,半開玩笑半講真地要為我們“分房子”。大哥明確表態他的那份不要了,留給父母養老。父親就讓我和三弟“抓鬮”,結果我自己手氣不好,竟抓住了那間“豬圈”。這對當時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來說,那是何等的失意和迷惘,禁不住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也留下了至今仍讓家人調侃的笑柄。
世事真是難測,也出乎父母的意料,後來我和三弟都離開了老家,也不看重那些房產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父親退休了,回到了鄉下老家,與母親相依為命。在之後的五六年時間,我們兄弟姐妹都在為事業打拚,為生計奔忙,除了逢年過節,平常回鄉盡孝的時間不多。後來才知道,在那段時間,父親承受了多少充滿世俗、嫉妒的閒言碎語,就連本應手足相惜的叔嬸也在暗地裡往他的心上捅上一刀又一刀,使得他終日鬱鬱寡歡,唉聲嘆氣。這緣於我兄弟仨都端上了“鐵飯碗”,日子過得比他人好,可結婚後生的都是獨生女兒,這在重男輕女的農村,免不了讓人說三道四。1996年冬天,帶著難忍的痛楚和未了的心愿,父親走完了他奔波勞碌的一生,年僅六十七歲。就在被腦瘤折磨得神志不清的日子,他還強撐著病體,在母親的攙扶下,展開雙臂丈量著他那牆體已讓風雨侵蝕得斑駁暗淡的幾間小屋。一切的一切都暗示著,父親生前也一直在心底營造著他的“長房子”,也想在他的身後寫一個大大的、長長的“一”字。
父親帶著遺憾走了,母親頂著世俗的陰霾堅忍地活著。但見她一天一天地衰老,膽囊炎、高血壓、白內障、心臟病、股骨骨折,接踵而至,有好幾次去了鬼門關,結果又回了來,像要多看些世道的變化。在城裡住不上幾天,她就嘮叨著下鄉,要看看老屋漏雨了沒有,家具遭強盜了沒有。
五年前,命運給大哥開了個玩笑,年近五十的他,不知是讓嫂子甩了還是他把嫂子離了,總之他找了個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年輕女子,結果還生了一對“龍鳳胎”。這對我們這類被世俗壓得喘不過氣的人家來說,絕對是個天大的喜訊!得知訊息的當晚,母親便點香焚紙向祖先禱告祈福。然而只有我知道,大哥默默地為九泉之下的父親、為這個家的“臉面”作出了很多很多的犧牲,不僅僅是長女的怨艾,還有同事的誤解以及今後幾十年的生活重負。
從那以後,我發覺母親變了,身子骨一下硬朗了許多,性情也風趣了不少。不但坐長途汽車跑到昆明看望她的“龍鳳”寶貝,回家後還經常從荷包中拿出孫子的照片親啊吻啊。在老家,她開始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傲然於世,不時在近鄰面前反覆囉嗦地念叨兒女的孝順、孫子的帥氣,說話辦事對過往的對手不乏譏諷和苛刻。偏偏這樣,她卻贏得了更多的尊重和讚嘆:老奶好有福氣……
我越來越相信,人類文明的進步已不可能讓那些傳統的“長房子”永久存在了,其實,不管我們的後代是他或她,是姓傅還是姓其他,也不管是在天南還是海北,只要血脈相傳,那“房子”就會生根發芽。若把他們用線連線起來,那就是令人矚目的“萬里長城”呀。
看吧,這些年來,從“大山”走出大山的人就有不少,有考取大中專院校的,有部隊服役轉乾的,有外出打工定居他鄉的,也有不甘貧窮“兩肋插刀”在外闖蕩江湖的,即便是看似老實的一些兄弟,也曉得挎著“大背籮”走進城來,租一間小屋撫娃兒讀書……不管他們走的是哪條路,但都有一點值得欣慰,那就是他們從思想觀念上、生活方式上已經告別了“長房子”!
回過頭來想,也許命運之神給我設計的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在老家,我和我的兒孫們,用一百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再造一排“長房子”。如是演繹,我敢肯定自己此刻正蹲在那參差破損的瓦檐下,巴嗒著嗆人的旱菸,呆滯的目光透過迷濛的煙霧,死死盯著兩百米開外光禿禿的營盤山,為籌集兒女們上學的費用發愁呢……
不過,可能嗎?
作者簡介
傅立勇,筆名田心,1967年出生於貴州畢節市七星關區長春堡鎮,系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原畢節地區政協工委常務副秘書長、原畢節地區作家協會常務理事。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先後在《中國教育報》、《教師報》、《雜文報》、《貴州日報》、《今日文壇》、《貴州作家》、《青年時代》等60多家報刊發表各類文章近千篇,2003年公開出版個人散文集《冷麵真情》、主編出版《月白風清》(畢節市報新聞作品集),曾獲“畢節地區首屆文藝成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