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之家
從1981年到29年裡,前後共有859個像鄧秋桃這樣的孩子住進“學生之家”。他們中,60%來自困難家庭,絕大部分是留守兒童。
不了解下石太鎮的人,很難明白鄧衛星一家對於山區孩子們的意義。
作為英德最貧困、最偏遠的鎮之一,下石太鎮轄內有178平方公里的土地,“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勢,讓108條自然村散落在起伏的山地中。上年度,下石太鎮人均收入只有4395元。和很多貧困地區一樣,貧困家庭多、留守兒童多。
鄧秋桃,就是這樣一個山裡的貧困孩子。父親體弱多病,已經繳不起她的學費。2003年,隨著農村中國小布局的調整,她所在的下石太鎮新聯坡洋坑村國小被撤併了,需要到離家20多公里外的鎮中心國小上學。“那時我上國小4年級。家裡沒錢讓我住校或是在鎮上租房子住,只能走路去上學,但是去學校要走三四個小時……我想我可能不能讀書了。”
就在這時,經常在附近村里收豬的“豬肉佬”鄧衛星,走進了鄧秋桃家。
“這孩子聰明,成績好,不能不讀書。讓她來我家住吧,和其他孩子一起,起居我們照看。讓她從家裡帶點米來就行。”簡單的幾句話,鄧秋桃住進了鄧衛星位於鎮上的“學生之家”,一直到中學畢業。
“剛去的時候很小,什麼都不懂,都是衛星伯教我。晚上頭疼發燒,也是他連夜背我去醫院。每年期終考那段時間都很辛苦,衛星伯每天都給我們做好吃的,加菜加湯。”中學畢業,鄧秋桃考上了全市重點高中英德中學,“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衛星伯比我爸媽還高興。走了那么遠的山路到我家給我祝賀,給我發獎金。”
從上高中開始,鄧秋桃住進了英德中學的宿舍,離開了鄧衛星的“學生之家”。但她很懷念那段時光:“衛星伯家也很窮,但是那裡像一個家,我們是他的親生子女。伯母的脾氣很好、很善良,小孩子頂撞她,她都不生氣,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
從1981年到29年裡,前後共有859個像鄧秋桃這樣的孩子住進“學生之家”。他們中,60%來自困難家庭,絕大部分是留守兒童。
阿爹阿姆
這樣的日程,周而復始,鄧衛星和熊廷賀整整過了29年;送走的孩子中,有些已經為人父母,又把自己的孩子送回來……
凌晨3點,山裡的天黑得透透的,鄧衛星已經起床開始忙活了———去鎮上菜市場自己的肉檔打理生意。上午八九點鐘,結束了一天最重要的營生後,鄧衛星會拎上五六斤新鮮豬肉回家.
白天,除了料理自家產米、產菜的那20多畝田地,鄧衛星最繁重的任務就是上山砍柴。給孩子們洗澡、做飯都要燒水,全部用電負擔不起。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每天砍100斤乾柴背回家,仍是鄧衛星必做的“功課”。
妻子熊廷賀的擔子也不輕。早上4時半起床後,就要開始收拾家裡的衛生、餵雞餵鴨,然後給30多個孩子做早飯:大一點的要吃麵,小一點的要喝粥。看著孩子們起床、洗漱、吃早飯,組織孩子們準點去上學。歇不了幾個小時,又要準備30多個孩子的中飯。然後又是新一輪的收拾、整理、準備晚飯。
下午三四點鐘,鎮上的國小、中學陸續放學,孩子們也陸續回到家。隨著一波高似一波的喧鬧聲,鄧衛星家開始了一天裡最忙亂也最熱鬧的時光。
孩子們愛叫鄧衛星夫婦“阿爹”、“阿姆”。“阿姆”一邊在熱氣炙人的廚房炒菜,一邊挨個喊著孩子們洗澡,還要隨時抽出手來幫年紀小的孩子搓幾下衣服。大廳里,孩子們打鬧著,下棋、聊天,等著6點鐘準時上桌的晚飯。兩三個菜一個湯,有菜有肉,米飯管飽,這是鄧衛星家的標準一伙食。孩子們吃什麼,夫妻倆就吃什麼,而且總是等著孩子們先吃完。
晚上7時40分,“房頂都能吵翻”的鄧衛星家,逐漸安靜下來。每天的集中晚自習開始了。2個小時裡,30多個孩子在鄧衛星的監督下,各自在大廳的“學習區”坐好。寫作業、溫習,互相輔導。“阿爹”就搬個板凳坐在旁邊,隨時聽候“阿爹,這個要怎么做?這個要怎么讀?”的求教。
晚上10時,35個孩子準時鑽進鄧衛星家樓上樓下5個大房間。在上下床間打鬧一陣,說笑一陣,鄧家的兩層小樓慢慢歸於寂靜。一天結束了。
這樣的日程,周而復始,鄧衛星和熊廷賀整整過了29年;送走的孩子中,有些已經為人父母,又把自己的孩子送回來……
深刻解讀
善舉緣由
“我很愛學習,很想讀書,但就是因為窮,再也沒能讀成。”提起輟學的遺憾,50多歲的鄧衛星竟然哭出了聲……
給山裡的孩子一個家,圓他們一個讀書夢,是鄧衛星自覺自愿的行動;這源於他一個簡單的想法,也隱藏著他人生最大的痛楚。
1959年出生的鄧衛星,自小很會讀書,1977年國中畢業時,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英德中學。“全市只招40個學生,我考上了,是我們村幾十年來唯一一個。”但就在那一年,鄧衛星的父親去世了,家裡一下沒有了經濟來源,只在英德中學讀了一個星期的鄧衛星,被迫退學了。“我很愛學習,很想讀書,但就是因為窮,再也沒能讀成。”提起輟學的遺憾,50多歲的鄧衛星竟然哭出了聲,“如果能讀完高中,現在肯定不是這個樣子。”
鄧衛星的“豬肉佬”營生,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山下鄉收豬,這讓他看到很多和他一樣因為窮困上不了學的山裡孩子。
1981年,在山裡一戶人家,鄧衛星碰到了一個愛讀書卻因為路遠而失學的女孩陸秋賢。“怎么不去學校讀書?”“我們這裡這么山,學校又那么遠,怎么去?”陸秋賢的話,讓鄧衛星思慮了幾天。想到自己家離鎮上的中學近,想到可以讓妻子給孩子做飯照看起居,鄧衛星給了陸秋賢一個提議:到我家來“寄宿”。
讓鄧衛星沒想到的是,這一來就來了包括陸秋賢在內的6個女娃子;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每年一開學,越來越多的家長找到自己,把越來越多的孩子送來;而他的“學生之家”,就此堅持了29年。
鎮裡的學校一度搬遷,鄧衛星也跟著搬遷。1992年,鄧衛星賣掉了兩塊珍藏的黃蠟石,傾其積蓄在地方蓋起了兩層樓———8房2廳,除了自己一家四口住的3間房,剩下全拿來做了孩子們的宿舍。最多的一年,這裡住過近50個孩子。
前幾年,妻子熊廷賀上山砍柴時出了意外,臥床大半年;自己的兩個兒子正準備讀大學,要繳一大筆學費;他覺得“學生之家”堅持不下去了。但看著開學時送上門的20幾個孩子,鄧衛星又心軟了。咬咬牙,就這樣堅持著。
29年間,再苦再難,鄧衛星從沒主動向別人伸過一次手,鎮政府負責人用四個字評價鄧衛星的這29年:功德無量。
在下石太鎮,鄧衛星一個月三四千元的收入算“高工資”了,但走進他家,仍會驚訝於這裡的簡陋———
除了房子還算周正,滿屋找不出一件像樣的家具。客廳里的摺疊圓桌,四條腿上布滿了銹,需要墊一隻拖鞋才能站穩。孩子們用的課桌、長條椅,都是學校淘汰的。但是,為了讓孩子們夏天睡個好覺,鄧衛星卻省出錢來,在每個房間裝了電扇。
最初,在鄧衛星家寄宿是全免費的,只需要自己帶些米。但隨著孩子越來越多,為了維持“學生之家”,鄧衛星開始收取很少的住宿費。從一年175元,到每年325元。325元,平均一天只要兩元多,即便如此,真能交足的孩子也還不到三分之一。寄宿在這裡的35個孩子,14個來自貧困家庭,21個是留守兒童。“只有10個孩子能交上錢,剩下的就交個百來塊,背些米來頂”。
打開鄧衛星記得密密麻麻的賬本,欠賬都是有記錄的,清一筆劃一筆,但這么多年,沒劃掉的還是大多數。“有些孩子畢業了,但也還是沒錢。去他家裡要吧,真的是窮,不僅沒法開口要,還要安慰他,讓他‘以後發達了再慢慢還’。”
為了把“學生之家”辦下去,鄧衛星的日子只能精打細算:豬肉、雞鴨、米飯……都是自家“出產”,柴是上山砍的、水是從山上引來的……即使如此,每年鄧衛星都還要填進去一兩萬元。“最貴是電。還有就是孩子病了去醫院打針、開藥,每年都差不多要墊出兩三千塊。”
這些是有數可查的,還有一些根本算不清。
鄧衛星喜歡讀書好的孩子,每學期考第一的,鄧衛星都會封個50元或100元的“紅包”作為獎勵;孩子畢業了考上重點學校了,他還要親自上門送個大紅包。鄧衛星看不得孩子受苦。在他家住了快一年的鄧小花,父親患癌症多年,家裡還有3個姊妹,家境貧寒。為了讓她讀書,鄧衛星不僅不收一分錢,還自己出錢給她買學習用品;每個星期還額外給她10元錢,讓她攢起來買衣服、買吃的。“不能讓她的生活和別的孩子差太遠”。
一位清遠的藥廠老闆聽說了鄧衛星的事,捐了3萬元錢。這是29年來,鄧衛星收到的唯一一筆捐助。為了不讓人說自己從“學生之家”撈好處,鄧衛星把這筆錢全花在了看得見的地方:買了一台電視、一台冰櫃,在樓頂裝了太陽能熱水器、濾水器,裝了防盜窗。剩下的一點,給孩子們加了菜。除了防盜窗,每一件買來的東西上,鄧衛星都細心地貼上紅字,寫著“×××捐贈”。“錢都是給孩子們的,我不會沾他們一分錢”。
29年間,再苦再難,鄧衛星從沒主動向當地政府、向旁人。也沒向從他這裡走出去的孩子們伸過一次手,哪怕他們當中有人已經成了大老闆。
鎮政府負責人用四個字評價鄧衛星的這29年———“功德無量”。
對話媒體
羊城晚報:您這裡很多都是剛上國小的孩子,會不會不習慣這種生活?
鄧衛星:我這裡和學校寄宿不同。在這裡有我們會照看他們。有些太小不能自理的,都是我們幫他們洗衣服,手把手教他們各種生活技能。
羊城晚報:有沒有特別調皮,您管不住的孩子?
鄧衛星:每年住在這裡最調皮的那個孩子,我會讓他當班長。讓他管理別的孩子。比如有人生病要及時向我報告,組織大家上晚自習,監督他們下了課不要亂跑,晚上看著他們寫作業、看書。一個星期我會獎勵班長1元錢,學期結束會再獎勵20元錢。如果有人犯錯,班長那1元錢就沒了。
羊城晚報:會不會對犯了錯的孩子進行處罰?比如罰他們做家務?
鄧衛星:我這裡的孩子,只管洗自己的衣服、刷自己的飯盒,別的活不用他們做,只要讀好自己的書。不過也有處罰。比如規定晚上7點40分上自習。按時回來的給他留著飯;沒準時回來、不準時上課的,要罰站。最怕就是他們飲食和安全出問題。不過這么多年,沒一個孩子出過事,沒一個孩子被退學,也沒一個孩子因為調皮被我送走。很多家長都覺得我這裡比學校還好。
羊城晚報:這裡走出去很多孩子,有的還成了大老闆,沒跟他們說說難處嗎?沒想他們幫一幫,有些回報?
鄧衛星:做這些從來沒想過要人回報什麼。他們倒是經常來家裡坐。不過我不敢和他們講自己的困難,不好意思。畢竟我兩個兒子都工作了,我自己也掙錢。每次他們問起,我都只說身體挺好,都挺好,沒困難。有難處就跟自己兒子講講。既然有心幫人家讀書,那就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不能讓人以為是為了別人的錢才做這個事。
羊城晚報:自己的孩子支持您這樣做嗎?
鄧衛星:兩個兒子也是從小和這些孩子生活在一起,一起讀書,都從大學畢業了,也都找到了好的工作。大兒子經常說:“爸爸你每年虧多少錢,我拿多少補給你。”小兒子剛工作,過年回來時,留下兩個月共6000多元的工資。大兒媳也是大學畢業,去年底在這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她也很喜歡這些孩子,每天晚上還給他們上課,輔導他們學習。
羊城晚報:您堅持了這么多年,也上了年紀,有沒有想過不做了?
鄧衛星:我會一直辦下去,不會不做。等我老到做不動了,我媳婦會回來幫我把它辦下去。就希望有人能支持我一下,我想把後院那片地方整一整,添置一些運動器械,桌球台什麼的,可以讓孩子們有個地方活動,免得下了課出去亂跑。另外就是想建個沼氣池。上歲數了,快砍不動柴了。有個沼氣池,煮飯、燒水就不用砍柴生火了,能省大事。
感動中國
感動2011
鄧衛星的事跡被網友投票評為“中國網事 感動2011”第一季度網路“草根英雄”。直到今天,網友們的感動仍然在持續著,網路論壇與微薄上對他事跡的轉載,仍然沒有停止。
“什麼是成功?我被眼前這個豬肉佬感動了:三十年如一日,自己種菜賣豬肉,守著清貧,先後收留附近和二三十里開外村里近900個貧困留守兒童在家裡吃住,讓他們在鎮上上學。這種成功的堅持,是能用金錢和權位衡量的嗎?”
這是日共有兩千多人轉發的微博。網友說,“普通人身上迸發出來的大善和大愛,讓我們觸摸到人性的光輝和溫暖”“我頓時覺得這個世界充滿美好”。
2011年6月24日,網友“柒柒叄”說:“他簡直是派到人間的天使。”“霧谷”等網友說,“普通人身上迸發出來的大善和大愛,讓我們觸摸到人性的光輝和溫暖”“我頓時覺得這個世界充滿美好”。網友“春水依人”說:“我願意做這樣的人,窮一輩子也行,一輩子不虧心。”
也有網友認為,這些應該是“政府做的事情”,不應該“僅僅讓草根承擔”。網友“王開嶺CCTV”說:“個體擔當替代時代擔當,民間擔當替代政府擔當,貧者擔當替代富者擔當……中國的大善和良心在民間,在陋巷!”網友“東瓜”說:“鄧衛星做善事成習慣,可是留守兒童的家長們不能‘依託’成習慣啊。政府是不是該解決留守兒童的問題?為何要把責任推給這么一個平凡的人,而且一推就是幾十年?”
對於此,鄧衛星的想法卻很樸素,“幫助貧困孩子的確是一件大家都要參與的事情,政府要做,人人都要做才好。我只是在儘自己的能力,做得來的事情就多做一點。”
當前困境
2011年6月新華社“中國網事”記者來到英德市這個名為“下(石旁加太)鎮”的小鎮,回訪“豬肉佬”和他收留的37個上國小和國中的孩子。鄧衛星說,由於最近豬肉價格上漲,現在正在挺著過“最艱難的時候”。
“以前賣8塊一斤的豬肉,現在賣到了15塊,這對我的肉檔生意影響很大,賣太貴了豬肉沒人要,錢越來越不好賺了。以前每天能賺到150元至200元,現在每天50元都要很勉強才能賺到。”他說,“我已經儘量保證孩子的營養了,但是這樣下去,孩子肯定吃得沒有以前好了。”
說到“網路紅人”這個身份,鄧衛星只是憨厚地笑笑。實際上,他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每天還是起早貪黑,照顧孩子們。“有一些人通過網路了解我,並想資助我,但是人數不多。”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