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貞元十九年)初,翰林待詔王伾①善書,山陰王叔文②善棋,俱出入東宮,娛侍太子。伾,杭州人也。叔文譎詭多計,自言讀書知治道,乘間③常為太子言民間疾苦。太子嘗與諸侍讀及叔文等論及宮市④事,太子曰:“寡人方欲極言之。”眾皆稱讚,獨叔文無言。既退,太子自留叔文,謂曰:“向者君獨無言,豈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見,敢不以聞?太子職當視膳問安⑤,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入心,何以自解!”太子大驚,因泣曰:“非先生,寡人無以知此。”遂大愛幸,與王伾相依附。叔文因為太子言:“某可為相,某可為將,幸異日用之。”密結翰林學士韋執誼⑥及當時朝士有名而求速進者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定為死友。而凌準、程異等又因其黨以進,日與游處,蹤跡詭秘,莫有知其端者。藩鎮或陰進資幣,與之相結。
(貞元二十年九月)太子始得風疾,不能言。
(永貞元年)春,正月,辛未朔,諸王、親戚入賀德宗,太子獨以疾不能來,德宗涕泣悲嘆,由是得疾,日益甚。凡二十餘日,中外不通,莫知兩宮安否。癸巳,德宗崩。倉猝召翰林學士鄭、衛次公①等至金鑾殿草遺詔。宦官或曰:“禁中議所立尚未定。”眾莫敢對。次公遽言曰:“太子雖有疾,地居冢嫡②,中外屬心。必不得已,猶應立廣陵王③。不然,必大亂。”等從而和之,議始定。次公,河東人也。太子知人情憂疑,紫衣麻鞋,力疾出九仙門,召見諸軍使④,人心粗安。甲午,宣遺詔於宣政殿,太子繯服⑤見百官。丙申,即皇帝位於太極殿。衛士尚疑之,企足引領⑥而望之,曰:“真太子也!”乃喜而泣。
時順宗失音,不能決事,常居宮中施簾帷,獨宦官李忠言、昭容牛氏侍左右。百官奏事,自帷中可其奏。自德宗大漸,王伾先入,稱詔召王叔文,坐翰林中使決事。伾以叔文意入言於忠言,稱詔行下,外初無知者。
上疾久不愈,時扶御殿,群臣瞻望而已,莫有親奏對者。中外危懼,思早立太子,而王叔文之黨欲專大權,惡聞之。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皆先朝任使舊人,疾叔文、忠言等朋黨專恣,乃啟上召翰林學士鄭、衛次公、李程、王涯入金鑾殿,草立太子制。時牛昭容輩以廣陵王淳英睿,惡之;不復請,書紙為“立嫡以長”字呈上,上頷之①。癸巳,立淳為太子,更名純。
賈耽以王叔文黨用事,心惡之,稱疾不出,屢乞骸骨。丁酉,諸宰相會食①中書。故事,宰相方食,百寮無敢謁見者。叔文至中書,欲與執誼計事,令直省②通之,直省以舊事告,叔文怒,叱直省。直省懼,入白。執誼逡巡慚赧③,競起迎叔文,就其閻語良久。杜佑、高郢、鄭珣瑜皆停箸④以待,有報者云:“叔文索飯,韋相公已與之同食閻中矣。”佑、郢心知不可,畏叔文、執誼,莫敢出言。珣瑜獨嘆曰:“吾豈可復居此位?”顧左右,取馬徑歸,遂不起。二相皆天下重望,相次歸臥,叔文、執誼等益無所顧忌,遠近大懼。
作品注釋
①翰林待詔:擅長各種技藝如書畫、博弈者,居翰林院以備應詔,無品階。王伾(pī):德宗末年,侍讀東宮,得到太子李誦的信任。順宗即位後,王叔文入主翰林,改革朝政,王伾則通過宦官李忠言溝通內外訊息。後改革失敗,貶官病逝。
②王叔文:因為下得一手好棋入侍東宮,得到太子信任。
③乘間:利用機會。
④宮市:宮中派宦官到民間市場強買物品。
⑤視膳問安:為兒子侍奉父母的禮法,即每日必問安,每食必在側。
⑥翰林學士:類似於皇帝的機要秘書。韋執誼:和二王結交,積極參與了二王的朝政變革。陸淳等人被稱作“有名而求速進者”,即後來的八司馬。
①鄭(yīn)、衛次公:人名,時為翰林學士。
②冢(zhǒnɡ)嫡:嫡長子。
③廣陵王:太子的長子李純,後來的唐憲宗。
④軍使:禁軍將領。
⑤繯(cuī)服:喪服。服三年之喪(臣為君,子為父,妻為夫)者用之。
⑥企足引領:踮起腳,伸長脖子。
①頷(hàn)之:點頭答應。
①會食:相聚進食。
②直省:在省中值班的官員。
③逡(qūn)巡:遲疑不敢向前的樣子。慚赧(nǎn):因羞慚而臉紅。
④杜佑:唐中葉宰相,史學家。賈、杜、高、鄭等人都是當時的宰相。箸(zhù):筷子。
作品譯文
貞元十九年(803年)初,翰林待詔王伾擅長書法,山陰王叔文精通棋藝,都出入東宮,侍奉太子娛樂。王伾是杭州人。王叔文有心計,好用手段,自稱讀書懂得治國之道,常常利用機會為太子講述民間疾苦。太子曾經和諸侍讀及王叔文等談論宮市事,太子說:“寡人正想向皇上極力勸諫此事。”眾人都稱讚太子的想法,只有王叔文默然無語。等眾人都退下之後,太子留下王叔文,對他說:“剛才只有你不說話,難道有別的看法嗎?”王叔文說:“叔文蒙太子信任,有所識見,怎敢不上奏?太子的職責應當只限於關心皇帝的膳食與健康,不應當談論外事。陛下在位日久,如果懷疑太子收買人心,那時候怎么向陛下解釋呢?”太子大驚,於是流著淚對王叔文說:“要不是先生,寡人都沒有想到這一點。”從此對他極為信任重視,和王伾一起親密結交。王叔文對太子說:“某某可為相,某某可為將,希望殿下將來任用他們。”悄悄地結交翰林學士韋執誼和當時有名又求速進的朝臣如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和他們成為生死之交。而凌準、程異等人又通過這些人和二王結交,常常在一起游處,蹤跡詭秘,沒有人了解他們的端倪。也有藩鎮暗中進送錢財,和他們相結交。
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太子中風,不能說話了。
永貞元年(805年)春季,正月辛未朔,諸王親戚入賀德宗,只有太子因病不能來,德宗流淚悲嘆,因此得病,病情日重一日。二十多天裡,宮裡和朝中音訊不通,朝臣不知道皇帝和太子是否平安。癸巳,德宗駕崩。倉促之間召翰林學士鄭、衛次公等到金鑾殿起草遺詔。有宦官說:“宮中商議由誰繼位還沒有定。”眾人沒有敢對答的。衛次公馬上說:“太子雖然有病,但身為嫡長子,得到朝中內外的一致擁戴。如果太子實在病重無法即位,也該立其子廣陵王。不然,必定天下大亂。”鄭等都紛紛附和,議論才平息下來。衛次公是河東人。太子知道群臣擔憂懷疑,於是穿著紫衣麻鞋,勉強支撐病體出九仙門,召見禁軍將領,這樣人心才比較安定了。甲午,宣讀遺詔於宣政殿,太子穿喪服見百官。丙申,在太極殿即皇帝位,是為順宗。侍衛的將士還在懷疑,踮起腳來伸長脖子看過去,說:“真的是太子。”於是高興得哭了。
當時順宗不能說話,不能處理政事,常常在宮中設帷幕,身處其中,只有宦官李忠言和昭容牛氏侍奉左右。百官奏事,從帷幕中傳出是否同意的意見。自德宗病危時,王伾先入禁中,稱德宗詔命召王叔文到翰林院中處理事務。王伾將王叔文的意見告知李忠言,李忠言再將這些意見當做詔書頒行,外臣開始都不知道。
順宗的病長久不愈,偶爾扶病上殿,群臣不過遠遠地瞻望而已,沒有能夠親自奏對的。朝中內外都覺得局勢不妙,令人擔心,都希望早立太子,而王叔文等人想要專掌大權,厭惡聽到這樣的話。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人都是德宗很信任的舊人,他們都討厭王叔文、李忠言等人結成朋黨專斷攬權,於是啟奏順宗召翰林學士鄭、衛次公、李程、王涯入金鑾殿,草擬了立太子的制書。當時牛昭容等人因為廣陵王李淳英明睿智,不願意奉詔;鄭就不再奏請,在紙上寫了“立嫡以長”四字呈上,順宗點頭應允。癸巳,立李淳為太子,更名純。
賈耽因為王叔文朋黨用事,心裡很厭惡,稱病不出,屢屢請求辭官告老。丁酉,諸宰相在中書省會食。例行規矩是宰相正在進食,百官沒有敢去謁見的。王叔文到中書省,要和韋執誼商量事宜,令直省通報,直省告訴他舊例,王叔文卻發怒,呵叱直省。直省怕了,只得進入通知韋執誼。韋執誼覺得慚愧,遲疑了片刻,還是起身出見王叔文,在閻中談了很久。杜佑、高郢、鄭珣瑜都放下筷子等候,有通報的人來說:“叔文要吃飯,韋相公已經和他在閻中一起進食了。”杜佑、高郢心裡知道不合規矩,但畏懼王叔文、韋執誼的權勢,不敢出聲。鄭珣瑜獨自嘆息道:“我怎么還能留在這個相位上?”看看身邊的人,取馬直接回家了,不肯再出任丞相。二相都是天下人看重尊敬的官員,相繼辭官,王叔文、韋執誼等人更加無所顧忌,朝野上下都很害怕。
作品評析
順宗在唐代歷史上是個比較特別的皇帝,他在做太子的時候因為中風失音,德宗去世之後,群臣不知道太子是否可以即位,朝廷一度陷入混亂之中。在順宗登基之後,又因為病情的緣故無法處理政務,無法召對大臣,可以幫助他處理政事的,內廷是宦官李忠言和牛昭容,外朝則主要是出自東宮的王叔文和王伾。
王叔文有野心有手段,早在順宗為太子的時候就深得信任,並且很早即為順宗策劃即位後應當如何施政如何用人。但是順宗的健康狀況破壞了所有的計畫,以二王的資歷在朝廷上推行任何重要舉措都是很困難的事。何況他們作風急進,罔顧制度,因此他們的反對者,不止包括權力受到威脅的宦官,還有宰相、眾多朝臣,甚至皇室,二王的失敗是勢在必然的。傳統上被稱為二王八司馬的革新事件究竟應該如何評判,當前史學界爭議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