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諸葛滕二孫濮陽傳
諸葛恪字元遜,瑾長子也。少知名。弱冠拜騎都尉,與顧譚、張休等侍太子登講論道藝,並為賓友。從中庶子轉為左輔都尉。恪父瑾面長似驢。孫權大會群臣,使人牽一驢入,長檢其面,題曰諸葛子瑜。恪跪曰:“乞請竺益兩字。因聽與筆。恪績其下曰:”之驢。“舉座歡笑,乃以驢賜恪。他日復見,權問恪曰:”卿父與叔父孰賢?“對曰:”臣父為優。“權問其故。對曰:”臣父知所事,叔父不知,以是為優。“權又大噱。
命恪行酒,至張昭前,昭先有酒色,不肯飲。曰:“此非養老之禮也。”權曰:“卿其能令張公辭屈,乃當飲之耳。”恪難昭曰:“昔師尚父九十,秉旄仗鉞,猶未告老也。
今軍旅之事,將軍在後,酒食之事,將軍在先,何謂不養老也?“昭卒無辭,遂為盡爵。
後蜀好,群臣並會,權謂使曰:“此諸葛恪雅使至騎乘,還告丞相,為致好馬。”恪因下謝,權曰:“馬未至面謝何也?”恪對曰:“夫蜀者陛下之外廄,今有恩詔,馬必至也,安敢不謝?”恪之才捷,皆此類也。權甚異之,欲試以事,令守節度。節度掌軍糧谷,文書繁猥,非其好也。
恪以丹楊山險,民多果勁,雖前發兵,徒得外縣平民而已。其餘深遠,莫能禽盡,屢自求乞為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萬。眾議鹹以“丹楊地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人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鹹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為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蜂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皆以為難。
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嘆曰:“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恪盛陳其必捷。
權拜恪撫趙將軍,領丹楊太守,授棨戟武騎三百。拜畢,命恪備威儀,作鼓吹,導引歸家,時年三十二。恪到府,乃移書四部屬城長空。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內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谷稼將熟,輒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舊谷既盡,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無所入,於是山民飢窮,漸出降首。恪乃復敕下曰:“山民去惡從化,皆當撫慰,徙出外縣,不得嫌疑,有所執拘。”
臼陽長鬍伉得降民周遺,遺舊惡民,困迫暫出,內圖叛逆,伉縛送言府。恪以伉違教,遂斬以徇,以狀表上。民聞伉坐執人被戮,知官惟欲出之而已,於是老幼相攜而出,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恪自領萬人,余分給諸將。
權嘉其功,遣尚書僕射薛綜勞軍。綜先移恪等曰:“山越恃阻,不賓歷世,緩則首鼠,急則狼顧。皇帝赫然,命將西征,神策內授,武師外震。兵不染鍔,甲不沾汗。元惡既梟,種黨歸義,蕩滌山藪,獻戎十萬。野無遺寇,邑罔殘奸。既掃凶慝,又充軍用。
藜莜稂莠,化為善草。魑魅魍魎,更成虎土。雖實國家威靈之所加,亦信無帥臨履之所致也。雖《詩》美執訊,《易》嘉折首,周之方、召,漢之衛、霍,豈足以談?功軼古人,勛超前世。主上歡然,遙用嘆息。感《四牡》之遺典,思飲至之舊章。故遣中台近官,迎致稿賜,以旌茂功,以慰劬勞“拜恪威北將軍,封都鄉侯。恪乞率眾佃廬江皖口,因輕兵襲舒,掩得其民而還。復遠遣斥候,觀相徑要,欲圖壽春,權以為不可。
赤烏中,魏司馬宣王謀欲攻恪。權方發兵應之,望氣者以為不利,於是徒恪屯於柴桑。與丞相陸遜書曰:“楊敬叔傳述清論,以為方今人物凋盡,守德業者不能復幾,宜相左右。更為輔車,上熙國事,下相珍惜。又疾世俗好相謗毀,使已成之器,中有損累。
將進之徒,意不歡笑,聞此喟然,誠獨擊節。愚以為君子不求備於一人,自孔氏門徒大數三乾,其見者七十二人。至於子張、子路、子貢等七十之徒,亞聖之德,然猶各有所短,師辟由喭,賜不受命,豈況下此而無所闕?且仲尼不以數予之不備而引以為友,不以人所短棄其所長也。加以當今取士,宜寬於往古,何者?時務從橫,而善人單少,國家職司,常苦不充。苟令性不邪惡,志在陳力,便可獎就,騁其所任。若於小小宜適,私行不足,皆宜闊略,不足縷責。“且士誠不可纖論苛克,苛克則彼賢聖猶將不全,況其出入者邪?故曰以道望人則難,以人望人則易,賢愚可知。
自漢末以來,中國土大夫如許子將輩,所以更相謗訕,或至為禍,原其本起。非為大仇,惟坐克己不能盡如禮,而責人專以正義。夫己不如禮,則人不服。責人以正義,則人不堪。內不服其行,外不堪其責,則不得不相怨。相怨一生,則小人得容其間。得容其間,則三至之言,浸潤之譖,紛錯交至。雖使至明至親者處之,猶難以自定。況已為隙,且未能明者乎?是故張、陳至於血刃,蕭、朱不終其好,本由於此而已。夫不捨小過,纖微相責,久乃至於家戶為怨,一國無復全行之士也。“恪知遜以此嫌己,故遂廣其理而贊其旨也。會遜卒,恪遷大將軍,假節,駐武昌,代遜領荊州事。
久之,權不豫,而太子少,乃征恪以大將軍領太子太傅,中書令孫弘領少傅。權疾困,召恪、弘及太常滕胤、將軍呂據、侍中孫峻,屬以後事。
翌日,權薨。弘素與恪不平,懼為恪所治,秘權死問,欲矯詔除恪。峻以告恪,恪請弘咨事,於坐中誅之,乃發喪制服。與弟公安督融書曰:“今月十六日乙未,大行皇帝委棄萬國,群下大小,莫不傷悼。至吾父子兄弟,井受殊恩,非徒凡庸之隸,是以悲慟,肝心圮裂。皇太子以丁酉踐酋號,哀喜交並,不知所措。吾身受顧命,輔相幼主,竊自揆度;才非博陸而受姬公負圖之託,懼忝丞相輔漢之效;恐損先帝委付之明,是以憂慚惶惶,所慮萬端。且民惡其上,動見瞻觀,何時易哉?今以頑鈍之姿,處保傅之位,艱多智寡,任重謀淺,誰為唇齒?近漢之世,燕、蓋交遘,有上官之變,以身值此,何敢怡豫邪?又弟所在,與賊犬牙相錯,當於今時整頓軍具,率厲將士,警備過常,念出萬死,無顧一生,以報朝廷,無忝爾先。又諸將備守各有境界,猶恐賊虜聞諱,恣睢寇竊。邊邑諸曹,已別下約敕,所部督將,不得妄委所戍,徑來奔赴。雖懷愴但不忍之心,公義奪私,伯禽服戎,若苟違戾,非徒小故。以親正疏,古人明戒也。”
恪更拜太傅。於是罷視聽,息校官,原逋責,除關稅,事崇恩澤,眾莫不悅。恪每出入,百姓延頸思見其狀。
初,權黃龍元年遷都建業。二年築東興堤遏湖水。後征淮南,敗,以內船,由是廢不復修。恪以建興元年十月會眾於東興,更作大堤,左右結山俠築兩城,各留千人,使全端、留略守之,引軍而還。魏以吳軍入其疆土,恥於受侮,命大將胡遵、諸葛誕等率眾七萬,欲攻圍兩塢,圖壞堤遏。恪興軍四萬,晨夜赴救。遵等敕其諸軍作浮橋度,陳於堤上,分兵攻兩城。城在高峻,不可卒拔。恪遣將軍留贊、呂據、唐咨、丁奉為前部。
時天寒雪,魏諸將會飲,見贊等兵少,而解置鎧甲,不持矛戟。但兜鍪刀楯,倮身緣遏,大笑之,不即嚴兵。兵得上,便鼓譟亂斫。魏軍驚擾散走,爭渡浮橋,橋壞絕,自投於水,更相蹈藉。樂安太守恆嘉等同時並沒,死者數萬。故叛將韓綜為魏前軍督,亦斬之。
獲車乘牛馬驢騾各數千,資器山積,振旅而歸。進封恪陽都侯,加荊揚州牧,督中外諸軍事,賜金一百斤,馬二百匹,繒布各萬匹。
恪遂有輕敵之心,以十二月戰克,明年春,復欲出軍。諸大臣以為數出罷勞,同辭諫恪,恪不聽。中散大夫蔣延或以固爭,扶出。恪乃著論諭眾意曰:“夫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王者不務兼併天下而欲垂祚後世,古今未之有也。昔戰國之時,諸候自恃兵強地廣,互有救援,謂此足以傳世,人莫能危。恣情從懷,憚於勞苦,使秦漸得自大,遂以並之,此既然矣。近者劉景升在荊州,有眾十萬,財谷如山。不及曹操尚微,與之力競,坐觀其強大,吞滅諸袁,北方都定之後,操率三十萬眾來向荊州,當時雖有吞智者,不能復為畫計,於是景升兒子,交臂請降,遂為囚虜。凡敵國欲相吞,即仇雦欲相除也,有仇而長之,禍不在己,則在後人,不可不為遠慮也。昔伍子胥曰:”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夫差自恃強大,聞此邈然,是以誅子胥而無備越之心,至於臨敗悔之,豈有及乎?越小於吳,尚為吳禍,況其強大者邪?昔秦但得關西耳,尚以併吞六國,今賊皆得秦、趙、韓、魏、燕齊九州之地,地悉戎馬之鄉,士林之藪。
今以魏比古之秦,土地數倍;以吳與蜀比古穴國,不能半之。然所以能敵之,但以操時兵眾於今適盡,而後生者未悉長大,正是賊衰少未盛之時。加司馬懿先誅王淩,續自隕斃,其子幼弱,而專彼大任,雖有智計之士,未得施用。當今伐之,是其厄會。聖人急於趨時,誠謂今日。若順眾人之情,懷偷安之計,以為長江之險可以傳世;不論魏之終始,而以今日遂輕其後。此吾所以長嘆息者也。自本以來,務在產育,今者賊民歲月繁滋,但以尚小,未可得用耳。
若復十數年後,其眾必倍於今,而國家勁兵之地,皆已空盡,唯有此見眾可以定事。
若不早用之,端坐使老,復十數年,略當損半,而見子弟數不足言。若賊眾一倍,而我兵損半,雖復使伊、管圖之,未可如何。今不達遠慮者,必以此言為迂。夫禍難未至而豫憂慮,此固眾人之所迂也。及於難至,然後頓顙,雖有智者,又不能圖。此乃古今所病,非獨一時。昔吳始以伍員為迂,故難至而不可救。劉景升不能慮十年之後,故無以治其子孫。今恪無具臣之才,而受大吳蕭、霍之任,智與眾同思不經遠,若不及今日為國斥境,俯仰年老,而仇敵更強。欲刎頸謝責,寧有補邪?今聞眾人或以百姓尚貧,欲務閒息,此不右其慮其大危而其小勤者也。昔漢祖幸已自有三秦之地,何不閉關守險以自娛樂,空出攻楚,身被創痍,介冑生蟣虱,將士厭困苦,豈甘鋒刃而忘安寧哉?慮於長久不得兩存者耳!每覽荊邯說公孫述以進取之圖,近風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未嘗不喟然嘆息也。夙夜反側,所慮如此,故聊疏愚言,以達二三君子之末。若一朝隕歿志畫不立,貴令來世知我所憂,可思於後,“眾皆以恪此論欲必為之辭,然莫敢復難。
丹楊太守聶友素與恪善。書諫恪曰:“大行皇帝本有遏東關之計,計未施行。今公輔贊大業,成先帝之志。寇遠自送,將士憑賴威德,出身用命,一旦有非常之功,豈非宗廟神靈社稷之福邪!宜且案兵養銳,觀釁而動。今乘此勢欲復大出,天時未可。而苟任盛意,私心以為不安。”恪題論後,為書答友曰:“足下雖有自然之理,然未見大數。
熟省此論,可以開悟矣。“於是違眾出軍,大發州郡二十萬眾,百姓騷動,始失人心。
恪意欲曜威淮南,驅略民人。而諸將或難之曰:“今引軍深入,疆場之民,必相率遠遁,恐兵勞而功少,不如止圍新城。新城困,救必至,至而圖之,乃可大獲。”恪從其計,回軍還圍新城。攻守連月,城不拔。士卒疲勞,因暑飲水,泄下、流腫,病者大半,死傷塗地。諸營吏日白病者多,恪以為作,欲斬之,自是莫敢言。恪內惟失計,而恥城不下,忿形於色。將軍朱異有所是非,恪怒,立奪其兵。都尉蔡林數陳軍計,恪不能用,策馬奔魏。魏知戰士罷病,乃進救兵。恪引軍而去。士卒傷病,流曳道路,或頓仆坑壑,或見略獲,存記忿痛,大小呼嗟。而恪宴然自若。出住江渚一月,圖起田於潯陽,詔召相銜,徐乃旋師。由此眾庶失望,而怨黷興矣。
秋八月軍還,陳兵導從,歸入府館。即召中書令孫嘿,厲聲謂曰:“卿等何敢妄數作詔?”嘿惶懼辭出,因病還家。恪征行之後,曹所奏署令長職司,一罷更選,愈治威嚴,多所罪責,當進見者無不竦息。又改易宿衛,用其親近。復敕兵嚴,欲向責、徐。
孫峻因民之多怨,眾之所嫌,構恪欲為變,與亮謀,置酒請恪。恪將見之夜,精爽擾動,通夕不寐。明將盥漱,聞水腥臭,侍者授衣,衣服亦臭。恪怪其故,易衣易水,其臭如初,意惆悵不悅。嚴畢趨出,太銜引其衣,恪曰:“犬不欲我行乎?”還坐,頃刻乃復起,犬又銜其衣,恪令從者逐犬,遂升車。
初,恪將征淮南,有孝子著縗衣入其閣中,從者白之,令外詰問,孝子曰:“不自覺入。”時中外守備,亦悉不見,眾皆異之。出行之後,所坐廳事屋棟中折。自新城出住東興,有白虹見其船,還拜蔣陵,白虹復繞其車。及將見,駐車宮門,峻已伏兵於帷中,恐恪不時入,事泄,自出見恪曰:“使君若尊體不安,自可須後,峻當具白主上。”
欲以嘗知恪。恪答曰:“當自力入。”散騎常侍張約、朱恩等密書與恪曰:“今日張設非常,疑有他故。”恪省書而去。未出路門,逢太常滕胤,恪曰:“卒腹痛,不任人。”
胤不知峻陰計,謂恪曰:“君自行旋未見,今上酒請君,君已至門,宜當力進。”恪躊躇而還,劍履上殿。謝亮,還坐。設酒,恪疑未飲,峻因曰:“使君病未善平,當有常服藥酒,自可取之。”恪意乃安,別飲所齎酒。酒數行,亮還內,峻起如廁,解長衣,著短服,出曰:“有詔收諸葛恪!”恪驚起,拔劍未得,而峻刀交下。張約從旁斫峻,裁傷左手,峻應手所約斷右臂。武衛之士皆趨上殿,峻云:“所取者恪也,今已死。”
悉令復刃,乃除地更飲。
先是,童謠曰:“諸葛恪,蘆葦單衣蔑鉤落,於何相求成子閣。”成子閣者,反語石子岡也。建業面有長陵,名曰石子岡,葬者依焉。鉤落者,校飾革帶,世謂之鉤絡帶。
恪果以葦席裹其身而篾束其腰,投之於此岡。恪長子綽,騎都尉,以交關魯王事,權遣付恪,令更教誨,恪鴆殺之。中子辣,長水校尉。少子建,步兵校尉。聞恪誅,車載其母而定。峻遣騎督承追斬竦於白都。建得渡江,欲北走魏,行數千里,為追兵所逮。恪外甥都鄉侯張震及常侍朱恩等,皆夷三族。
初,竦數諫恪,恪不從,常憂懼禍。及亡,臨淮臧均表乞收葬恪曰:“臣聞震雷電激,不崇一朝,大風沖發,殺有極日。然猶繼以雲雨,因以潤物,是則天地之威,不可經日浹辰,帝王之怒,不宜訖情盡意,臣以狂愚,不知忌諱,敢冒破滅之罪,以邀風雨之會。伏念故太傅諸葛恪得承祖考風流之烈,伯叔諸父遭漢祚盡,九州鼎立,分托三方,並履忠勤,熙隆世業。爰及於恪,生長王國,陶育聖化,致名英偉,服事累紀,禍心未萌,先帝委以伊、周之任,屬以萬機之事。恪索性剛履,矜己陵人,不能敬守神器,穆靜幫內,興功暴師,未期三出,虛耗士民,空竭府藏,專擅國憲,廢易由意,假刑劫眾,大小屏息。侍中武衛將軍都鄉候俱受先帝囑寄之詔,見其奸虐,日月滋甚,將恐盪搖宇宙,傾危社稷,奮其威怒,精貫昊天,計慮先於神明,智勇百於荊、聶,躬持白刃,梟恪殿堂,勛超朱虛,功越東牟。國之元害,一朝大除,馳首徇示,六軍喜踴,日月增光,風塵不動,斯實宗廟之神靈,天人之同驗也。今恪父子三首,懸市積日,觀者數萬,詈聲成風。國之大刑,無所不震,長老孩幼,無不華見。人情之於品物,樂極則哀生,見恪貴盛,世莫與貳,身處台輔,中間歷年,今之誅夷,無異禽獸,觀訖情反,能不憯然!
且已死之人,與土壤同域,鑿掘斫刺,無所復加。願聖朝稽則乾坤,怒不極旬,使其鄉邑若故吏民收以士伍之服,惠以三寸之棺。昔項籍受殯葬之施,韓信獲收斂之恩,斯則漢高發神明之譽也。惟陛下敦三皇之仁,垂哀矜之心,使國澤加於辜戮之骸,復受不已之恩,於以揚聲遐方,沮勸天下,豈不弘哉!昔欒布矯命彭越,臣竊恨之,不先請主上,而專名以肆情,其得不誅,實為幸耳。今臣不敢章宣愚情以露天恩,謹伏手書,冒昧陳聞,乞聖朝哀察。“於是亮、峻聽恪故吏斂葬,遂求之於石子岡。
始恪退軍還,聶友知其將敗。書與滕胤曰:“當人強盛,河山可拔,一朝羸縮,人情萬端,言之悲嘆。”恪誅後,孫峻忌友。欲以為鬱林太守,友發病憂死。友字文悌,豫章人也。
滕胤字承嗣,北海劇人也。伯父耽,父胄,與劉繇州里通家。以世擾亂,渡江依繇。
孫權為車騎將軍,拜耽右司馬,以寬厚稱,早卒,無嗣。胄善屬文,權待以賓禮,軍國書疏,常令損益潤色之,亦不幸短命。權為吳王,迫錄舊恩,封胤都亭侯。少有節操,美容儀。弱冠尚公主。年三十,起家為丹楊太守,徙吳郡、會稽,所在見稱。太元元年,權寢疾,詣都,留為太常;與諾葛恪等俱受遺詔輔政。孫亮即位,加衛將軍。
恪將悉眾伐魏。胤諫恪曰:“君以喪代之際,受伊、霍之託,入安本朝,出摧強敵,名聲振于海內,天下莫不震動,萬姓之心,冀得蒙君而息。今猥以勞役之後,興師出征,民疲力屈,遠主有備。若攻城不克,野略無獲,是喪前勞而招後責也。不如案甲息師,觀隙而動。且兵者大事,事以眾濟,眾苟不悅,君獨安之?”恪曰:“諸雲不可者,皆不見計算,懷居苟安者也,而子復以為然,吾何望焉?夫以曹勞暗劣,而政在私門,彼之臣民,固有離心。今吾因國家之資,借戰勝之威,則何往而不克哉!”以胤為都下督,掌統留事。胤白日接賓客,夜省文書,或通曉不寐。
孫峻字子遠,孫堅弟靜之曾孫也。靜生皓,皓生恭,為散騎侍郎。恭生峻。少便弓馬,精果膽決。孫權末,徙武衛都尉,為侍中。權臨薨,受遺輔政,領武衛將軍,故典宿衛,封都鄉侯。既誅諸葛恪,遷丞相大將軍,督中外諸軍事、假節,進封富春侯。滕胤以恪子竦妻父辭位。峻曰:“鯀、禹罪不相及,滕侯何為?”峻、胤雖內不沾洽,而外相包容,進胤爵高密侯,共事如前。峻素無重名,驕矜險害,多所刑殺,百姓囂然。
又奸亂宮人,與公主魯班私通。五鳳元年,吳侯英謀殺峻,英事泄死。
二年,魏毋丘儉、文欽以眾叛,與魏人戰於樂嘉,峻帥驃騎將軍呂據、左將軍留贊襲壽春,會欽敗降,軍還。是歲,蜀使來聘,將軍孫儀、孫邵綝恂等欲因會殺峻。事泄,儀等自殺,死者數十入,並及公主魯育。
峻欲城廣陵,朝臣知其不可城,而畏之莫敢言。唯滕胤諫止,不從,而功竟不就。
其明年,文欽說峻征魏,峻使欽與呂據、車騎劉纂、鎮南朱異、前將軍唐咨自江都人淮、泗,以圖青、徐。峻與胤至石頭,因餞之,領從者百許人入據營。據御軍齊整,峻惡之,稱心痛去。遂夢為諸葛恪所擊,恐懼發病死,時年三十八,以後事付綝.孫綝字子通,與峻同祖。綝父綽為安民都尉。綝始為偏將軍,及峻死,為待中武衛將軍,領中外諸軍事,代知朝政。呂據聞之大恐,與諸督將連名,共表薦滕胤為丞相,綝以胤為大司馬,代呂岱駐武昌。據引兵還,使人報胤,欲共廢綝.綝聞之,遣從兄慮將兵逆據於江都,使中使敕文欽、劉纂、唐咨等合眾擊據,遣侍中左將軍華融、中書丞丁晏告胤取據,並喻胤宜速去意,胤自以禍及,因留融、晏,勒兵自衛,召典軍揚崇、將軍孫咨,告以綝為亂,迫融等使有書難綝.綝不聽,表言胤反,許將軍劉丞以封爵,使率兵騎急攻圍胤。胤又劫融等使詐詔發兵。融等不從,胤皆殺之。胤顏色不變,談笑若常。或勸胤引兵至蒼龍門,“將士見公出,必皆委綝就公”。時夜已半,胤恃與據期。
又難舉兵向富,乃約令部曲,說呂侯以在近道,故皆為胤盡死,無離散者。時大風,比曉,據不至。綝兵大會,遂殺及將士數十人,夷胤三族。
綝遷大將軍,假節,封永寧侯,負貴倨傲,多行無禮。初,峻從弟慮與諸葛恪之謀,峻厚之,至右將軍、無難督,授節蓋,平九官事。綝遇慮薄於峻時,慮怒,與將軍王惇謀殺綝.綝殺惇。慮服藥死。
魏大將軍諸葛誕舉壽春叛,保城請降。吳遣文欽、唐咨、全端、全懌等三萬人救之。
魏鎮南將軍王基圍入誕。欽等突圍城。魏悉中外軍二十餘萬增誕之圍。朱異帥三萬人屯安豐城,為文欽勢。魏兗州刺史州泰據異於陽淵,異敗退,為泰所追,死傷二乾人。林於是大發率出屯鑊里,復遣異率將軍丁奉、黎斐等五萬人攻魏,留輜重於都陸。異屯黎漿,遣將軍任度、張震等慕勇敢六千人,於屯西六里為浮橋夜渡,築偃月壘。為魏監軍石苞及州泰所破,軍卻退就高。異復作車箱圍趣五木城。苞、泰攻異,異敗歸,而魏太山太守胡烈以奇兵五千詭道襲都陸,盡焚異資糧。綝授兵三萬人使異死戰,異不從,綝斬之於鑊里,而遣弟恩救。會誕敗引還。綝既不能拔出誕,而喪敗士眾,自戮名將,莫不怨之。
綝以孫亮始親政事,多所難問,甚懼。還建業,稱疾不朝。築室乾朱雀橋南,使弟威遠將軍據入蒼龍宿衛,弟武衛將軍恩、偏將軍乾、長水校尉闓分屯諸營,欲以專朝自固。亮內嫌綝,乃推魯育見殺本末,責怒虎林督朱熊、熊弟外部督朱損不匡正孫峻,乃令丁奉殺熊於虎林,殺損於建業。綝入諫不從,亮遂與公主魯班、太常全尚、將軍劉承議誅綝.亮妃,綝從姊女也,以其謀告綝.綝率眾夜襲全尚,遣弟恩殺劉承於蒼龍門外,遂圍宮。使光祿勛盂宗告廟廢亮,召群司儀曰:“少帝荒病昏亂,不可以處大位,承宗廟,以告先帝廢之。諸君若有不同者,下異議。”皆震怖。曰:“唯將軍令。”綝遣中書郎李祟奪亮璽綬,以亮罪狀班告遠近。尚書桓彝不肯署名,綝怒殺之。
典軍施正勸綝征立琅邪王休,綝從之。遣宗正楷奉書於休曰:“綝以酶才,見授大任,不能輔導陛下。頃月以來,多所造立。親近劉承,悅於美色;發吏民婦女,料其好者,留於宮內,取兵弟十八已下三千餘人,習之苑中,連日續夜,大小呼嗟,敗壞藏中矛戈五千餘枚,以作戲具。朱據先帝舊臣,子男熊、損皆承父之基,以忠議自立,昔殺小主。自是大主所創,帝不復精其本未,便殺熊、損,諫不見用。諸下莫不側息。帝於宮中作小船三百餘艘,成以金銀,師工晝夜不息。太常全尚,累世受恩,不能督諸宗親,而全端等委城就魏。尚位過重,曾無一言以諫陛下,而與敵往來,使傳國訊息,懼必傾危社稷。推案舊典,運集大王,輒以今月二十七日擒尚斬承。以帝為會稽王,遣楷牽迎。
百寮喁喁。立任道側。“
綝遣將軍孫耽送亮之國,徙尚於零陵,遷公主於豫章。綝意彌溢,侮慢民神,遂燒大橋頭伍子胥廟,又壞浮屠祠,斬道人。休既即位,稱草莽臣。詣闕上書曰:“臣伏自省,才非乾國,因緣肺腑,位極人臣,傷錦敗駕,罪負彰露,尋愆惟闕,夙夜憂懼。臣聞天命棐諶,必就有德,是以幽、厲失度,閡宣中興,陛下聖德,纂承大統,宜得良輔;以協雍熙,雖堯之盛,猶求稷契之佐;以協明聖之德。古人有言:”陳力就列,不能者止。‘臣雖自展竭,無益庶政,謹上印綬節鉞,退還田裡,以避賢路。“休引見慰喻。
又下詔曰:“朕以不德,守藩於外,值茲際會,群公卿士,暨於朕躬,以奉宗廟。朕用撫然,若涉淵冰。大將軍忠計內發,扶危定傾,安康社稷,功勳赫然。昔漢孝宣踐阼,霍光尊顯,褒德賞功,古今之通義也。其以大將軍為丞相、荊州牧,食五縣。”恩為御史大夫、衛將軍,據右將軍。皆縣侯。乾雜號將軍、亭侯。闓亦封亭侯。綝一門五侯,皆典禁兵,權傾人主,自吳國朝臣未嘗有也。
綝奉牛酒詣休,休不受,齎詣左將軍張布。酒酣,出怨言曰:“徹廢少主時,多勸吾自為之者。吾以陛下賢明,故迎之。帝非我不立,今上禮見拒,是與凡臣無異,當復改圖耳。”布以言聞休,休銜之。鞏其有變,數加賞賜,又復加恩侍中,與綝分省文書。
或有告綝懷怨侮上欲圖反者,休執以付綝,綝殺之。由是愈懼,因孟宗求出屯武昌,休許焉,盡敕所督中營精兵萬餘人,皆令裝載,所取武庫兵器,鹹令給與。將軍魏邈說休曰“綝居外必有變”,武衛士施朔又告“綝欲反有徵”休密問張布,布與丁奉謀於會殺綝.永安元年十二月丁卯,建業中謠言明會有變。綝聞之,不悅。夜大風發木揚沙,綝益恐。戊辰臘會,綝稱疾。休強起之,使者十餘輩。綝不得已,將人,眾止焉。綝曰:“國家屢有命,不可辭。可豫整兵,令府內起火,因是可得速還。”遂入,尋而火起,綝求出,休曰:“外兵自多,不足煩丞相也。”綝起離席,奉、布目左右縛之。綝叩首曰:“願徙交州。”休曰:“卿何以不徙滕胤、呂據?”綝復曰:“願沒為官奴。”休曰:“何不以胤、據為奴乎!”遂斬之。以綝首令其眾曰:“諸與綝同謀皆赦。”放仗者五千人。闓乘船欲北降,追殺之。夷三族。發孫峻棺,取其印綬,綝其木而埋之,以殺魯育等故也。
綝死時年二十八。休耽與峻、綝同族,特除其屬籍,稱之曰故峻、故綝雲。休又下詔曰:“諸葛恪、滕胤、呂據蓋以無罪為峻、綝兄弟所見殘害,可為痛心,促皆改葬,各為祭奠。其罹恪等事見遠徙者,一切召還。
濮陽興字子元,陳留人也。父逸,漢末避亂江東,官至長沙太守。興少有士名,孫權時除上虞令,稍遷至尚書左曹,以五官中郎將使蜀,還為會稽太守。時琅邪王休居會稽,興深與相結。及休即位,征興為太常衛將軍、平軍國事,封外黃侯。
永安三年,都尉嚴密建丹楊湖田,作浦里塘。詔百官會議,鹹以為用功多而田不保成,唯興以為可成。遂會諸兵民就作,功傭之費不可勝數,士卒死亡,或自賊殺,百姓大怨之。興遷為丞相,與休寵臣左將軍張共布相表里,邦內失望。七年七月,休薨。左典軍萬彧素與烏程侯孫皓善,乃勸興、布,於是興、布廢休適子而迎立皓。皓既踐阼,加興侍中,領青州牧。俄彧譖興、布追悔前事。十一年朔入朝,皓因收興、布,徙廣州,道追殺之,夷三族。
評曰:“諸葛恪才氣幹略,邦人所稱,然驕且吝,周公無觀,況在於恪?矜己陵人,能無敗乎!若躬行所與陸遜及弟融之書,則悔吝不至,何尤禍之有哉?滕胤厲修士操,遵蹈規矩,而孫峻之時猶保其貴,必危之理也。峻、綝凶豎盈溢,固無足論者。濮陽興身居宰輔,慮不經國,協張布之邪,納萬彧之說,誅夷其宣矣。
作者簡介
陳壽(233—297年)西晉時期史學家。字承祚,巴西安漢(今四川南充北)人。自幼好學,師從蜀中大儒譙周。西晉時任著作佐郎,編成《諸葛亮集》,後任著作郎、治書侍御史,深受司空張華賞識。太康元年(280年)晉滅孫吳以後,他蒐集魏、蜀、吳三國史料,撰成《三國志》。該書成為史學名著。朝廷遣使者往其家中取所著《三國志》,詔令地方官府抄寫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