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讓我忘記

誰能讓我忘記

《誰能讓我忘記》是中國著名微型小說作家侯德雲的一篇優秀的微型小說作品,其內容通過講述“我”和父親一起去田野勞作的故事,有力地歌頌了父子情深這一主題。

內容節選

說起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怎么忘得了呢?

高考結束了,我閒在家裡,苦苦地等待。我在等待大學的錄取通知。哪個大學無所謂,只要肯錄取我,它就是中國最好的大學。

我很焦急。比焦急更讓人鬧心的,是無聊。那可真叫無聊。連小說也讀不下去。心裡有事嘛。

如今我才知道,無聊,其實是人生的一種痛。

那個命根子一樣的錄取通知終於來了。

我讓自己的心情很盡興地激動了一會兒,才慢慢打開那封金光閃閃的來信。

信上沒多少字。很嚴肅,公事公辦的態度。

我把信上的字,一個一個地數了一遍。又一個一個地數了一遍。周圍沒人。陪伴我的,是偶爾的幾聲鳥叫,幾聲蟬鳴,還有一株小白酒草,兩株蒼耳。

我心裡懸著的石頭落地了。我踏實了,舒服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了。我將光芒萬丈懸掛在劉家莊的上空了。

我沒有急著回家。沒有。我知道,我的父母也都在煙燻火燎地盼著這個好訊息。我的想法是,反正他們已經盼了很久,再多盼一會兒也沒關係。

我走到村外,去看望那棵老槐樹。我在老槐樹下站了很久,默默地流淚。看見老槐樹,我的淚水就止不住了。

我聽見了自己在老槐樹下讀書的聲音。往日的聲音。它們沒有走遠。它們有著露珠一樣的鮮活和清亮。

我不是看望老槐樹。我是看望我自己。往日的自己。

好訊息傳到家裡,家裡的氣氛立刻就變了。

爹放下飯碗,怔怔地看著他的兒子。那不是一般的看,是發了狠的。是用目光在擰。

爹的目光把我的臉擰紅了。爹自己的臉也紅了,紅燒肉一樣閃著油光。他忘記了午睡的習慣,背著手,身子一挺一挺地出了家門。

媽也放下了飯碗。她坐在炕沿上,一會兒撩起衣襟擦擦眼,一會兒又撩起衣襟擦擦眼。她說:“我的沙眼病又犯了。”

爹把他的唾沫星子噴遍了劉家莊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又興高采烈地接受著每一個角落裡噴向他的唾沫星子。爹的得意忘形,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也不能全怪爹。劉家莊到地球上定居了上百年,什麼時候長出過大學生?

好在,兩天以後,爹就清醒過來了。

爹頻頻地到集市上賣西瓜。爹看西瓜的眼神很慈祥,很博愛。那是他兒子的路費、學費和生活費,不好好看看,行么?

我跟著爹,到集市上去賣過一次西瓜。僅僅一次,我再也不想去了。

那天很熱,熱得很不要臉。我的手指甲都冒汗了。集市上的人,卻很少有來買西瓜的,好像吃了西瓜就會著涼似的。太可恨了。

我臉上的沮喪像汗水一樣歡快地流淌著。爹看見了。他皺了皺眉頭,彎下腰,從筐里挑出一隻最小的西瓜,一拳砸開,遞給我。

我說:“爹,你也吃。”

爹說:“我不吃。我吃這東西拉肚子。你吃你吃。叫你吃你就吃,哈。”

西瓜有點生。不甜,有一股尿臊味。我吃得很潦草,匆匆忙忙就打發了。扔掉的瓜皮上帶著厚薄不均的一層淺粉色的瓜瓤。

爹狠狠地扎了我一眼,走過去,將瓜皮一塊一塊撿起來。他用手指頭彈彈瓜皮上的沙土,又輪流把它們壓到嘴巴上,像刨子一樣刨那些殘留的瓜瓤。

那些日子,媽換了一個人似的。她很少說話。她喜歡盯著雞屁股看。不光看,還經常去摳。摳得一絲不苟。好像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學,而是雞屁股。

爹說:“別理她,你媽跟雞屁股有仇。”

媽的確跟雞屁股有仇。那一天,她又去摳蘆花雞的屁股。按她的說法,這個挨千刀的貨,屁股里夾了一隻蛋,兩天了,還沒生下來。是銹住了么?媽很生氣。她把自己的手指頭變成了挖掘機,在蘆花雞的屁股上開工了。她成功地從蘆花雞的屁股里挖出了一泡黃水和幾小片雞蛋皮。

我走出家門的那一天,可憐的蘆花雞死掉了。

公共汽車開出很遠了。我回過頭。我沒有看見爹媽。也沒有看見劉家莊。我看見的,只是幾塊西瓜皮和一隻死去的蘆花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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