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胡說

《詩與胡說》是張愛玲所作的散文。張愛玲的文章以想像豐富細膩,語言華美而著稱,即使是帶有說理議論性質的文章也是如此。從這篇文章透露出了張愛玲的一些文學主張,她非常反對繁文縟節的文學,而對於那些語言整潔乾淨,意境深遠的作品則大為推崇。對於新詩的發展也提出了她自己的想法和見解,她對於語言的駕馭可以說是獨具匠心。

夏天的日子一連串燒下去,雪亮,絕細的一根線,燒得要斷了,又給細細的蟬聲連了起來,“吱呀,吱呀,吱……”

這一個月,因為生病,省掉了許多飯萊、車錢,因此突然覺得富裕起來。雖然生的是毫無風致的病,肚子疼得哼哼唧唧在蓆子上滾來滾去,但在夏天,閒在家裡,萬事不能做,單只寫篇文章關於Cezanne①的畫,關於看過的書,關於中國人的宗教,到底是風雅的。我決定這是我的“風雅之月”,所以索性高尚一下,談起詩來了。

周作人翻譯的有一首著名的日本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我勸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輕性智識分子”的典型,她看過之後,搖搖頭說不懂,隨即又尋恩,說:“既然這么出名,想必總有點什麼東西吧?可是也說不定。一個人出名到某一個程度,就有權利胡說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②。第一次看見他的詩,是在雜誌的“每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魚》,那倒不是胡說,不過太做作了一點。

小報上逐日笑他的時候,我也跟著笑,笑了許多天。在這些事上,我比小報還要全無心肝,譬如上次,聽見說顧明道③死了,我非常高興,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的小說寫得不好。其實我又不認識他,而且如果認識,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模範文人,歷盡往古來今一切文人的苦難。而且他已經過世了,我現在來說這樣的話,太豈有此理,但是我不由得想起《明月天涯》在《新聞報》上連載的時候,我非常討厭裡面的前進青年孫家光和他資助求學的小姑娘梅月珠,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親總要大魚大肉請他吃飯表示謝意,添萊的費用超過學費不知多少倍。梅太太向孫家光敘述她先夫的操行與不幸的際遇,報上一天一段,足足敘述了兩個禮拜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讀下去,純粹因為它是一天一天分載的,有一種最不耐煩的吸引力。我有個表嬸,也是看《新聞報》的,我們一見面就罵《明月天涯》,一面嘰咕一面往下看。

①Cezanne,通譯塞尚(1839-1906),法國畫家,後期印象派代表人物之一。

②路易士(1913-),原名路逾,筆名又作紀弦,現代詩人。一九四八年去台灣,創

辦《現代詩》雜誌,為台灣現代詩派開創者,後移居美國。

③顧明道(1837-1944),筆名梅倩女史,現代小說家。其作品為歷史題材的言情小

說。

顧明道的小說本身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是大眾讀者能夠接受這樣沒顏落色的愚笨。像《秋海棠》①的成功,至少是有點道理的。

①(秋海棠),鴛鴦蝴蝶派作家秦瘦鷗寫於四十年代初的富情小說。

把路易士和他深惡痛疾的鴛蝴派相提並論,想必他是要生氣的。我想說明的是,我不能因為顧明道已經死了的緣故原諒他的小說,也不能因為路易士從前作過好詩的緣故原諒他後來的有些待。但是讀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樣想法了,覺得不但《散步的魚》可原諒,就連這人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也應當被容忍了。因為這首詩太完全,所以必須整段地抄在這裡……

傍晚的家有了烏雲的顏色,

風來小小的院子裡,

數完了天上的歸鴉,

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

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里,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淒涼。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淒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著春寒,

哎,縱有溫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還有《窗下吟》里的

然而說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鏡的戀,

卻是那么遼遠。

那遼遠,

對於瓦雀與幼鴉們,

乃是一個荒誕……

這首詩較長,音調的變換極盡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寫的是比較朦朧微妙的感覺,倒是現代人所特有的:——

西去的遲遲的雲是憂人的,

載著悲切而悠長的鷹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議的帆。

而每一個不可思議的日子,

無聲地,航過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書里找到以上的幾句,我已經覺得非常之滿足,因為中國的新詩,經過 胡適,經過劉半農、徐志摩,就連後來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絕路,用唐朝人的方式來說我

們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經給人說完了,用自己的話呢,不知怎么總說得不像話,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詩也有。倪弘毅①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①倪弘毅,未詳。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戀之花,

三年前,

夏色癱軟

就在這死市

你困憊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語似夜行車

你說

未來的墓地有夜來香

我說種‘片刻之戀’吧……

用字像“癱軟”,“片戀”,都是極其生硬,然而不過是為了經濟字句,得壓緊,更為結實,決不是蓄意要它“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歡那比方,“言語似夜行車”,斷斷續續,遠而淒搶。再如後來的

你在同代前殉節

疲於喧譁

看不到後面,

掩臉沉沒……

末一句完全是現代畫幻麗的筆法,關於詩中人我雖然知道得不多,也覺得像極了她,那樣的宛轉的絕望,在影子裡徐徐下陷,伸著弧形的,無骨的白手臂。

詩的末一句似是純粹的印象派,作者說恐怕人家不懂:——

你盡有蒼綠。

但是見到她也許就懂了,無量的“蒼綠”中有安詳的創楚。

然而這是一時說不清的,她不是樹上撇下來,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綢緞上的折技花朵,斷是斷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應該。

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鑑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人的印象里總是個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妨說那裡比什麼地方都好,氣候偏於涼,天是藍的,草碧綠,到處是紅頂的黃白洋房,乾淨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一輩子佐在那裡。要是我就捨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

(原刊1944年8月《雜誌》月刊第13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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