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討厭的孩子
討厭的老人
討厭的門
討厭的祖先
討厭的女友
討厭的房子
討厭的小說
媒體評論
★京極夏彥的節奏自然而然將讀者引入作品,讀者會認為故事就發生在自己心中。
——井上廈(直木獎得主)
★從文字之間升騰出意味深長的氣息,值得當今每一位讀者珍視。京極夏彥是人們應該倍加珍惜的怪才。
——田邊聖子(吉川英治文學獎得主)
★人有悲歡離合,負面的事不可避免,我們還是積極面對現實吧。
——京極夏彥
主要內容
面龐異常巨大而醜陋的孩子,身體發出惡臭、行為異常的老人,一扇可以獲得永遠幸福的房門,擠滿了祖先的佛龕,重複做男友討厭之事的女子,一棟已過去的討厭之事在反覆重演的房子……離奇詭譎、違背常理的怪事迭出。墜入瘋狂世界的主人公,在焦躁的厭煩感中不斷掙扎,最終紛紛從各自人生道路上消失了。
討厭的事情,終歸是有的。而最最討厭的事,已經在你的身上發生了。
作者簡介
京極夏彥
1963年出生於北海道小樽。日本獨具特色的妖怪型推理作家,新本格派先鋒人物,同時也是畫家、設計師、妖怪研究家、藏書家。京極夏彥思維大膽靈活,創作風格多元,作品常取材於日本神鬼妖怪和古代傳說,以獨特的個人風格寫作賦予其新面貌,開創了推理小說的新紀元 。
1996年獲得第49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
1997年獲得第25屆泉鏡花文學獎
2003年獲得第16屆山本周五郎獎
2004年獲得第130屆直木獎
章節試讀
討厭的孩子
1
“討厭啊……”
同事深谷突然間發出這樣的嘆息。
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了,他說這話時,似乎是在喘氣。我朝深谷的方向看過去。
他趴在吧檯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從他肩膀的線條上看,重重地壓著他的疲憊和厭倦,似乎已經肉眼可見。他已經完全放任自己的身體聽從重力的擺布,鬆弛的肌肉仿佛要墜落到地面,流露出一種沉甸甸的苦悶。我很懷疑,這個男人是否還能再度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真的很討厭啊。”
深谷再次說道。
泡沫經濟時期,公司業績曾經強勢上揚,然而隨著泡沫經濟的崩潰,公司的形勢也受到挫折,賴著不走的無能上司更是一手導致了業績的逐步下滑。經濟不景氣,職場的氛圍也十分糟糕啊。
想要抱怨的心情,大家都是一樣啊。
“怎么啦?”雖然也沒有什麼意義,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問問看吧——這本來就是即便過問也無可奈何的事,不過保持沉默也不大合適。
“又是因為部長嗎?”
“是啊。殿村先生離開之後,龜井那傢伙拽得很啊!”
深谷和我們無能上司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雖然話可以這么說,不過事實上,應該是深谷單方面地遭到部長的厭棄。
部長龜井已經過了四十五歲,還依然保持著單身。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有點神經質,說得更直白一些,有那么一點歇斯底里。簡單說就是那種絕對沒人想在他手下做事的上司。
最近,他在每件事上都非常執拗地盯著深谷。責備的方式不但偏激扭曲,還飽含著個人情緒,簡直幼稚得讓人聽不下去——總之很過分。僅僅是檔案的裝訂方式不合他心意,他就能擴展到從人格到生活環境、甚至是父母兄弟等各方面進行全面批判。這種做法換誰都受不了。
深谷也積累了不少壓力吧,我這樣想。
女性職員要是被龜井斥責過一次,再遇到刁難就會辭職了。沒有受氣的女性職員(也就是龜井比較中意的)也會因為難以容忍性騷擾而辭職。結果,我們部門,就只剩下那些對這種事情比較遲鈍、工作也馬馬虎虎不好不壞的女性職員。
啊,不對,辭職的不僅僅只有女性職員。上個月就有一位已經工作了十年的老員工和一名入職不久的新員工成為龜井的目標,最後都被迫辭職了。當著部長的面,大家連送別會都不能為他們舉行。部門內的氣氛糟糕透頂。
這么一想的話,不得不說,若無其事留下來的我有些不可思議吧。
有能力的人都被排擠了,部門的戰鬥力不足,以致全員士氣低下,當然業績也日益惡化——讓龜井這樣的人擔任重要職位,對於企業來說應該算是非常嚴重的失誤吧。雖然目前的經濟形勢已經陷入不景氣的深淵,但是在這樣的時期,中層管理人員的性格缺陷究竟會對公司造成怎樣的影響,其實很難判斷清楚,因為對於經營者來說,這樣做也許反倒可以利用龜井減輕公司的人員負擔呢。
不管怎么說,之前被瞄準的兩個人離職之後,下一個被盯上的大概就是深谷了。
在我看來,深谷似乎並不是一個合適的目標。他在工作上非常出色。不過,這種事情,當事人的工作業績並不是問題的關鍵。上個月離職的兩人也是如此。
重點在於——龜井討厭深谷。
單從業績上來看,龜井並不比深谷遜色。但是,深谷是那種熱愛工作、不擅長搞關係、也不玩弄權術的人。而像龜井這樣欠缺協調性和忠誠心、不注重數據、總是猶如熱帶魚一般在公司內部上躥下跳四處遊走的男人,對和自己的處事方式完全相反的深谷便十分不屑。
雖說是公司,說到底不過是人們長時間彼此面對、共同置身的地方罷了。彼此合不來就會毫無理由地發生衝突,心情不好的話也會吵架。但是只有權利關係是格外明朗的,因而就會產生公然的欺負和排擠。
深谷現在就處在被欺負的狀態中。
今天也是因為“報價單的明細區分令人費解”這樣的理由,深谷被反反覆覆地批評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我在頭腦中構想了一下那樣的場面,如果換了是我的話,一定無法忍耐。
“那是他龜井自己不好!說費用過於細緻很麻煩、要求改變格式的人不就是他自己嗎?我覺得他看不明白並不是格式的錯,而是他頭腦不好的緣故吧?”
“不是你不好啊。”“對於那種白痴上司來說,你這種部下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了。”——雖然知道沒用,我還是努力勸慰他。深谷將他那張布滿了疲憊的臉孔轉向我。
“那種事情……”
深谷的聲音毫無生氣。
“那種事情我也知道啊!”
“那就不要在意了。”
“什麼啊……”
深谷用充血的眼睛瞪著我。
“什麼叫作不要在意了啊!就算再怎么討厭那個笨蛋,又怎么可能像你現在說得這么輕巧?跟他說‘是因為你自己笨’這種話,你說得出口嗎?”
“喂,深谷……”
深谷一邊大叫“餵什麼餵啊”一邊敲打吧檯。
放在酒里的冰塊,大都已經溶解掉了。
“總之,你現在才說這種話,為什麼在我挨批的時候你不說呢?‘那不是深谷君的錯,是您自己的腦子不大好,為了公司著想,您辭職怎么樣呢’——你當時這么說不就好了嗎?一個一個都裝作睡著了看不見一樣,和面對滿員的捷運車廂里爭搶座位的場面卻冷眼旁觀有什麼兩樣!”態度惡劣地大罵一通後,深谷再度趴到吧檯上。
按說——的確是那樣。
龜井的歇斯底里同天災無異。大家要是覺察出苗頭,便都紛紛低下頭、做出埋首於工作的樣子等待風暴過境。要是隨便抬頭,就有可能受牽連。我也是一樣的。上個月辭職的那名老員工就是個正義感十足的人,會對一些事情說出不同意見,因而被盯上了。
所以,要是因為這個原因被譴責,我也沒有什麼可反駁的。因為事情確如深谷所言。
“你啊,倒是很好呢……”
保持著頭朝下的姿勢,深谷嘟囔著。
“在我們這些部下當中,最受那傢伙待見的不就是你了嗎?你也不跟他去打高爾夫,也不和他來往,為什麼卻沒有被他為難過?我啊,在那傢伙的要求下,連很貴的俱樂部都埋單了喔!那又怎么樣呢?為了確保工作進度加班、揉著睏乏的眼睛奉陪,結果卻被他說:‘你這樣的狀態給人印象不好,就不要出現在客戶面前了吧!’”
“我明白……我明白。”
深谷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搖晃。
“你就很好啊!你有那么好的老婆,也買了房子,部長也很待見你。你這不是根本就沒有什麼煩惱嗎?你明白什麼啊?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你真是卑鄙、狡猾!”深谷開始如這般咒罵我。隨後又說我的存在多少讓人感到有些不爽,到了最後終於怒吼著讓我“滾回去”。
我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結賬之後走出了酒吧。
有一種非常討厭的感覺。
酒吧外正下著煙霧狀的細雨。
我沒有帶傘——白天的時候是悶熱得讓人受不了的大晴天,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在那樣的天氣裡帶著傘出門。
我打了一個寒戰。
要說也快到冬天了,怎么還是這種天氣?夏天也一點都不熱,到了現在大家都認為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卻要被迫忍受夏日的餘威。用深谷的話說,這天氣不合時宜,就好像是年終時候搞道路工程。
走到捷運入口只有幾分鐘路程,我就像是被霧氣吹掃過一樣,全身被非常均勻地淋濕了。與其說淋濕,不如說是浸濕。我倒寧可遭遇突如其來的驟雨,反倒更加乾脆和徹底一些。
捷運車廂中開著暖氣,有幾分怪異。乘客們渾身濕答答的,又被熱氣蒸騰,簡直如進了蒸氣浴室。汗水和雨水的濕氣混雜在一起,白襯衫緊貼在肌膚上,真叫人不舒服。
啊啊!真的是很不舒服啊!
無端地感到不愉快,真不知道為什麼。
車廂內懸掛的廣告雜誌前面,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他的腦袋我看著覺得很不順眼。因為那顆腦袋的關係,雜誌封面上富有感染力的宣傳語給擋掉了一半。也不是說我對那玩意兒有多感興趣,只是因為我已經下意識地從頭開始念了。
旁邊學生的口臭也很討人厭。不,不是口臭,而是為了消除口臭咀嚼口香糖的味道——這本來已經令我感到非常討厭了,而那學生吧唧吧唧的咀嚼聲傳入耳中更是令人不快——我只要想到那骯髒的口腔里正活躍地分泌出大量唾液,就感到胸口發悶。
在我斜前方的座位底下滾來滾去的空咖啡罐也很礙眼。隨著列車搖晃,罐子忽左忽右地滾動,正當我想著它乾脆滾到一邊就算了的時候,那滾到一半的罐子又滾回來了。我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咖啡罐里好像還有一點點殘留,把車廂的地板染成了茶色,和泥水混雜在一起,顯得很髒,不斷滾動的時候發出的咔啦咔啦的聲音讓人煩躁不已。
——討厭啊。
我也是有煩惱的。確實,我在部門中的情況相對來說比較好,工作也能夠勝任,看起來自由。但是,能夠不向那位龜井部長諂媚,而且也沒有被抓住小辮子,這全都是靠著不尋常的努力換來的。為了能夠平安無事地一天一天生活下去,我究竟有多么勞神費心,深谷又怎么會了解?
真的,別人是無法體會的。
購買住宅的辛苦也是一樣的。
我是出於怎樣的考慮購買了現在的房子,像深谷這樣的男人是絕對不會明白的。
就算不買房子也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吧。要說租間房子已經足夠的話,那確實是足夠了。結婚其實也就是這么一回事。換作獨身的話,其實也沒有什麼不方便的不是嗎?
買房、娶妻,都要辛苦地背負起相應的責任。深谷他們不就是因為覺得麻煩所以才不肯結婚置業嗎?
我不認為自己應該被那些討厭麻煩的人擅加評論。
獨身主義、丁克主義、不貸款主義,不管什麼都叫個“主義”。隨隨便便就說是什麼“主義”,根本就是逃避辛苦的一種方式吧?
根本就不知道他人的辛勞!
“混賬東西!”我說出了聲。
旁邊的學生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我不是說你喔。你也有你的辛苦吧?不知為什麼,我這樣想道。
學生不再咀嚼口香糖,扭過臉去,開始閱讀一本文庫本的書。
這樣也好吧,我想。
我環抱起雙臂閉上眼睛,腦中開始浮現與深谷有關的記憶——全都是不太愉快的記憶。對此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我就已經處於無論面對什麼都會生氣的狀態,我自己也無法理解。
——明天,不管怎么樣都會好一些吧。
我回到家中,用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和妻子是學生時代在志願者小組裡認識的。五年前我們結了婚。
妻子是個性格認真的女人。我是因為親人當中有殘疾人,從小就經常與弱勢人群打交道,因而對這類人的態度非常自然,就參加了志願者小組。妻子的理由要更為深刻——她是擁有信念的那種人。我可以理解那些差別主義者用另類眼光對待殘障人士的心態,年輕時的妻子卻一直都對這類人十分生氣。我們結婚之後,她慢慢地也開始變得圓滑一些了,不過對這類事情的反應卻依然十分敏感。她是不會妥協的。
但是,不管怎么樣,在外人看來,我的妻子看上去就是那種容易相處、有教養的女人。見過她的人都這樣評價她。大家都說她是個賢內助,整潔乾淨、溫柔,還是個非常吸引人的美女。雖然他們是在稱讚她,不過我覺得那些言辭多少有些過頭。
輕視女性的人常常用高興的口吻宣稱,他們極力忍耐著住在家裡,只是因為女性僅存的性吸引力。但我認為做家務是一種很了不起的工作,家庭主婦也是社會組成的一部分——所以,認為女性因隸屬於丈夫才值得尊重的那種看法,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妻子雖然的的確確是個家庭主婦,但她不是那種愛挑剔的人。她性格認真,做家務也得心應手。實際上,她有屬於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是很難駕馭的女人。
如果我要否定那些溢美的言辭,就一定會被認為是在謙虛。如果極力表明我不是在謙虛呢?那就定會遭到反詰:“原來你妻子那么糟糕的嗎?”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夠完美——就我的本意而言,我對妻子並無任何惡意,但要直截了當地說了實話,就變成好像我是在說妻子的壞話了。
不過我自己因與那些保持舊觀念的人從一開始就合不來,不管別人說什麼我也不在乎。故而無論別人怎么評說,我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漸漸地,其他人也就不怎么說了。
在此期間,我逐漸變得不怎么喜歡談及妻子和家庭。因為我的內心中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違和感,我很疑惑為何會產生這種不自然的感覺。
那些評論者固然不好,但是妻子就完全沒有不足嗎?我竟不由自主陷入了對這個問題的執拗之中,這般的我也是很奇怪的吧?
即便如此,我對妻子也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不滿。
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讓我和妻子之間產生了隔閡,毫無意義的吵架的次數也增加了。
之後,使我倆之間的隔閡徹底擴張的事件,是妻子的流產。我們剛剛確認懷孕的事實,正從疑惑轉變為喜悅,可那萌芽僅有一個月的生命之火便匆匆熄滅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因而變得更加生疏。但是儘管如此,表面上我們依然以幸福夫婦的姿態吸引著旁人羨慕的目光。
誰也不知道我是抱著多么痛苦的心情來維持這個家的。大家依然對我們報以和新婚時一樣的讚美之詞。我感到痛苦非常。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妻子流產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就連父母,我也沒有告訴。
確切地說,我只對跟我一起進入公司的深谷傾訴過妻子流產的事。然而,現在也正是這個深谷對我說出那樣不近人情的話,讓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又是這樣嗎?
又要回到以前那樣子嗎?(P1-P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