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
出自《聊齋志異》卷六
原文
癸亥歲,余館於畢刺史公之綽然堂。公家花木最盛,暇輒從公杖履,得恣游賞。
一日眺覽既歸,倦極思寢,解屨登床。夢二女郎被服艷麗,近請曰:“有所奉托,敢屈移玉。”余愕然起,問:“誰相見召?”曰:“絳妃耳。”恍惚不解所謂,遽從之去。俄睹殿閣高接雲漢,下有石階層層而上,約盡百餘級,始至顛頭。見朱門洞敞。又有二三麗者,趨入通客。無何,詣一殿外,金鉤碧箔,光明射眼,內一婦人降階出,環佩鏘然,狀若貴嬪。方思展拜,婦便先言:“敬屈先生,理須首射。”呼左右以毯貼地,若將行禮。余惶然無以為地,因啟曰:“草莽微賤,得辱寵召,已有餘榮。況分敢庭抗禮,益臣之罪,折臣之福!”妃命撤毯設宴,對宴相向。酒數行,余辭曰:“臣飲少輒醉,懼有愆儀。教命云何?幸釋疑慮。”妃不言,但以巨杯促飲。余屢請命,乃言:“妾,花神也。合家細弱依棲於此,屢被封家女子橫見摧殘。今欲背城借一,煩君屬檄草耳。”余惶然起奏:“臣學陋不文,恐負重託;但承寵命,敢不竭肝膈之愚。”妃喜,即殿上賜筆札。諸姬者拭案拂坐,磨墨濡毫。又一垂髫人,摺紙為范置腕下。略寫一兩句,便二三輩疊背相窺。余素遲鈍,此時覺文思若涌。少間稿脫,爭持去啟呈絳妃。妃展閱一過,頗謂不疵,遂復送余歸。醒而憶之,情事宛然。但檄詞強半遺忘,因足而成之:
“謹按封氏,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於暗,奸類含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憂,反借渠以解慍;楚王蒙其盅惑,賢才未能稱意,惟得彼以稱雄。沛上英雄,雲飛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從此怙寵日恣,因而肆狂無忌。怒號萬竅,響碎玉於王宮;澎湃中宵,弄寒聲於秋樹。倏向山林叢里,假虎之威;時於灩澦堆中,生江之浪。
“且也,簾鉤頻動,發高閣之清商;檐鐵忽敲,破離人之幽夢。尋帷下榻,反同入幕之賓;排闥登堂,竟作翻書之客。不曾於生平識面,直開門戶而來;若非是掌上留裙,凡掠妃子而去。吐虹絲於碧落,乃敢因月成闌;翻柳浪於青郊,謬說為花寄信。賦歸田者,歸途才就,飄飄吹薜荔之衣;登高合者,高興方濃,輕輕落茱萸之帽。篷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摶空;箏聲入乎雲霄,百尺之鳶絲斷系。不奉太后之詔,欲速花開;未絕坐客之纓,竟吹燈滅。
“甚則揚塵播土,吹平李賀之山;叫雨呼雲,卷破杜陵之屋。馮夷起而擊鼓,少女進而吹笙。蕩漾以來,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為飛。未施摶水之威,浮水江豚時出拜;陡出障天之勢,書天雁字不成行。助馬當之輕帆,彼有取爾;牽瑤台之翠帳,於意云何?至於海鳥有靈,尚依魯門以避;但使行人無恙,願喚尤郎以歸;古有賢豪,乘而破者萬里;世無高士,御以行者幾人?駕炮車之狂雲,遂以夜郎自大;恃貪狼之逆氣,漫以河伯為尊。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為其蹂躪。紛紅駭綠,掩苒何窮?擘柳鳴條,蕭騷無際。雨零金谷,綴為藉客之裀;露冷華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瘞玉,殘妝卸而翻飛;朱榭雕闌,雜佩紛其零落。減春光於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紅於西東,五更非錯恨。翻躚江漢女,弓鞋漫踏春園;寂寞玉樓人,珠勒徒嘶芳草。
“斯時也:傷春者有難乎為情之怨,尋勝者作無可奈何之歌。爾乃趾高氣揚,發無端之踔厲;催蒙振落,動不已之瓓珊。傷哉綠樹猶存,簌簌者繞牆自落;久矣朱幡不豎,娟娟者霣涕誰憐?墮溷沾籬,畢芳魂於一日;朝容夕悴,免荼毒於何年?怨羅裳之易開,罵空聞於子夜;訟狂伯之肆虐,章未報於天庭。誕告芳鄰,學作蛾眉之陣;凡屬同氣,群興草木之兵。莫言蒲柳無能,但須藩籬有志。且看鶯儔燕侶,公覆奪愛之仇;請與蝶友蜂媒,共發同心之誓。蘭橈桂楫,可教戰於昆明;桑蓋柳旌,用觀兵於上苑。東籬處士,亦出茅廬;大樹將軍,應懷義憤。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銷萬古風流之恨!”
譯文
康熙二十二年,我在畢際有先生家中教書,住在綽然堂。先生家中花木很多,閒暇時就隨著他在園中漫遊,有機會盡情觀賞。
有一天遊覽之後,身體疲倦,十分想睡覺,就脫下鞋子上了床。不久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兩個年輕女子,服飾鮮艷華麗,走近向我請求說:“有事托您幫忙,委屈您的大駕去一趟。”我驚愕坐起來,問:“是誰叫我去?”兩個女子回答說:“是絳妃啊。”我迷迷乎乎地不知她們說的是誰,就匆匆地跟著她們走了。不久就看見宮殿樓閣高聳入雲。下面有石階,我們就一級一級往上走,大約走了百多層,才到達頂部。眼前只見朱紅的大門敞開著,又有兩三個漂亮的女子,跑著進去通報客人來到。沒多大工夫,被請到一座宮殿外面。這時殿里有一位女人出來,從台階上迎著我們走過來。她身上佩戴的金環玉佩叮叮哨哨響,清脆悅耳,樣子很像宮中尊貴的嬪妃。我正想向她們行禮,那妃子便先開口說道:“有屈先生大駕,按理我應當先謝謝您。”說著叫身邊的侍女鋪上毯子,像要叩拜。我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說:“我是鄉野之人,身份低賤,得到您的召喚,已經感到過分的榮幸,怎敢與您平起平坐,這是增加我的罪過,減損我的福分啊!”妃子聽我這樣說,就讓 人把毯子取走,在殿里擺上酒席。我與妃子在酒席上相向而坐。敬過幾次酒後,我推辭說:“我稍飲一些酒就會醉,恐怕醉後失態有違禮儀。您對我的要求命令是什麼,請您明白告訴我,解除我的疑問和憂慮。”那妃子不說話,只是拿起大杯子催我喝酒。我幾次請她指示,她才說:“我是花神,全家老小,都住在這個地方,多次被封家那丫頭蠻橫地摧殘。現在想要與她進行一次決戰,想請您做一篇檄文。”我慌慌張張站起來稟告:“我學識淺陋,文章寫得不行,恐怕辜負了您的重託,但是既然承蒙您把這光榮的使命交給我,我怎敢不竭盡我的忠誠之心。”妃子很高興,就在殿上給我紙筆,讓侍女擦書桌,揮座椅,磨墨,沾筆。又有一個幼年侍女,把紙按規矩折好,放在我的手腕底下。剛寫一兩句,便有兩三個人你壓在我身上,我壓在他身上,偷偷地瞧著。我平素頭腦遲鈍,這時卻覺得腦子裡的文詞像泉水一樣往外涌。一會兒工夫就寫完了。那些侍女爭搶著拿走了,去送給絳妃看。絳妃打開看了一遍,說很不錯。然後就把我送回來了。醒來回憶這件事,那情形真真切切的,只是那檄文的詞句大半遺忘了,於是把它補足而成一篇文章:
“封家女子,性情飛揚跋扈,心懷嫉妒。用自己的才能作惡,妒忌的情感,深入骨髓,常在暗處害人,就如含沙射影的蜮一樣惡毒。從前虞舜受到她的迷惑,連他的妻子女英娥皇也不能解除他的煩惱,虞舜反而向她求助。楚王受她煽動,賢能之士都不能使他滿意,似乎只有得到她才能稱雄。漢高祖劉邦,要唱“大風歌”,才能抒發懷念守士衛國戰士的情感。漢武帝劉徹也要唱“秋風詞”,才能歌詠懷思美人的感情。那封氏女子,從此仗著受到帝王寵愛,一天天放縱,到處張狂,橫行無忌。大聲吼叫,把王宮裡的玉都吹碎了,聲音震耳;在秋天夜裡吹動樹木,發出使人寒冷的聲音。有時藉助虎的威風突然在山林中吹起,有時在灩瀕堆中掀起長江的浪濤。
還有,吹動樓上策鉤,不斷發出聲響,吹動詹頭鐵馬,驚破離別之人的好夢。鑽進帷幕上床,如同最親密的伴侶。隨意推門進屋,竟然翻起書來。人們不認識她,她徑直開門進來。她有時發狂,把人也卷上了天空。她狂妄無比,竟然借月暈而顯示她的到來。她在春天郊野,吹拂楊柳,謊說是替花神傳信。陶淵明辭官還鄉,她竟在歸途中,吹動他的衣裳。晉代孟嘉高興地登上高台,她敢無理吹掉他的帽子。飛蓬翻卷本想自由降落,她竟一直把它吹上高空。風箏升上天空,她把絲線吹斷。她不是遵奉武則天的命令,也敢讓花兒提前開放。不是像楚王為了保護有功下屬,她也敢把燈吹滅。
甚至於揚起塵土,把山吹成平地,呼風喚雨,吹走了茅屋上所苫的草。即使微風,也能掀起波浪,和風也會帶來傾盆暴雨。她飄飄蕩蕩過來,草兒都要低頭哈腰,她要怒吼而來,房瓦也被吹飛。她還沒有施威掀起波浪,那江豚就趕快浮出水面向她朝拜。突然顯耀她遮天蓋地的本領,那大雁飛行也不再成行。她在馬當山吹動船帆,使王勃早到滕王閣,那是她別有所圖;吹動瑤台上翠綠的帳子,那又有什麼打算?至於那些海鳥有靈性,知道飛到魯國城門上躲避她。只要能讓在外親人平安歸來,人們頗意向她乞求。世上沒有高人有誰能夠駕御她飛行?她伴隨著狂雲而至,妄自尊大,發起脾氣,不聽河神命令,掀起巨浪。我的姐妹全受她摧殘,整個家族都被她蹂躪,花朵紛紛落地,葉子驚慌搖晃。在她淫威之下,整日搖搖擺擺,哪裡是個盡頭?她吹起柳條,鳴鳴作響,聲音傳到遠方。她挾雨而來到花園,花瓣都成了人們的坐墊。她帶寒露而來,柳花就紛紛落地,沾滿泥土。花兒凋落了,落花也被她吹得到處翻飛。在朱紅樓榭和雕刻的欄桿旁邊,花兒紛紛凋謝。在旦夕之間就使春天減色,使人憂愁。人們到處尋找落花,對她的怨恨並非誤解。她把花朵吹落,使遊園少女徒勞往返;花兒落盡,樓上的寂寞離人,只能對著青草空自嘆息。
這個時候,感傷春光盡逝的人難以表達怨憤情感;尋找美景的人只能吟唱無可奈何的歌。春天過去之後,你仍趾高氣揚,無緣無故狂舞不止。摧毀花草幼芽,吹跑落地之花,無休無止。可悲啊!綠樹還在,也只是圍在牆邊讓葉子被吹落。很久了,能保護花朵的朱幡沒人給建立了,美好的花朵流著眼淚,有誰憐惜?花兒掉在廁所里,掛在籬笆上,一天之內死去。她們總是早晨開了,晚上就憔悴了,要等到何年才能免去災難?氣憤羅衣被吹開,只聽說《子夜歌》曾經罵過她。控告她的暴虐,那奏章還沒有送到玉皇面前。我要向花兒姐妹們大聲疾呼,要學習平陽公主的娘子軍,凡是同類,聯合起來,興兵反抗。不要說自己柔弱沒有本領,一定要有守士抗敵之志。你們且看那成雙成隊的黃鶯,燕子,我們聯合起來,共同報復奪走親人的仇恨,讓我們與蝴蝶蜜蜂結成朋友,共同誓死抗敵。蘭樹桂樹,可以做成船槳,用來進行水戰;桑樹可以遮蔭,柳樹可以做旗桿,做為練兵之用。隱居的菊花也要走出茅廬,出謀劃策,謙朴的大樹要做將軍,滿懷義憤。要撲滅她的氣焰,洗雪千年花草的仇冤,殺死那兇惡的東西,消除我們萬古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