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禊泉
惠山泉不渡錢塘,西興腳子挑水過江,喃喃作怪事。有縉紳先生造大父,飲茗大佳,問曰:“何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縉紳先生顧其價曰:“我家逼近衛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記之。”董日鑄先生常曰:“濃、熱、滿三字盡茶理,陸羽《經》可燒也。”兩先生之言,足見紹興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飲潟鹵,又無力遞惠山水。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余倉卒見井口有字劃,用帚刷之,“禊泉”字出,書法大似右軍,益異之。試茶,茶香發。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氣方盡。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橋舌舐齶,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釀酒,或開禊泉茶館,或瓮而賣,及饋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飲其水,甘之,恐不給,封鎖禊泉,禊泉名日益重。會稽陶溪、蕭山北乾、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勞而微熱,此方鮮磊,亦勝一籌矣。長年鹵莽,水遞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謂發其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澠,侈為異事。諸水到口,實實易辨,何待易牙?余友趙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別余去,曰:“家下水實行口不得,須還我口去。”
白話譯文
惠山泉不過錢塘江,西興的腳夫專程挑泉過工,這也是為飲茶做的奇怪的事。有個做官的人來拜訪我祖父,喝著茶覺得很好喝,就問:“哪來的水?”我祖父說:“是惠泉水。”這個官人轉頭看他的隨從說:“我家靠近惠泉卻不知道打水吃,要好好記牢了。”董日鑄先生常說:“對於茶理如果能通透濃、熱、滿三字,那么陸羽的《茶經》就可以燒掉了。”從這兩位先生的話,足以看出紹興人的淳樸。
我不能喝威滷的水,也無法取得忠山泉水。萬曆四十二年(1614)的夏天,我經過斑竹庵時,就在井裡取水喝了一口,口感如圭玉之涼意,很是奇特。我走近去觀察水的顏色,就好像秋月下的天空,由霧氣噴酒為一片白色;又像山洞裡飄出的裊裊輕煙,繚繞在松樹和山石間,淡淡將要散盡的樣子。我倉促間見井口有字樣,用掃帚刷之,“禊泉”兩字出來了,非常像王羲之的書法,就更覺驚奇了。用泉水試著煮茶,茶香很快發散出來。新打的水有少許石腥味,要過三個晚上才會散盡。禊泉水只有通過品嘗才能別出來,喝一口泉水進嘴裡,翹舌頭舔,泉水瞬間就吞咽下去了,這就是禊泉水。好事的人相信這泉水的奇特,每天都有來打泉水的人,有人取水釀酒,有人取禊泉水開茶館,用人把水裝起來賣或者饋贈長官。董方伯做浙江地方官,非常喜歡喝這水,擔心供不應求,就封鎖禊泉,禊泉因此更出名。會稽陶溪、蕭山北乾、杭州虎跑的泉水,都不能跟它相比,惠山泉只與它在伯仲之間。在紹興,取用惠山泉因為路遠稍顯勞累,口感有點發熱,而禊泉水口感更加新鮮,所以略勝一籌。我的長工偷懶,不親自取禊泉,換別的水代替,我打了他一頓,他責罵他的同伴,懷疑是同伴向我揭發他的私行。等到我能分辨出他取來的水是某地某井水,這樣他才信服。過去聽說有人能分淄、澠的水,以為是誇大其詞的怪事。這些水到我嘴裡,我就能很容易分辨出來,這與廚神易牙有什麼分別?我的朋友趙介臣也不信我有此本事,他與我同事久了,離開回家後,向我訴苦說:“家裡的茶實在進不得口,你得把我的嘴巴還給我。
作者簡介
張岱(1597--1689),字宗子,後改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居士、六休居士,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張岱出生於官僚之家,家境富裕,年輕時四處遊歷,見識頗廣,又時常休閒遣興於各類藝術之中,生活可謂安逸清閒、豐富多彩。明朝滅亡之後,張岱因拒絕進入清廷任職,從衣食無憂的富家子弟變成了下層貧民,生活窮困潦倒,後來更是以入山著書以終。張岱擅長散文,一生著作頗豐,包括《琅繯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 《夜航船》《石匱書後集》 《四書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