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王蒙編著的《狂歡的季節》以磅礴恢宏的氣勢、汪洋恣肆的文體與波詭雲譎的筆觸寫下了那個特殊年代中一些原本積極熱情的男女的命運和故事。有徹骨的冰凍也有驚詫的欣喜,有痛惜的悲哀也有情願的折服,有無邊的恐懼也有躍躍欲試的衝動,有隨波逐流的灰暗也有永遠不會失去的對祖國、對人民、對生活、對大地的眷愛,有生存的困境,更有對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精神的執著與期待。
文摘
我知道連續的長篇小說是令人疲倦的。人們懼怕卷帙浩繁的長篇小說正如懼怕太多的記憶太多的往事太多的歷史,誰不怕昨天侵占了打擾了今天?誰不怕書籍俘虜了吞噬了自己的活鮮的生命?讀一百部愛情傑作也不能替代一次愛情的遭遇。人們生活於現時,生活於正在呼吸、正在消化、正在出汗、正在來勁——比如說正在與你的性伴侶天翻地覆地好合——的這短暫的一剎那。人生不過是許多剎那的集合,你感覺到的把握住的為之銷魂蝕骨的不過是眼前的此一剎那。在你出生的前一分鐘與前一億年,在你死去的後一秒鐘與後五十萬億年並且我們假設那一年地球將會最終冷卻毀滅,這一切對於你又有什麼區別?你想抓住,你想體味,你想記在心裡,你決不甘心一切煙消雲散不留痕跡,你打起精神全神貫注……仍然失之交臂、仍然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電如露的只有現在。你又哪裡來的閒心重溫老年間老老年間的舊皇曆?我的親愛的忠實的讀者!當你在昏黃的燈光下閱讀千篇一律的五號宋體漢字時候,多少年華、多少色調、多少遊戲、多少爭奪和欲望的斑駁燦爛從你的手指縫中溜走,從你的身邊呼嘯而過。如果我真的愛你,是不是應該奉勸你放下書本,去緊緊地擁抱現實人生呢?
所有的如實道來都像是虛構,所有的虛構都像是山窮水盡彈盡糧絕,所有的父親都像是窩囊廢,而所有的兒子都像是輕飄飄的自作聰明而且呼天搶地的弱智。我將不能如實,我將不能不如實。在寫了一些實有的事件、地點與單位的同時,我必須說我的人物與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了。
最後或許能夠(多半不能夠,不能夠的可能性當然更大。如果一個醫生告訴他的病人“你或許能夠痊癒”,那個病人該怎么樣想呢?)留下來的只是小說的斷簡殘編。四書五經孔家店,尚有“紅樓”或耐看。人生呀,你為什麼總想保留下一點什麼?當所有的所有都煙消雲散的時候,為什麼人們還痴痴地回顧自己的足跡?
那么,本一個季節將是什麼呢?我曾經多么樣的滿意於“失態”與“躊躇”的命名!這樣的詞兒創造出來不就是為了我的長篇小說系列嗎?你悠久地垂懸在那裡,閒置中等待著對號人模子。失態,舉重若輕,綿里藏針,哭笑不得而又……夠哥們兒喝一壺的啦。躊躇,既是躊躇意滿又是躊躇不決,一語雙關,且惜且悲且痛且搖頭擺尾並跣足長嘆,您上哪兒找這么好的無法譯介的詞兒去?那么本一個季節應該是恐懼的季節?是奔突,是瘋狂,是死亡的季節或者時節么?是橫衝直撞大火熊熊痛快淋漓由真正的歷史大手筆寫就的濃艷的或濃烈的季節么?抑或是閒散的、恬淡的、無聊的、空白的、等待的、靜悄悄的、比如說是養貓養雞養黃鼠狼醃鹹蛋種花種草打毛衣讀菜譜打木器家具和常常醉酒的叫做暢飲的季節么?也許我應該叫它意外的或混亂的、困惑的、迷失的、夢魘的至少是奇異至極的神妙至極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你只好嘆為觀止的季節吧?
比如說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的時候,在美國太空人已經登月,蘇聯衛星已經遨遊太空,而且中國紅彤彤的人造地球衛星也已經或正在放送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的陝北民歌旋律進入了自己的軌道,南京長江大橋已經勝利竣工,熱核武器已經多次試驗成功,亞洲四小龍經濟正在騰飛的時候,在信息科學、生命科學、能源科學、環境科學、材料科學正醞釀著史無前例的大突破的時候,你會在中國的城鄉看到一個又一個晦氣鬼,頭上戴著缺三少兩的幾根翅的烏紗帽,敲著破鑼或者破鐵鍋,嘴裡喊著:“我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我是……”自己遊街。他遊街的路線是“革命民眾”指定了的,走到終點他要請終點的革命民眾組織給他簽字,證明他沒有偷奸耍滑,證明他確實是在指定的時間內自我游到了指定地點。我們可以從《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的宏偉描述里找到這種鬥爭(或者不如說是娛樂)方式的出處,我們也許更可以從京劇舞台演出中找到這種表演程式的源起,我們可以從魯迅悲憤地描寫過的愚眾圍觀殺頭的場面中尋找到這種惡作劇的心理積澱基礎,但是所有這些仍然不能說明為何那年那月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喜劇場面隆重推出,並且是以神聖的革命的名義。
葉東菊的繼父有一位堂兄,當過國民黨的縣長,說來他的命運真真好笑。他是國民黨的最後一任縣長,任期一個半月就(被共產黨和人民解放軍)解放了。他是大學畢業找不著事由兒,通過考試當的縣長,因為原來的縣長跑到台灣去了。這樣他就被(“文革”中的革命民眾)解釋為更加反動,乃至於是被國民黨留下的特務。為了給他做一頂贓官帽子,各派民眾組織各顯其能,做出來的烏紗帽可以說是千奇百怪,花樣翻新。就說帽翅吧,有的上下抖顫,哆哆嗦嗦;有的前後忽閃,搖搖擺擺;有的張牙舞爪,四面出擊;有的欲折欲斷,滴里耷拉兒。一頂頂帽子天真古樸,傳統久遠而又不泯童心,醜得奇,賴得怪,匠心獨運,手藝非凡。看看這些志在對國民黨殘渣餘孽及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辱之滅之的帽子,你覺得咱們的人民真是十幾億可愛的小山羊、小白兔,咩咩咩咩,歡蹦亂跳,稚態可掬,爛漫清純,指向哪裡哄向哪裡,哄在哪裡玩在哪裡亂在哪裡忘在哪裡……
偽縣長反革命不敢厚此薄彼,不敢挑動民眾斗民眾,他輪流戴各派革命造反組織拿來的各色帽子,一共戴了和遊了五個多月,十分的過癮。那是一九七○年的事,那一年由於各派民眾組織鬥了個不亦樂乎,真槍真炮高射機槍都上了,領導乃號召大家牢牢掌握鬥爭大方向,就是說要斗階級敵人而不是只熱心於斗不同觀點的所謂“對立面組織”。於是,像一攤早已冷卻乾燥的屎一樣的偽縣長突然紅火起來了,突然成為人民的關注中心。他漫遊漫叫,漫哭漫笑,漫轉身漫彎腰,齊禍福而同哀樂,臥大波而隨濁流,昏昏陶陶,逍遙忘機,並能鍛鍊身體,抒發鬱悶,健康身心,提高認識,偽縣長何德何能而獲此至樂!
同時從革命民眾組織讓他自己“游”而不是押著他“游”這件事上,他也深深體會到革命人民對他的最大信任最大關心最大愛護,他充滿了知遇之感。幾個月過去,他對帽子和街道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和他表示認罪的敲破鑼而嚎叫不止都產生了感情。這一套活動變成了他鍛鍊身心、鍛鍊悟性耐性的一種“功法”,用他的思想匯報里的話來說,通過自我遊街接受人民的教育,是他的最大幸福最大安慰,這已經成為他的人生的第一需要,已經是他的樂生的第一要素了。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