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舊約
前144年,梁王劉武逝世,手下門客皆風流雲散,司馬相如亦不得安居,沒奈何歸至成都。家中只有四壁,父母早已亡故,就使有幾個族人,也是無可倚賴,窮途落魄,鬱郁無聊,偶記及臨邛縣令王吉,系多年好友,且曾與自己有約,說是宦遊不遂,可來過從等語。此時正當貧窮失業的時候,不能不前往相依,乃摒擋行李,徑赴臨邛(屬益州蜀郡;今四川邛崍)。
王吉卻不忘舊約,聞得相如到來,當即歡迎,並問及相如近狀。相如直言不諱,王吉代為扼腕嘆息。
計上心來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遂與司馬相如附耳數語,司馬相如自然樂從。當下用過酒膳,遂將司馬相如行裝,命左右搬至都亭;使司馬相如暫寓亭舍,王吉每日必親自趨候。相如前尚出見,後來卻屢次擋駕,稱病不出。偏王吉仍日日一至,未嘗少懈。附近民居,見縣令王吉僕僕往來,伺候都亭,不知是甚么貴客,寓居亭舍,有勞縣令這般優待,逐日殷勤。一時鬨動全邑,傳為異聞。
臨邛向多富人,第一家要算卓王孫,次為程鄭,兩家僮僕,各不下數百人。卓氏先世居趙,以冶鐵致富,戰國時便已著名。及趙為秦滅,國亡家滅,只剩得卓氏兩夫婦,輾轉徙蜀,流寓臨邛。好在臨邛亦有鐵山,卓氏仍得採鐵鑄造,重興舊業。漢初榷鐵從寬,榷鐵即冶鐵稅。卓氏坐取厚利,復成巨富,蓄養家僮八百,良田美宅,不可勝計,程鄭由山東徙至,與卓氏操業相同,彼此統是富戶,並且同業,當然是情誼相投,聯為親友。一日卓王孫與程鄭晤談,說及都亭中寓有貴客,應該設宴相邀,自盡地主情誼,乃即就卓家為宴客地,預為安排,兩家精華,一齊搬出,鋪設得非常華美;然後具柬請客,首為司馬相如,次為縣令王吉,此外為地方紳富,差不多有百餘人。
相攜赴宴
王吉聞信,自喜得計,立即至都亭密告司馬相如,叫司馬相如如此如此,相如大悅,依計施行,待至王吉別去,方將行李中的貴重衣服,攜取出來,最值錢的是一件鷫鸘裘,正好乘寒穿著,出些風頭。余如冠履等皆更換一新,專待王吉再至,好與同行,俄而縣中復派到車騎僕役,歸他使喚,充作騶從。又俄而卓家使至,敦促赴席。相如尚託詞有病,未便應召。及至使人往返兩次,才見王吉復來,且笑且語,攜手登車,從騎一擁而去。
到了卓家門首,卓王孫程鄭與一班陪客,統皆佇候,見了王吉下車,便一齊趨集,來迎貴客。相如又故意延挨,直至卓王孫等,車前迎謁,方緩緩的起身走下。描摹得妙。大眾仰望丰采,果然是雍容大雅,文採風流,當即延入大廳,延他上坐。王吉從後趨入,顧眾與語道:“司馬公尚不願蒞宴,總算有我情面,才肯到此。”相如即接入道:“孱軀多病,不慣應酬,自到貴地以來,惟探望邑尊一次,此外未曾訪友,還乞諸君原諒。”卓王孫等滿口恭維,無非說是大駕辱臨,有光陋室等語。未幾即請令入席,相如也不推辭,便坐首位。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孫程鄭兩人,並在末座相陪。余若騶從等,俱在外廂,亦有盛餐相待,不消多敘。那大廳裡面的筵席,真箇是山珍海味,無美不收。
巧勸撫琴
約莫飲了一兩個時辰,賓主俱有三分酒意,王吉顧相如道:“君素善彈琴,何不一勞貴手,使仆等領教一二?”相如尚有難色,卓王孫起語道:“舍下卻有古琴,願聽司馬公一奏。”王吉道:“不必不必,司馬公琴劍隨身,我看他車上帶有琴囊,可即取來。”左右聞言,便出外取琴。須臾攜至,當是特地帶來。由王吉接受,奉交相如。
相如不好再辭,乃撫琴調弦,彈出聲來。這琴名為綠綺琴,系相如所素弄,憑著那多年熟手,按指成聲,自然雅韻鏗鏘,抑揚有致。大眾齊聲喝彩,無不稱賞。
正在一彈再鼓,忽聞屏後有環佩聲,即由相如留心窺看,天緣輻湊,巧巧打了一個照面,引得相如目迷心醉,意盪神馳。究竟屏後立著何人?原來是卓王孫女卓文君。文君年才十七,生得聰明伶俐,妖冶風流,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不幸嫁了一夫,為歡未久,即悲死別,二八紅顏,怎堪經此慘劇,不得已回到母家,嫠居度日。此時聞得外堂上客,乃是華貴少年,已覺得搖動芳心,情不自主,當即緩步出來,潛立屏後。方思舉頭外望,又聽得琴聲入耳,音律雙諧,不由的探出嬌容,偷窺貴客,適被相如瞧見,果然是個絕世尤物,比眾不同。便即變動指法,彈成一套鳳求凰曲,借那弦上宮商,度送心中詩意。文君是個解人,側耳靜聽,一聲聲的寓著情詞,詞云: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鳳兮鳳兮從凰棲,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
彈到末句,劃然頓止。已而酒闌席散,客皆辭去,文君才返入內房,不言不語,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忽有一侍兒踉蹌趨入,報稱貴客為司馬相如,曾在都中做過顯官,年輕才美,擇偶甚苛,所以至今尚無妻室。目下告假旋里,路經此地,由縣令留玩數天,不久便要回去了。文君不禁失聲道:“他……他就要回去么?”情急如繪。
侍兒本由相如從人,奉相如命,厚給金銀,使通殷勤,所以入告文君,用言探試。及見文君語急情深,就進一層說道:“似小姐這般才貌,若與那貴客訂結絲蘿,正是一對天成佳耦,願小姐勿可錯過!”文君並不加嗔,還道侍兒是個知心,便與她密商良法。侍兒替她設策,竟想出一條夤夜私奔的法子,附耳相告。文君記起琴心,原有中夜相從一語,與侍兒計謀暗合。情魔一擾,也顧不得甚么嫌疑,什麼名節,便即草草裝束,一俟天晚,竟帶了侍兒,偷出後門,趁著夜間月色,直向都亭行去。
都亭與卓家相距,不過里許,頃刻間便可走到。司馬相如尚未就寢,正在憶念文君,胡思亂想,驀聞門上有剝啄聲,即將燈光剔亮,親自開門。雙扉一啟,有兩女魚貫進來,先入的乃是侍兒,繼進的就是日間所見的美人。一宵好事從天降,真令相如大喜過望,忙即至文君前,鞠躬三揖。也是一番俟門禮。文君含羞答禮,趨入內房。惟侍兒便欲告歸,當由相如向她道謝,送出門外,轉身將門掩住,急與文君握手敘情。燈下端詳,越加嬌艷,但看她眉如遠山,面如芙蕖,膚如凝脂,手如柔荑,低鬟弄帶,真箇銷魂。那時也無暇多談,當即相攜入幃,成就了一段姻緣。郎貪女愛,徹夜綢繆,待至天明,兩人起來梳洗,彼此密商,只恐卓家聞知,前來問罪,索性逃之夭夭,與文君同詣成都去了。
卓王孫失去女兒,四下找尋,並無下落,嗣探得都亭貴客,不知去向,轉至縣署訪問,亦未曾預悉,才料到寡女文君,定隨相如私奔。
成就佳緣
王吉聞相如不別而行,亦知他擁艷逃歸,但本意是欲替相如作伐,好教他入贅卓家,借重富翁金帛,再向都中謀事,那知他求凰甫就,遽效鴻飛,自思已對得住故人,也由他自去,不復追尋。這謝媒酒未曾吃得,當亦可惜。
惟文君跟著相如,到了成都,總道相如衣裝華美,定有些須財產,那知他家室蕩然,只剩了幾間敝屋,僅可容身。沒奈何拔釵沽酒,脫釧易糧。敷衍了好幾月,已將衣飾賣盡,甚至相如所穿的鷫鸘裘,也押與酒家,賒取新釀數斗,餚核數色,歸與文君對飲澆愁。文君見相如為己增愁,因即收淚與語道:“君一寒至此,終非長策,不如再往臨邛,向兄弟處借貸錢財,方可營謀生計。”相如含糊答應,到了次日,即挈文君啟程。再至臨邛,先向旅店中暫憩,私探卓王孫家訊息。
旅店中人,與相如夫婦,素不相識。便直言相告道:卓女私奔,卓王孫幾乎氣死,現聞卓女家窮苦得很,曾有人往勸卓王孫,叫他分財賙濟,偏卓王孫盛怒不從,說是女兒不肖,我不忍殺死,何妨聽她餓死。如要我賙給一錢,也是不願云云。相如聽說,暗思卓王孫如此無情,文君也不便往貸。我已日暮途窮,也不能顧著名譽,索性與他女兒拋頭露面,開起一爿小酒肆來,使他自己看不過去,情願給我錢財,方作罷論。主見已定,遂與文君商量,文君到了此時,也覺沒法,遂依了相如所言,決計照辦。相如遂將車馬變賣,作為資本,租借房屋,備辦器具,居然擇日開店,懸掛酒旗。一面令文君淡裝淺抹,當壚賣酒。
頓時引動一班酒色朋友,都至相如店中,喝酒賞花。有幾人認識卓文君,背地笑談,當作新聞,一傳十,十傳百,送入卓王孫耳中。卓王孫使人密視,果是文君,惹得羞愧難堪,杜門不出。當有許多親戚故舊,往勸卓王孫道:“足下只有一男二女,何苦令文君出醜,不給多金?況文君既失身長卿,往事何須追究,長卿曾做過貴官,近因倦遊歸家,暫時落魄,家況雖貧,人才確是不弱,且為縣令門客,怎見得埋沒終身?足下不患無財,一經賙濟,便好反辱為榮了!”卓王孫無奈相從,因撥給家童百名,錢百萬緡,並文君嫁時衣被財物,送交相如肆中。相如即將酒肆閉歇,乃與文君飽載而歸。
縣令王吉,卻也得知,惟料是相如詭計,絕不過問。相如也未曾往會,彼此心心相印,總算是個好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