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一輩的種田人總說,吃三年薄粥,買一頭黃牛。說來似乎容易,做到就很不簡單了。試想,三年中連飯都捨不得吃,別的開支還能不緊縮到極點嗎?何況多半還是句空話!如果本來就吃不起飯,那還有什麼好節省的呢!
李順大家從前就是這種樣子。所以,在解放前,他並沒有做過買牛的夢。可是,土地改革以後,卻立了志願,要用“吃三年薄粥,買一頭黃牛”的精神,造三間屋。
造三間屋,究竟要吃幾個“三年粥”呢?他不曉得,反正和解放前是不同了,精打細算過日子的確有得積余,因此他就有足夠的信心。
那時候,李順大二十八歲,粗黑的短髮,黑紅的臉膛,中長身材,背闊胸寬,儼然一座鐵塔。一家四口(自己、妻子、妹妹、兒子)倒有三個勞動力,分到六畝八分好田。他覺得渾身的勁倒比天還大,一鐵耙把地球鋤一個對穿洞也容易,何愁造不成三間屋!他那鎮定而並不機靈的眼睛,刺虎魚般壓在厚嘴唇上的端正闊大的鼻子,都顯示出堅強的決心;這決心是牛也拉不動的了。
別說牛,就是火車也拉不動。李順大的爹、娘,還有一個周歲的弟弟,都是死在沒有房子上的。他們本來是船戶,在江南的河浜里打魚,到處漂泊,自己也不知道祖籍在哪裡。到李順大爹手裡,這隻木船已經很破舊了:釘頭銹出漏洞,蘆棚開了天窗,經不起風浪,打不得魚蝦了。一家人改了行,有的拾荒,有的用糖換破爛,有的扒螺螄,掙一口粥吃。一九四二年,李順大十九歲,寒冬臘月,破船停在陳家村邊河浜里。那一天,雲黑風緊,李順大帶了十四歲的妹妹順珍上岸,一個換破爛,一個拾荒。走出去十多里路。傍晚回來時,風停雲灰,漫天大雪,頃刻迷路。幸虧碰著一座破廟,兄妹倆躲過一夜。天亮後趕回陳家村,破船已被大雪壓沉在河浜里,爹娘和小弟凍死在一家農戶大門口。原來大雪把船壓沉前,他們就上岸叩門呼救,先後敲過十幾家大門。怎奈兵荒馬亂,盜賊如毛,他們在外面喊救命,人們還以為是強盜上了村,誰也不敢開門,結果他們活活凍死在雪地里。天沒有眼睛,地沒有良心,窮人受的災,想也想不到,說也說不盡……沒有房子,唉!
李順大兄妹倆哭昏在爹娘身邊,陳家村上的窮苦人無不傷心。他們把那條沉船拖上岸來,拆了一半做棺材埋葬了死人;剩下的半條,翻身底朝天,在墳邊搭成一個小窩棚,讓李順大安家落戶。
抗戰結束,內戰開始,國民黨抽壯丁,誰也不肯去。保長收了壯丁捐,看中李順大是六親無靠的異鄉人,出三石米強迫他賣了自己去當兵。他看看窩棚,窩棚上沒有門,怕自己走了,妹妹被人糟蹋,就用賣身錢造了四步草屋,才揩乾眼淚去扛那“七斤半”。
他怎么肯替國民黨賣命!隔了三個月,一上前線就開小差達了回來。到了明年,保長又把他買了去。前前後後,他一共把自己賣了三次。第一次的賣身錢,付了草屋的地皮錢;第三次的賣身錢,付了爹娘的墳地錢。咳,如果再把自己賣三次,錢也都會給別人搞去的。
然而還虧得有了四步草屋,總算找著了老婆。他出去當兵時,妹妹找來了一個無依無靠的討飯姑娘同住做伴,後來就成了他的妻。一年後生了個胖小子,哪一點都不比別人的孩子差。
土改分到了田,卻沒有分到屋。陳家村上只有一戶地主,房子造在城裡,沒法搬到鄉下來分。李順大只有自己想辦法了。他粗粗一碼算,兄妹兩人兩個房(妹妹以後出嫁了就讓兒子住),起坐、灶頭各半間,養豬、養羊、堆柴也要一間,看來一家人家,至少至少要三間屋。
這就是李順大翻身以後立下的奮鬥目標。
第二章
一個翻身的窮苦人,把造三間屋當做奮鬥目標,也許眼光太短淺,志向太渺小了。但李順大卻認為,他是靠了共產黨,靠了人民政府。才有這個雄心壯志,才有可能使雄心壯志變成現實。所以,他是真心誠意要跟著共產黨走到底的。一直到現在,他的行動始終證明了這一點。在他看來,搞社會主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主要也是造房子。不過,他以為,一間樓房不及二間平房合用,他寧可不要樓上要樓下。他自己也只想造平房,但又不知道造平房算不算社會主義。至於電燈,他是贊成要的。電話就用不著,他沒有什麼親戚朋友,要電話做什麼?給小孩子弄壞了,修起來要花錢,豈不是敗家當東西嗎。這些想法他都公開說出來,倒也沒有人認為有什麼不是。
陳家村上的種田漢,不但沒有輕視他的奮鬥目標,反而認為他的目標過高了。有人用了當地一句老話開頭,說:“‘十畝三間,天下難揀’,在我們這裡要造三間屋,談何容易!”有的說:“真要造得成,你也得吃半輩子苦。”有的說:“解放後的世界,要容易些,怕也少不了十年積聚。”
這些話是很實在的。當時滬寧線兩側,以奔牛為界,民房的格局,截然不同:奔牛以西,八成是土牆草屋;奔牛以東,十有八九是青磚瓦房。陳家村在奔牛以東百多里,全村除了李順大,沒有一家是草屋。李順大窮雖窮,在這種環境裡,倒也看慣了好房子。唉,這個老實人,還真有點好高騖遠,竟想造三間磚房,談何容易啊!
在眾多的議論面前,李順大總是笑笑說:“總不比愚公移山難。”他說話的時候,厚嘴唇牽動著笨重的大鼻子,顯得很吃力。因此,那說出的簡單的話,給人的印象,倒是很有分量的。
從此,李順大一家,開始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它以最簡單的工具進行拚命的勞動去掙得每一顆糧,用最原始的經營方式去積累每一分錢。他們每天的勞動所得是非常微小的,但他們完全懂得任何龐大都是無數微小的積累,表現出驚人的樂天而持續的勤儉精神。有時候,李順大全家一天的勞動甚至不敷當天正常生活的開支,他們就決心再餓一點,每人每餐少吃半碗粥,把省下來的六碗看成了盈餘。甚至還有這樣的時候,例如連天大雨或大雪,無法勞動,完全“失業”了,他們就躺在床上不起來,一天三頓合併成兩頓吃,把節約下來的一頓納入當天的收入。燒菜粥放進幾顆黃豆,就不再放油了,因為油本來是從黃豆里榨出來的;燒螺螄放一勺飯湯,就不用酒了,因為酒也無非是米做的……長年養雞不吃蛋;清明買一斤肉上墳祭了父母,要留到端陽腳下開秧元[注]才吃。
只要一有空閒,李順大就操起祖業,挑起糖擔在街坊、村頭游轉,把破布、報紙、舊棉絮、破鞋子等廢品換回來,分門別類清理後賣給收購站,有時能得到很好的利潤。廢品中還往往有可以補了穿的衣褲、雨鞋等物,就揀出來補了穿一陣,到無法再補的時候仍納入廢品中,這樣也省了不少生活費用。那換廢品的糖,是買了飴糖回來自己加工的,成本很便宜。可是李順大的獨生兒子小康,長到七歲還不知道那就是糖,不知道是甜的還是鹹的。八歲的時候,被村上小夥伴慫恿著回去嘗了一塊,就被娘當賊提出來,打他的屁股,讓他痛得殺豬似地叫,被娘逼著發誓從此洗心革面。娘還口口聲聲說他長大了要做敗家精,說他會把父母想造的三間屋吃光的,說將來討不著老婆體要怪爹娘!
最可敬佩的事情,是發生在李順大的妹妹順珍身上。一九五一年分進土地時,她已經二十三歲了。當時政府還沒有號召晚婚,按照習慣,正到了結婚的妙齡。她不但肯苦能幹,溫順老實,而且一副相貌,也長得出奇的漂亮。細細看去,似乎和她哥哥一模一樣,只是鼻子小了一點。嘴唇薄了一點;就在這兩個“一點”上,造化卻又顯露出了它無所不能的偉大,把高挑個兒、鵝蛋臉型的李順珍襯出了一派清秀俏麗之氣。當時,附近村上一些小伙子央人登門求婚的,也不是三個兩個。可是。不管對方條件怎樣,人品如何,順珍姑娘只是說自己年紀還輕,一概回絕。她是哥哥撫養長大的,她決心要報答哥哥的恩情。她知道離開她的幫助,哥哥的奮鬥目標就很難實現;如果她出嫁,哥哥不但少了一個堅強可靠的助手,而且還得把她名下分到的一畝七分田讓她帶走。這樣一來,她哥哥的經濟基礎和勞動能力都會大大削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造出三間屋。因此,她甘願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代——稱得上是青春中的青春,留給她哥哥的事業。
一直到了一九五七年底、李順大已經買回了三間青磚瓦屋的全部建築材料,李順珍才算了卻心事,以二十九歲的大姑娘嫁給鄰村一個三十歲的老新郎。新郎因為要負擔兩個老人和一個殘廢妹妹的生活,窮得家徒四壁,鶉衣百結,才獨身至今。所以,迎接李順珍的,仍然是艱苦的生活。因為她已苦慣了,所以並不在乎。
第三章
辦過妹妹的婚事,就跨進了一九五八年。李順大這時候還缺少什麼呢?還缺些瓦木匠的工錢和買小菜的費用,再有一年,問題就可完全解決了。而且公社化以後,對李順大很為有利。土地都歸公了,他可以隨意選擇一塊最合適的地基造屋。這不是太理想了嗎。
可是,李順大終究不是革命家,他不過是一個跟跟派。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能堅決做到,而且品全落實,隨便哪個黨員講一句,對他都是命令。有一夜李順大一覺醒來,忽然聽說天下已經大同,再不分你的我的了。解放八年來,民眾手裡確實是有點東西了。例如李順大不是就有三間屋的建築材料嗎?那么,何妨把大家的東西都歸攏來加快我們的建設呢?我們的建設完全是為了大家,大家自必全力支援這個建設。任何個人的打算都沒有必要,將來大家的生活都會一樣美滿。那點少得可憐的私有財產算得了什麼,把它投入偉大的事業才是光榮的行為。不要有什麼顧慮,統統歸公使用,這是大家大事[注],誰也不欺。
這種理論,毫無疑問出自公心。李順大看看想想,頓覺七竅齊開,一身輕快。雖然自己的磚頭被拿去造煉鐵爐,自己的木料被拿去制推土車,最後,剩下的瓦片也上了集體豬舍的屋頂,他也曾肉痛得籟籟流淚。但想到將來的幸福又感到異常的快慰。近來的經驗也改變了他原來的看法,他認為樓房比平房更優越了。因為糧食存放在樓上不會霉爛,人住在樓上不會患濕疹。看來以後還是住分配到的樓房好,何必自討苦吃,像蝸牛那樣老是把房子作為自己的負擔呢。所以,他的思想就徹底解放了,不管集體要什麼,他都樂意拿出來。如果需要他的破床,他也會毫不吝惜;因為他和他的老婆,都不是困在床上長大的。他的老婆,那個原先的討飯姑娘,說真的倒比他多了一個心眼。但十二級颱風早把大家颳得身不由己了,她一個女人家又有什麼用!多一個心眼無非多一層愁。不過究竟也藏下一隻鐵鍋,沒有送進煉鐵爐里熔化,所以集體食堂散了以後,不曾要去登記排隊買鍋子。
後來是沒有本錢再玩下去了,才回過頭來重新搞社會主義。自家人拆爛污,說多了也沒意思。不過在戰場尚未打掃之前,李順大確實常常跑去憑弔,看著那倒坍了的煉鐵爐和丟棄在荒灘上的推土車,睜著淚眼,迎風唏噓。他想起了六年的心血和汗水,想起了餓著肚皮省下來的糧食,想起了從兒子手裡奪下來的糖塊,想起了被耽誤了的妹妹的青春……
第四章
政府的退賠政策,毫無疑問是大得人心的。但是,把李順大的建築材料拿去用光的不是國家,而是集體。這個集體,當然也要執行退賠政策。可是集體也弄得窮透了,要賠材料沒材料,要賠鈔票也困難,當幹部的只好盡一切力量去做思想工作,提高李順大這類人的政治覺悟,要求他們作出自我犧牲,以最低的價格落實退賠政策。
李順大的損失是很不小的,但政治覺悟是確實提高了。因為在這以前,從不曾有人對他進行過像這樣認真細緻的思想教育。區委書記劉清同志,一個作風正派、威信很高的領導人,特地跑來探望他,同他促膝談心;說明他的東西,並不是哪個貪污掉的,也不是誰同他有仇故意搞光的。黨和政府的出發點都是很好的,純粹是為了加快實現社會主義建設,讓大家早點過幸福生活。為了這個目的,國家和集體投入的財物比他李順大投入的大了不知多少倍,因此,受到的損失也無法估計。現在,黨和政府不管本身損失多大,還是決定對私人的損失進行退賠。除T共產黨,誰會這樣做?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只有共產黨,才對我們農民這樣關心。希望他理解黨的困難,以國家集體利益為重,分擔一些損失;經過這幾年,黨和政府也有了經驗教訓,以後發展起來就快了。只要國家和集體的經濟一好轉,個人的事情也就好辦了。你要造那三間屋,現在看起來困難重重,其實將來是容易煞的。不要失望。最後,劉清同志又幫助他和供銷社聯繫,要供銷社在任何困難的情況下都要儘量供應給糖,使他能夠換破爛,多掙一點錢。
李順大的感情是容易激動的,得到劉清同志的教導和具體的幫助,他的眼淚,早就撲落撲落流了出來,二話沒說,嗚咽著滿口答應了。
另有兩萬片瓦,由生產隊拿去蓋了七間五步頭豬舍,現在還完整地鋪在屋面上,應該是可以原物歸還的。但是,如果拆下來,一時買不到新瓦換上去,豬就得養在露天;瓦又是易碎物品,拆拆卸卸,損壞也不會少,還是不拆為宜。後經雙方協商同意,互相照顧困難,決定不拆,而由生產隊騰出兩間豬舍來,借給李順大暫住;等將來李順大造新屋時,隊里還瓦,他也讓出豬舍。那豬舍也比李順大住的草屋強,兩間共有十步,夠寬敞了;屋脊也有一丈一尺高,就是後步比人矮,但房主人也沒有必要挺起胸膛在屋裡逞威風,無妨大局。況且李順大是從小鑽慣船棚的,他自然不嫌。
退賠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儘管李順大衷心接受幹部們的開導,但是,他從這一件事裡也吸取了特殊的教訓。在這以前,他想到的是舊社會的通貨膨脹,鈔票存放在手裡是靠不住的;所以,一有餘錢,就買了東西存放起來。現在有了新的體驗,覺得在新社會裡,存放貨物是靠不住的,還是把鈔票藏在枕頭底下保險。老實說,從這種主張里,嗅覺特別敏銳的“左”派是聞得出“反黨”味道來的。
從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靠了“六十條”,靠了劉清同志特別照顧的飴糖,李順大又積聚了差不多能造三間屋的鈔票。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買,他打定主張:要么不買,要買就一下子把材料買齊,馬上造成屋,免得夜長夢多,再吃從前的虧。
這個李順大,真和許多農民一樣,具有這種向後看的小聰明。因此,當他認為有把握不再吃老虧的時候,轉眼又跌倒在前邊路上了。說真話,扶著這種人前進,手也真酸。
那時候,物資豐富,什麼都敞開供應,他偏不買。過了幾年,物資樣樣緊張起來,沒有點“三分三”的人什麼都買不到了,他倒又想一下子樣樣都買全,豈不又做了阿木林!其實怪他也冤枉,誰又是諸葛亮呢?
第五章
在通常情況下,李順大覺得自己做一個跟跟派,也還勝任,真心實意,感情上毫不勉強。可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他就跟不上了。要想跟也不知道去跟誰,東南西北都有人在喊:“唯我正確!”究竟誰對誰錯,誰好誰壞,誰真誰假,誰紅誰黑,他頭腦里轟轟響,亂了套,只得蹲下來,賴著不跟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這話口氣挺大,其實是沒有經過“文化大革命”,太天真了。你總不能光看人家在台上唱什麼,還得看看在台底下乾的什麼吧!“好惡之心,人皆有之”,這倒也還有理,李順大就是有一點不高興。這不高興和他想造房子有密切關係。他看到那洶洶的氣勢,和一九五八年的更不相同,一九五八年不過是弄壞點東西罷了,這一次倒是要弄壞點人了。動不動就性命交關。這房子目前是造不成的了,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他為此真有點厭惡。轉而又慶幸自己住到村中心的豬舍里來了,如果還孤零零地呆在河邊的草屋裡、他枕頭底下的造屋錢只怕還要遭到盜劫呢。
李順大想得太落後了,在文明的時代里,文明的人是無需使用那野蠻手段的。有一個造反派的頭頭,在光天化日之下,腰裡插著手槍,肩上掛著紅寶書,由生產隊長陪同,到李順大家作客來了。原來他是公社磚瓦廠的“文革”主任,很講義氣,知道李順大要造房子買不到磚,特地跑來幫助解決困難。他大罵了一通走資派劉清不替貧下中農謀利益,現在則輪到他來當救世主了,只要李順大拿出二百一十七元錢來,他負責代買一萬塊磚頭,下個月就可以提貨。這話說得過分漂亮,原是值得懷疑的。但李順大卻認為,彼此都住同一大隊,雖然沒有交情,也三天兩頭見面,從前也不曾聽說過這人有什麼劣跡,現在出來革命,總也想做點好事,不見得一上馬就騙人。況且又是生產隊長同來的,還有槍有紅寶書,真是講交情有交情,講信仰有信仰,講威勢有威勢。李順大雖然當過三次逃兵,還沒有經過這種軟硬兼施的場面,心一嚇,面一軟,雙手顫顫數出了二百一十七。
到了下個月,大概本來是可以提貨的,想不到李順大交了厄運,被公社的專政機關請去了,要他交代幾件事:一,你是哪裡人?老家最什麼成分?二,你當過三次反動兵,快把槍交出來;二、交代反動言行(例如他說過“樓房不及平房適用,電話壞了修不起”的話,就是惡毒攻擊社會主義)。
後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那是人人皆知的。他自己出來後也沒有多言。不過有兩點頗有性格,第一是他吃不消喊救命的時候,是磚瓦廠的文革主任解了他的圍。作為報答,事後私下商定從此不再提起那二百一十七。第二是關押他的那間房子造得相當牢固,他平生第一次詳細地在那裡研究了建築學,對自己將來要造的屋,有了非常清楚的輪廓。
等到放出來,他扶著兒子(已經十九歲了)的肩胛拐回家。流著眼淚的老婆、妹妹問他為了什麼事,吃了什麼苦?他嘶啞著喉嚨說了兩個莫名其妙的短語:“他們惡啊!我的屋啊!”
之後有一年多時間不能勞動,腰裡不好受,碰到陰天和交節氣,渾身骨頭痛。他有點奇怪,雖然這頓生活從前不曾挨過,但畢竟從小就苦苦拉拉、跌跌摜損過來的,怎么現在這樣嬌嫩了?莫非也變“修”了嗎?他有點吃驚,覺得自己變牛變馬都可以,但是不能變“修”。“修”是什麼東西呢?是一隻黑鍋,是一隻不能燒飯、只能駝在背上的裝飾品,是一個沒有生命因而不會死亡、能夠世代相傳的“傳家寶”。兒子今年十九歲了,如果背上這隻鍋,到哪裡去討媳婦呢?而房子又沒有造,一點條件也沒有。
李順大想到這一點,心中恐慌又迷信。他從小聽過不少老故事,其中就有說到人會變成多種東西的。講的人總這樣說:“一夜過來,他變成了××。”而且在變化之前,也總有異樣的感覺,比如渾身骨頭痛,熱皮暴躁等等。所以,李順大一碰到身子難受,就怕黑夜,怕自己睡著了。他總是睜大眼睛,以防在昏睡中不知不覺變成一隻黑鍋。他的警惕性一直很高,所以至今還不曾變過去。
在那些不敢睡著的夜裡,李順大為了打發掉肉體上的痛苦,也想過一點使人開心的文娛生活。他沒有收音機,想讀書又不認幾個字,而且也浪費火油;因此,唯一的辦法是去回憶從小聽過的故事、看過的戲文和老一輩教給孩兒們的俚歌。後來身體好一些,他挑起糖擔出去換廢品,嘴裡常常不三不四唱著一個小曲兒,招惹孩子們。據他說這就是他在那些夜晚回憶出來的。從這些就可以看出他當時究竟想的是什麼。他唱道:
希奇希奇真希奇,
老公公困在搖籃里;
希奇希奇真希奇,
八仙台裝在袋袋裡;
希奇希奇真希奇,
老鼠咬破貓肚皮,
希奇希奇真希奇,
獅子常受跳蚤氣;
希奇希奇真希奇,
狗派黃鼠狼去看雞;
希奇希奇真希奇,
天鵝肉進了蛤蟆嘴;
希奇希奇真希奇,
大船翻在陰溝里;
希奇希奇真希奇,
長人做了短人梯。
哎呀呀,瘌痢頭戴西瓜皮,
蚌殼兜里一泡尿,
皮球肚裡裝個屁,
穿袍的邪神一胎泥。
希奇呀,希奇呀,真希奇,
火赤鏈[注]過冬鑽在菩薩肚皮里,
聞著香火裝神氣。
這確是一隻公認的裝滿一兜肚“希奇”的兒歌,而且老掉了牙。不過,各人兜肚裡的貨色是不同的,總要把自認為希奇的東西裝進去。但如果追查起來,李順大決不承認自己加進了什麼。他又不是作家,不會有黑字落在白紙上,是不怕有什麼把柄落在別人手裡的。他雖然笨,究竟也經過鍛鍊了,曉得當時那一班人——造反的當權派和當權的造反派,如果要觸你的霉頭,倒不在乎你做了什麼,而在於要達到一個這樣那樣的目的,例如他的二百一十七。
有一天,他在鄰村換糖唱歌,偶然碰到了在那裡勞改的走資派——老區委書記劉清,悲喜交集,久久不忍離開。最後劉清央求他再唱一遍希奇歌,他毫不猶豫地唱起來,那悲慘、沉重、憤怒的聲音使空氣也顫抖,兩個人都流下了眼淚。
第六章
一年病拖下來,李順大有點心灰意懶了。他常常想自己還能活幾年?何必要再操心造屋!愚公立下移山志,也是靠後代去完成的,為啥一定要親手造成功!再說也算積有一筆錢,也有點汗馬功勞,不算坍台了。可是凡胎未脫,塵心難破,兒子已經二十出頭了,房子造不出,媳婦就找不著,豬舍做新房,誰肯來住!要像自己那樣拾個要飯姑娘做妻子,現在也沒有這種好機會了。那可不行,沒有媳婦哪有孫子?沒有孫子哪有重孫?將來建成共產主義過幸福生活,焉能獨缺他李順大的後代?看來房子還是非造不可,而且要抓緊時間,就算這樣,兒子恐怕也得拖到政府規定的晚婚年齡以後才有婚結了。
經過動搖之後又堅定下來,立即開始行動。他挑起拾破爛的籮筐,悠悠地從這個市鎮晃蕩到那個市鎮,縣城裡大小街巷也幾乎跑遍,卻從不見有建築材料出售,詢問有關商店,才知道買一塊磚也得有本地三級證明,更無空口說白話的餘地。他曉得再瞎跑也沒有用,只有向當地生產隊、大隊、公社申請了。幸虧自己是帶了籮筐出來的,雖不曾買到造屋材料,拾到的破爛倒也賣得十幾元錢,不算白誤了工。
接著自然是找生產隊、大隊幹部打證明,人家聽了笑笑說:“打證明有什麼用,民用建築材料,有時稍會有一點,有時簡直就沒有。給了證明,你也買不到。”李順大不肯信,以為是幹部築壩。又不敢反駁,怕弄僵。就耐著性子賴著不走,搞變相靜坐示威。誰知人家倒並不放在心上,到吃晚飯時發現他沒有走,就說:“走吧,鎖門了。”他也只得回去。到了明天,又去坐。如此三天,幹部不耐煩了,說:“好話你不聽,瞎纏。你以為有用,就打個證明給你!”果然打了。他高高興興上供銷社。營業員看了證明,也和大隊幹部一樣笑笑,說:“沒辦法,無貨供應。”
“幾時有呢?”
“不曉得。”營業員說,“有空你就常來問問。”
從此李順大就如學生上學校,七天裡去問六次;半年下來,還是不曾買到一塊磚。那營業員是個好心人,暗地裡嘆息李順大太笨,卻也被他的精神感動了。終於有一天、悄悄告訴他說:“你還是省點工夫吧,不要來跑了。這幾年革命革得厲害,地皮都快革光了,難得有點東西來,幹部都照顧不周全,哪會輪到你。真要有你的份,也都是經過千揀萬揀揀剩的落腳貨,價錢倒和揀走的好貨一樣大,你也不划算。我勸你還是另想辦法吧!”
李順大得了這個忠告,十分失望,又非常感激。因此由不得要請教:“另想別的什麼法?”
營業員沉吟半晌,說:“可有至親好友當幹部的?”
“沒有。”李順大沉重而吃力地說,“只有一個種田的妹婿,沒有第二個親戚。”
“那就沒有路了。”營業員惋惜道,“現在是‘圓圓頭’不及‘點點頭’[注],你沒有親友可靠,除了買黑市,還有什麼辦法。”
李順大信以為真,從此想辦法買黑市材料。哪曉得營業員倒也並無這方面的經驗,不懂得黑市交易的複雜,一萬塊磚頭,市價二百一十七元,黑市要賣到四百元左右,而且必須先付錢,過上一年半載才能提貨,往往還會碰到騙子手。李順大已經上過一次當了,鈔票當然是不肯輕易出手的。所以,跑了千里路,說了萬句話,過了三年也不曾買成。倒還是那個營業員肯幫忙,替他買了一噸官價石灰。那石灰原是分配到蠶室里用的,只為近年來一個勁兒旱改水,許多桑田改行水稻了,剩下幾顆癩痢毛桑樹,還能養幾條蠶!也就用不了那么多石灰;倒給營業員鑽了空子,李順大拾著了便宜。為此他想買包好煙請營業員的客,卻又買不到。偶然碰見磚瓦廠的原“文革”主任(已當上廠革委會主任了),想起他從來是吸好煙的,他虧待過自己,現在請他買包煙總肯吧。就老著臉皮上去拉交情。主任倒也爽快,拿了他五角錢,從袋裡掏出一包還沒有開封的“大前門”。但是,在遞給他之前,竟自作主張拆開來拿一支抽了,並且說:“我就這一包,要不是你,我誰也不給。”
李順大拿了十九支去送給營業員,營業員堅決不收,拗不過面子,才抽了一支。其餘十八支,硬是讓順大帶回去了。
李順大回家路上,想到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欠妥事情,他竟請了自己的恩人和仇人各一支煙。到吃晚飯的時候他真的發怒了,罵他的兒子沒出息,二十五歲了,還吃蔭下飯[注],害他老子在外面受罪。
第七章
鬧騰了許多年,李順大房子沒造成,造房的名氣倒很大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僅感動了營業員,而且還感動了上帝。這上帝不是別人,就是他未來的媳婦,名叫新來。新來姑娘住在鄰村,早就同李順大吃蔭下飯的兒子小康有串聯活動。她倒不在乎房子造了沒有,反正看中了人,過了門造屋也行。可是她爹築壩,怎么說也不肯把女兒嫁到豬舍里去。他以自己的模範事例教導女兒,因為他儘管窮,也想法造了兩間屋,才討了第一房媳婦。他罵李順大是孱頭,是阿木林,不會做事情。可是,想不到老天爺愛開玩笑,喜歡打說滿話人的嘴巴。事隔一年,公社裡一班打倒了走資派的當權派,為了要把山河重安排,看著一條河像老傢伙似的彎著背,很不舒服。硬是動用了幾千民工,花了幾萬個勞動日開出一條筆直的樣板河,足以使火星上的高等動物看了,稱讚地球人的偉大。新來姑娘家那兩間新屋,偏偏就在樣板河的河床上(當然也不止兩間),只好拆了搬走。公社補貼搬屋費每間一百五十元,拆拆造造,又借了三百元添進去,才勉強重新搭起一間半來。新來爹瘦了兩個膘,頭髮白了七八成。而且還要老來做小,聽新來姑娘的教育。新來建議他應該向李順大伯伯學習,人家就是精明,不盲動,鈔票放在枕頭邊,一個也不少。要造房子,也該看準了形勢動手呀!他說不響嘴,只得服輸,任憑女兒婚姻自主。
李順大不但有了兒媳婦,而且也知道兒媳婦在理論上對他的實踐作了充分肯定,非常的高興。因此,在兒子結婚那天晚上,喝了幾杯酒,靈機一動,對著親家公說了兩句神來之話,他說:“現在是地牌吃天牌,爛污二封王,你的房子造得太急了。天天鬧地震,大家寧願住牛棚,還要房子做什麼。我一萬塊磚頭給窯鬼吃在肚裡,也比你省心。”……他還想說下去,幸虧老婆警惕性高,為了挽救他,當著新親的面,開口就訓他:“灌了點酒就像吃了尿,說話沒有關攔,骨頭痛的日子忘記了!”這才轉話收場,皆大歡喜。
從那時開始,李順大不再白花心計去買東買西,他挑著糖擔,東轉一天,西轉一天,替國家收廢品,賺一點生活費。可是,事情也怪,造房子的人家,還真多著呢。他看了不禁眼饞,往往就要打聽打聽,這幢那幢是誰家造的,哪裡買的材料。得到的答覆也真千種百樣,細細說來,每一幢屋都能寫一本書,但也不惹人看,無非是“大官送上門,小官開後門,老百姓求別人”而已。那些吃盡苦頭的人,反而羨慕起李順大來,說還是他乖巧,不曾鑽進這苦膽裡頭去,不愧為識時務的俊傑。有個熟人竟不忌諱,忿然對他說:“我這一塊磚、一片瓦,沒一樣不是黑市貨,造兩間屋,用了四間的錢。上樑那天,靠造反起家的大隊書記來吃了我一頓,還說我這房子,沒有‘文化大革命’,哪能造得出。×他娘,我這房子又不是他那官銜,是用拳頭打得來的嗎!”
到此為止,李順大對於建築學的知識,本來已經登峰造極,嘆為觀止了。想不到天地淵博,造化無窮,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如長江濁流,滾滾而來,竟無法忍心不看。那雞零狗碎的事,恕不細說,但值得大書特書的奇蹟,放過未免可惜。例如有一個大隊,要把全部民房拆了,合併到一個地方去,造一列式的樓房,名日“新農村”。民房拆下的材料,折價歸公,誰要住新房,重新出錢買。李順大聽了,大為振奮,認為“樓上樓下”果然要實現了。耐不住挑著糖擔,飛奔去自費參觀。
那個地方,李順大從前也常走過,此番看去,果然大不一樣,村村巷巷,都有人家在拆屋,拆了把材料運到公路邊頭一塊大田裡,那裡正在造第一排樓房。那些拆屋的人家,議論非常熱烈,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都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像這樣的事情,從未有過;因此有人流出眼淚來,大概過於興奮了。有些屋上卸下來的瓦,還沾著窯里的煤灰,分明蓋了上去還沒有經過雨淋,倒又翻身了。看了這些,李順大覺得自己二十幾年來空喊造屋沒有造成,倒是平生做的一件最正確的事情;不過想著拆屋主過去的一番心血,也不禁有點眼酸。他慨嘆著一路低頭走去,忽聽有人喊道:“喂,換糖的。”
李順大抬頭一看,見一個老頭帶著個女孩站在公路旁看造屋。十分面熟,卻想不起是誰了。那老頭笑道:“怎么,不認識了?”
李順大恍然大悟,忙道:“原來是你,老書記。還在勞改嗎?”他忽然傷心起來。想不到,幾年不見,竟老得認不出了。可見老書記的心境不直落。
老書記笑笑說:“勞還在勞,改卻未改。你呢,又來蒐集希奇歌材料嗎?”
“唉唉,老書記,你取笑我。”李順大難為情地說,“這可是‘樓上樓下’,搞‘新農村’。我到今天才曉得,原來這農村分新舊,就在這房子上。倒不在集體化不集體化。”
老書記輕輕地噓了口氣,說:“唉,有話你就說清楚點吧。”
李順大笑笑說:“自然,說給你聽聽沒關係。不過也不能知法犯法。從前我說過樓房不如平房適用的話,已經當反動言論批過了,現在看了這種樣子,倒還真有點想法。蠻好的屋,有的還是新的,倒又拆了再造,何必呢?有這個力氣,不好把田地種種熟嗎!這種事情,陽間裡人不敢說,陰間裡鬼看了也要盯白眼呢。”
聽了這“反動”話,老書記不但不駁斥,反而點了點頭,嚴肅地搭腔說:“‘何必呢?’你問得對。告訴你吧,有人想把這個當上天梯。你倒也明白,曉得集體化是新農村的根本,可是人家搞起復辟來,公社這個組織形式也是可以利用的。你的眼睛還要睜大些。你看看吧,貧下中農吃了二十多年苦造了點房子,一聲拆就得拆,還管民眾死活嗎。可是公社不仍舊是公社!”
李順大聽了,雖有所悟,也不能完全領會,只得張開嘴巴,睜大眼睛,尊敬地看著這個老人,默默無言。
老人憤怒地哼了一聲,也不再說,低頭看了看小女孩,指著李順大說:“叫公公。”
小女孩親熱地叫了一聲。李順大大為感動,連忙敲下一塊糖塞在她小手裡,稱她是最乖最乖的小囡。他今年五十四歲,一個拾破爛的外鄉人,還第一次有人叫他公公,這給了他非常有力的鼓舞,竟把別的念頭都沖淡了。
從此以後,他同老書記交了朋友。
第八章
到了一九七七年春節,李順大帶了幾塊糖去看老書記,才知道老書記重新上了任,又在區里辦公了。李順大喜出望外,把糖給了小固,吃了小因媽燒出來的點心,興沖沖就往區里跑。他覺得如今有了區委書記做朋友,總弄得著造屋材料了。
老朋友一見面,果然十分親熱。可是一提到材料,老書記沉吟不語,打起嗝頓來,弄得順大心也一顫,覺得不妙。只聽老書記慢騰騰地說:“老弟,你的困難,我都知道。從前你唱希奇歌,我十分贊成。現在你我總不能做希奇事了吧。”
李順大忙說:“老書記,別人不做,我也不做。現在不是還通行嗎,為什麼唯獨你我不做,豈不太吃虧!”
老書記笑笑說:“十一年混亂,積習難改。現在應該撥亂反正了。否則的話,建設國家的計畫,就成了空話,別人做,我們是不能做的。全區幹部來說,第一應從我改起,民眾來說,先從唱希奇歌的人改起,你說合理不合理?”
聽了這番話,李順大心裡糖罐醋瓶,一齊打翻,一方面感到書記要同他一起帶頭整風,不禁自豪;一方面又想到好不容易交了個大官朋友,竟又不能拉私人關係,不禁悵然。他經過“文化大革命”,也學得很乖了,不願吃這個虧。想了一下,振振有詞道:“老書記,你講的道理我眼帖,不過,話說在前頭,叫我不做希奇事,一定照辦。你可也不能動搖,不要以後碰到交情比我深的,面子比我大的,就幫他開後門,讓別人笑我同你白交了一場。那我是要造你的反的。”
老書記哈哈大笑,拿過紙筆,迅速把順大的話寫了下來,說:“我念一遍,你聽。”他念了,和順大講的一字不差,然後說:“你拿去請人寫在一張紙上,貼在我的辦公室里。”
李順大愕然道:“我不,這不是要你的好看!”
老書記說:“哪裡哪裡,這才叫幫了我的大忙,我還真怕有大面子的人來開臭口呢!你貼了這個,就不用我作難了。”
李順大高高興興真地照辦了。
到了一九七七年冬天,李順大家忽然忙碌起來。老書記劉清同志,在那位“文革”主任出身的磚瓦廠廠長身上做了點工作,讓他把李順大的一萬塊磚頭退賠了,公社革委會也批准了李順大的申請,同意供應十八根水泥行條。那位好心的供銷社營業員,通知李順大,現在椽子已經敞開供應了。這一次,李順大的房屋,會有把握造成了。要運回這么多東西,李順大一家四口,哪裡忙得過來,只得把妹妹、妹婿、兒媳婦的兄弟妯娌都請來幫忙,搖船的搖船,推車的推車,連年老的親家公也高高興興地流了幾身汗,大大熱鬧了一番。
不過,在高興的時候,也還發生了一點掃興的事情。運回那一萬塊磚頭,曾經過一些波折。大船停在磚瓦廠,人家不發貨,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你的桁條還沒有買,磚頭拿回去白堆在那兒沒有用,再等等吧。”李順大同他吵了個臉紅耳赤,說桁條已經落實了。那個人卻比李順大更懂李順大,一口咬定他沒有桁條。幸而他的親家公跑來,憑自己買過磚頭的經驗,暗地裡告訴李順大什麼叫“桁條”。李順大這才恍然大悟,馬上到供銷社買了兩條最好的香菸送過去,這才皆大歡喜,磚頭下船。後來到水泥製品廠運桁條,李順大再不用別人開口,就散發了一條香菸,免得人家說他還沒有買到椽子。
做了這些腐蝕別人的事,李順大內心慚愧,不敢告訴老書記。但是他的靈魂不得安寧,有時候半夜醒過來,想起這件事,總要罵自己說:“唉,呢,我總該變得好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