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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在《師友雜憶》中說,1930年他到燕京大學任教,該校監督(相當於校長)是司徒雷登,即《毛選》第四卷中提到的那一位。有一天,司徒雷登設家宴招待新來的教師,詢問大家對學校有什麼印象,錢直言不諱地說:“我聽說燕大是中國化的教會大學,但是來了之後卻發現並非如此。比如一進校門,就有一座“M”樓,一座‘S”樓。這是什麼意思?我以為,所謂中國化,應該從名稱開始。”一席話說得大家面面相覷,十分尷尬。事後,從善好流的司徒雷登專門召開校務會議,決定將“M”樓改為“穆”樓,‘S”樓改為“適”樓,“貝公”樓改為“辦公”樓。與此同時,由於大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字,便只好用“未名”二字為校園中的那一泓湖水命名。現在的北大原本是燕京大學舊址,可見北大的未名湖與錢穆有關。
夜本來黑得沉重,也剛剛下過雨,夜就全集中到了這裡;我已說不清我是從哪一個門進來的,記得當時進了北大校內往東走,又往南,又往東,憑我的感覺,有如狗憑藉嗅覺,在這裡站住了。我第一次領會了夜的真正本色。先是隱隱約約看見一層微亮,後又不可復辨,眼睛完全地無用了,這種墜入深淵般的境界只過了一刻,便出現了一種漆光,眼睛依然無用,身心卻感應了。我明白這是黑的極致,黑是無光的,黑得發漆卻有了光澤。湖的邊沿在哪裡?是圓形的,還是方形的?觸摸著身邊的欄桿,認作是一座漢白玉的建築,膩得有如人臉和玻璃的緊貼,或者是少女的肌膚。身後的滴雨滑動下來,聲響微妙,想像得見這滑動了很長的路線,無疑是從垂柳上下來的。夜原是為情人準備的。但今夜沒有星月,樹叢里也沒有綽約的路燈,幻不出天的朦朧水的朦朧,又等不及漆光,愛情也覺不宜,所以已經沒有一個人在這裡。這倒恰好,竊喜我來的是時候。我面朝著湖的方向,回憶著某雜誌上一篇關於此湖的文章,說湖中是有一個島的,湖東是有一座塔的,但現在島上的樹和東邊的塔認不出,全在漆光里。這漆光似乎很低,又似乎很高,離我很遠,離我又很近,湖顯得非常大。在黑色里往前走,硬硬的就是路,軟軟的就是路邊的草,草也潮潤得溫柔,踏著沒一點聲音。一種難得的氣息拂過來,其實並不可稱作拂,是散發著的,口鼻受用的,身上每一處皮膚每一根汗毛也在受用。我真感動著這一夜眼睛是多餘的,心、口、鼻、耳卻生生動動地受活,倒擔心突然間樹叢中某一處罰一點燈,或遠遠的地方誰劃著名了一根火柴。我度過了三十年的夜,也到過許許多多的湖,卻全沒有今夜如此讓我戀愛這湖。未名湖,多好的湖,名兒也起得好,是為夜而起的,夜才使它體現了好處。世上的事物都不該用名分固定,它留給人的就是更多的體驗嗎?我輕輕地又返回到漢白玉的建築上,再作一番細膩的觸摸,在沉靜里讓感覺愈發飽溢;十分地滿足了,就退身而去。穿過校園,北大的門口燈火輝煌,我誰也不認識,誰也不認識我,悄悄地來了,悄悄地走了。
這一夜是甲子年的七月十六日,未名的人遊了未名的湖。
作者簡介
賈平凹,原名賈平娃,陝西丹鳳人。中共黨員。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歷任陝西人民出版社編輯,《長安》雜誌編輯,西安市文聯創研室主任、文聯主席,專業作家,文學創作一級。全國政協委員,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安市人大代表,西安市作家協會主席,中國少年作家班編委。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
著有長篇小說《高老莊》、《廢都》、《懷念狼》,《賈平凹文集》(14卷),中短篇集《製造聲音》,紀實文學《我是農民》等。
小說《廢都》獲1997年法國費米娜文學獎,《浮躁》獲1987年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滿月兒》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臘月·正月》獲1984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愛的蹤跡》獲1989年全國優秀散文集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