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木叉麴多是唐代龜茲國(今新疆庫車附近)的一個小乘佛教高僧,住在龜茲國的阿奢理兒寺(奇特寺)。
當時,龜茲國盛行小乘佛教,而木叉麴多曾在印度研習佛法二十餘年,是當地的佛學領袖,深受當時的龜茲國王 阿耆尼王的尊敬。
木叉麴多聰慧無比,思維敏捷,精通《雜心論》、《俱舍論》、《毗婆沙論》等多部佛學著作,其中又以《聲明》這一學問見長,在當時的龜茲號稱“獨步”。
與玄奘龜茲辯經
根據《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第二記載:玄奘西行求法遊歷到了龜茲國,按照禮儀,他去拜訪了一位名叫木叉麴多的龜茲高僧。這個木叉麴多不是個一般的高僧,他曾經留學印度二十幾年,而且根據記載,他博覽群經,特別擅長聲明之學(這裡所說的“聲明”和今天常說的“聲明”完全不一樣,它是指梵文語言學),所以得到龜茲國王和民眾的極度推崇。再說這位木叉麴多大概也是個恃才傲物的人物,所以他見玄奘前來拜訪,只是以一般的客禮相待,並不認為他對佛學會有什麼了不起的見識。因此,就對他說:
“此土《雜心》、《俱舍》、《毗婆沙》等一切皆有,學之足得,不煩西涉受艱辛也。”
意思是說:佛教的經典,如《雜心論》、《俱舍論》、《毗婆沙論》等,我這兒都有,如果你在這裡能把它們都學好的話,就已經很受用了,沒有必要再往西去受那種苦。
聽了木叉麴多的話之後,玄奘的回答很有意思,他既不說自己學過那些經,也不說自己沒有學過那些經,而是直接發問:
“此有《瑜伽論》不?”
玄奘所說的《瑜伽論》是一部佛經,全名叫《瑜伽師地論》,又名《十七地論》。在古代的印度,大家普遍相信它是由彌勒菩薩口述的一部經。在玄奘心目中,這部經在佛學上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猶如皇冠上的一顆明珠。他到印度去求法,主要的目的就是在於尋找這部經。
對於玄奘提出的問題,我們當然可以作出兩種猜測。第一種,玄奘確實是在虛心求教,就是他到了龜茲這么一個比較大的西域國家,又遇見一位留學印度二十多年,在當地聲望非常高的高僧,他是真心想問問,您這裡有沒有這部《瑜伽論》。第二種,就是玄奘已經開始採用一種辯論技巧,先跳出對方的知識系統,不落入他的這個圈套。從道理上講,我認為玄奘還是虛心請教的可能比較大。而木叉毱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則充分反映出他居高臨下的一種氣焰:
“何用問是邪見書乎?真佛弟子者,不學是也。”
意思是說:你幹嗎要問這么一部觀點都是錯誤的書呢?真正的佛門弟子根本不會學這部書。
木叉麴多這句話是很不客氣的,同時也說明,他作為一位小乘佛教的高僧,在對待知識的態度上有欠開放。
一部被玄奘奉為佛學經典之作的經書,為什麼在龜茲高僧的眼中卻被視為無用的書?玄奘聽到這樣的回答又會作何反應?在《西遊記》中,唐僧是一個不善言辭的僧人形象,那么,在現實中的玄奘又會是什麼樣子?
這樣的回答當然是出乎玄奘的意料之外的。大家知道,小說《西遊記》裡面,玄奘的形象是比較窩囊的,除了念緊箍咒比較順溜之外,口齒並不那么伶俐。但是在真實歷史當中的玄奘,是一個性格非常剛強,決不輕易認輸的人。因此,他聽到這樣的回答以後,反應當然非常激烈。根據記載,玄奘在聽到這個回答的一瞬間,就對木叉麴多的印象徹底改觀,從原本的尊敬,一下子轉變為“視之猶土”,也就是說把他當泥土這么看。這樣一來,他說話當然也就不會客氣了:
“《婆沙》、《俱舍》本國已有,恨其理疏言淺,非究竟說,所以故來欲學大乘《瑜伽論》耳。”
意思是說:您剛才提到的那些《雜心論》、《俱舍論》、《毗婆沙論》我們中土都有,遺憾的是,我感到遺憾的是它們所講述的佛理比較粗疏淺顯,還不是最高深的東西。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想西行求法,去學習《瑜伽論》的。
從中我們可以感覺到,玄奘已經視木叉麴多為敵體,開始平等地進行對話了。當然,玄奘的厲害還不止於此,他接下來說的話更是直指要害:
“《瑜伽》者是後身菩薩彌勒所說,今謂邪書,豈不懼無底枉坑乎?”
意思是說:《瑜伽論》乃後身菩薩,也就是未來佛彌勒親口所講,你居然說他是“邪見書”,難道就不怕死了以後掉到深不見底的地獄裡嗎?
玄奘的反問,使得根本沒把玄奘放在眼裡的木叉麴多落入了兩難的境地。因為他過於托大,口不擇言,犯了罵佛的大罪。對於佛教徒來說,這是不能原諒的。要是否認吧,那就犯了妄語罪,再說旁邊還有別人,以木叉麴多的身份地位,這是做不出來的。但是木叉麴多畢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馬上見風使舵,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給扭回來:
“《婆沙》等汝所未解,何謂非深?”
意思是說:《毗婆沙論》這幾部經典你還沒有完全弄明白,又怎么能說它不高深呢?
這句話是極沒道理的,等於是栽了玄奘一贓。顯然,木叉麴多對自己的佛學修養信心十足,他當時的心理是,玄奘的反應和口齒都已經領教了,但是總不見得具體到《毗婆沙論》這部經書,我也鬥不過他吧?因此,他把問題轉到自己有把握的一部佛經上,同時也使自己從已經失敗的原則問題上抽身而退。
話說到這個份上,玄奘也有些騎虎難下了。因為第一,玄奘剛剛出國,他對印度是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崇拜,這種崇拜有的時候甚至是無原則的。面對這么一個在印度有非常長久留學經歷的高僧,他心裡多少還是有點犯怵的。第二,玄奘雖然對佛學是下過苦功,但是具體到一部《毗婆沙論》上,他並沒有足夠的把握可以勝過木叉麴多。此時的他既不能講“《婆沙》我不解”,又不能說“《婆沙》我已解”,的確是很為難。
然而玄奘還是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先不回答木叉麴多的問題,也來了個反問:
“師今解不?”
短短的一句話,四個字,包含的意思卻很多:首先,不在你罵佛問題上糾纏,已經讓你一步;其次,稱你為“師”,表示尊老敬賢之意,同時也把木叉麴多托起來,看你下得來下不來;最後,用問句,看木叉麴多你怎么回答?
這下實在是把木叉麴多這位高僧給難死了。大家想想,如果他說“我不解”,不行啊,原來自己那么傲,對玄奘那么不客氣,自己的身份又是前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豈不羞殺?如果說“換部經”,也不行啊,這可是他自己提出來、自己強調的經啊,玄奘這是在問其所長,所以這也實在說不出口。於是,擺在木叉麴多前面只有一條路了,他只能回答說:
“我盡解。”
這就等於堵死了一切岔道,而且被迫將提問權交給了後生晚輩,自己成了守方,玄奘則掌握著進攻的主動權。於是,玄奘就從《俱舍論》開始的地方發問。《俱舍論》全稱《阿毗達摩俱舍論》,共三十卷,六百頌,為小乘向大乘有宗(瑜伽行派)的過渡之作,基本反映了當時流行在迦濕彌羅的說一切有部的主要學說。這部經在中土有幾種譯本,後來玄奘的譯本出來後,講習很盛,成為一派,叫“俱舍宗”,玄奘的學生還對這不經做過註解。在藏傳佛教中也有自己的譯本和注本。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情。
玄奘是大乘僧,至於瑜伽學派,他還沒有到達印度,自然還沒有來得及學;木叉麴多則是小乘學派,而且應該就是說一切有部的。所以,選這部書來進行辯論提問其實對木叉麴多明顯是有利的。但是木叉麴多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就在玄奘一開始“引《俱舍》初文問”的時候,就露出破綻(發端即謬),也許他還在為自己“邪見書”的失言耿耿於懷,沒有集中精力,以致又出現了差錯,這種精神狀態於辯論者來說是非常致命的。於是玄奘乘勝追擊,接著連連發問。大家也許都看過或經歷過辯論的場景,那個進行的速度是很快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往下問的,直問到你瞠目結舌,來不及應對。這樣一方面可以檢驗辯論者熟練程度,另一方面也可以考驗辯論者的聯想和觸類旁通能力。據記載說,在玄奘的接連問難下,木叉麴多“色遂變動”。至此,可以說木叉麴多已經輸掉了這場辯論,然而他依然不肯認輸並且開始耍賴了。他對玄奘說:
“汝更問余處。”
意思就是讓玄奘再問別的地方。於是玄奘再問,這個老爺子還是講不通,可能是之前已經被玄奘的連續發問給弄懵了的原因吧,被逼急了的他再一次口不擇言,居然說:
“《論》無此語。”
意思就是《俱舍論》裡面根本就沒有這句話。這也等於是在說玄奘胡說八道了。如果換在別的地方,此時在一旁聽辯經的人早就起鬨了,因為辯輸了還不肯下去的話,實在是太沒有風度了。可是木叉麴多在龜茲的地位實在太高了,一時之間也沒有人敢指責他。然而這一天也活該木叉麴多不走運,因為當時聽眾當中恰恰坐著這么一個人,他比木叉麴多的地位還要尊貴。
在龜茲國,除了國王之外,誰還會比這位龜茲國第一高僧的地位高?而且不管怎樣,此人畢竟是龜茲國人,玄奘卻是外來的僧人,他就一定會站出來為玄奘主持公道嗎?他的出現會給這場辯論帶來什麼樣的改變呢?
就在木叉麴多輸了辯論還在硬撐的時刻,當時正好在座的龜茲王叔叔智月出來說話了。這個智月因為出家修行(在當時信仰佛教的國家中,王族出家是很普遍的,而出家的這些人中,有時甚至是王族當中非常出類拔萃的人才。其實歐洲也有類似的情況,歐洲早期的貴族中,也有很多人去當修士),“亦解經論”,也跟著其他僧眾參加了這次會見。聽到這裡,同樣也是高僧的智月就聽不下去了,覺得木叉麴多實在有失龜茲國的體面,於是他亮出自己的王叔身份,站起來告訴大家,玄奘並沒有胡說八道,他問的話在經書里是存在的。
此時的木叉麴多還是不認輸,因此就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把經書拿出來對。要知道古人都是把經典背誦出來的,因此到了把經書拿出來對的時候已經非常狼狽,這與木叉麴多的身份、地位以及威望都已經不太相符了。更何況一對之下,經書中果然有這句話。證據面前,木叉麴多只能找了個無奈的藉口——“老忘耳”。就這樣,玄奘的第一場辯論以大獲全勝而告終。
此後,玄奘還在龜茲停留了兩個多月。他之所以會在龜茲停留那么長時間,是因為大雪封路,一時沒有辦法走。從記載上看,玄奘在龜茲的時候,就四處看看,到處走走,好像並沒有把這場辯論的勝利太放在心上。所以他還經常去阿奢理兒寺(奇特寺)看望木叉麴多,找他聊聊天。但是那場辯論的慘敗卻給木叉麴多的心靈帶來了巨大的陰影,因此他看到玄奘總是很不自在,對玄奘的態度也變得很恭敬。比如他原本是大模大樣坐著和玄奘說話的,但是現在卻是站著和他對話。有的時候,遠遠地看到玄奘來找他,他乾脆就躲起來了,並且私下對別人說:
“此支那僧非易酬對。若往印度,彼少年之儔未必有也。”
意思是說:這個從中土來的僧人(用於指稱中土的“支那”一詞出自梵文,很早就有了,因此木叉麴多所說的“支那僧”並不含有貶義)不好對付,如果他去印度求學的話,恐怕在他的同齡人當中,還沒有可以跟他過過招的人呢。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么精彩的一場辯論,在《大唐西域記》裡面卻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就連木叉麴這個人都沒有在正文裡面出現過。因此,如果我們光看《大唐西域記》的話,就完全不會知道在龜茲國還曾經發生過這么一場轟動全國的辯論。我想其中原因可能有二:首先,《大唐西域記》這部書,實際上是玄奘取經回到唐朝以後,唐朝政府命令他寫的,其作用主要是為政府提供一些境外的信息,嚴格來講,帶有一定的情報功能。因此,玄奘在書中非常詳細地描寫了他所經過的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況,包括這些國家中一些比較險要的地理狀況,而較少涉及自己個人的事情。其次,也很可能是後來玄奘自己的佛學修為又提高了不少,因此當他再回過頭來看當年這場勝利的時候,就覺得不足掛齒了。要知道玄奘在印度曾經舉行過全國性的辯論會,他一個人舌戰群僧,在印度贏得要比龜茲漂亮得多。
(註:以上內容引用自錢文忠先生所著《玄奘西遊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