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方丈存千萬到擔保公司
2013年6月,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在家修行的“三寶”弟子(註:三寶是佛教的教法和證法的核心,是指佛、法、僧;信仰佛教的出家人和在家修行的人都稱為“三寶”弟子)楊文德被福鼎警方立案調查,現已取保候審。
此前,昭明寺先後有多位在家弟子因高利貸崩盤跑路,昭明寺方丈界空大和尚亦牽涉其中。他將1430萬元“三寶錢”(註:由香客捐助,專門用於修繕寺廟、寺院日常開支等所有與佛、法、僧“三寶”相關的善款)也存放到了擔保公司,因高利貸崩盤,他擔心這筆錢會不會也“打水漂”了。
福建省福鼎市昭明寺始建於南朝梁大通元年、距今已近1500年的古剎,相傳為昭明太子蕭統所建,是閩東地區最早的寺廟之一。
方丈的“慌張”
福鼎市城西約4公里的鰲峰山頂上,千年古剎昭明寺古樸莊嚴。
2014年6月29日,《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昭明寺看到,通往寺院的一段山路,路基已近尾聲,正在等待鋪設路面;一尊長約7米的漢白玉臥佛放置在山路一側的土坡上,包裝佛像的木箱尚未啟封;寺門正對面,數年前挖開的觀音造像地基仍是一個偌大的深坑……
當地佛教界人士稱,由於資金等諸多原因,昭明寺上馬的工程多數成了“半拉子”。而這樣的局面令出家近40年的界空大和尚非常難堪與惶恐。
“我現在不是方丈,是‘慌張’!”面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昭明寺方丈界空大和尚訕笑道。
記者了解到,數年前,為了香客上山便利,昭明寺決定將最後一公里山路拓寬。由於對道路施工缺乏認識,界空大和尚預估180萬元即可完成的工程遠遠超出了預算,僅征地就支出200餘萬元,導致寺院背上沉重債務。
“端午節或是年底,一撥一撥的要賬人到寺廟討債,作為出家人,那種感受你們是無法體會的。”界空大和尚搖頭嘆息。
雖然自稱是寺廟的“三不管”方丈——不管錢、人和事,甚至於從不主動去碰錢,“摸過錢的手都要反覆用水沖洗”,但界空大和尚還是惹上了錢的麻煩。
上述佛教界人士透露,除了修路的欠賬,一筆數目逾千萬的“三寶錢”的“投資失誤”成為界空大和尚最大的難言之隱與心病。
據悉,早在1998年,昭明寺就決定在寺院外建造大型露天觀音像,並於當年3月19日舉行了隆重的奠基儀式。此後,由於報批手續遲遲未獲上級通過,昭明寺的觀音造像工程便停頓下來,且一拖就是16年。而當年由信眾捐助、用於建造觀音像的“三寶錢”的保管卻成為一個難題。
“造像成本在逐年攀升,錢存到銀行利率太低,就是為了資金的增值才放到了周問斌的擔保公司。也是為了彌補以後造像資金的不足。”界空大和尚如此解釋當初“三寶錢”投資的苦衷。
最終促使界空大和尚做出決定的是,借款人周問斌不僅是福鼎市著名企業家、百川藥業公司的董事長,而且還是一名“三寶”弟子,皈依師正是界空大和尚。
基於這種師父與弟子的信任,界空大和尚先後數次直接或間接將1430萬元“三寶錢”存放到了周問斌的擔保公司。
直到2011年春節前的一次“失聯”,界空大和尚才意識到“可能出了問題”。
“我在廣州看中了一尊臥佛,想請回來。我就打電話給周問斌,結果不接。當時我就預感不妙!”那個讓人脊背發涼的電話,界空大和尚至今難忘,“後來,終於接電話了,周問斌說自己的企業已破產,但‘三寶錢’一定會還上。”
大約在2012年底、2013年初,周問斌因高利貸崩盤而出走。這起外界傳言規模超過4億元的民間借貸並未走司法程式,而是由債權人自發組織對其名下資產進行了清算處置。其間,周問斌致電界空大和尚,希望他不要參與清算,怕傳出去影響佛門的聲譽。
福鼎市佛教協會會長、資國寺住持賢志法師表示,國家相關部門與佛教協會並沒有對“三寶錢”的使用與管理作出明確規定,放到擔保公司顯然不太妥當,有違佛教精神。但他同時認為,界空大和尚的本意與出發點是好的,外界應該寬容一些。
三年里,界空大和尚備受煎熬,許多弟子說他這3年至少蒼老了10歲。界空大和尚也向記者坦言,有好幾次,他想縱身一躍,從樓上跳下去尋求解脫。
“跑路”的俗家弟子
在界空大和尚寬敞的辦公室,牆壁上掛滿了大德高僧的合影與各類書畫作品,一份名為《昭明慈觀》的期刊放在案頭。
這份由福鼎市昭明文化研究會主辦、界空大和尚擔任社長兼總編輯的期刊,先後於2011年9月1日、2013年10月1日出版過兩期。
翻閱這兩期雜誌,記者發現,刊登於第二期的昭明文化研究會第一屆理事會的名單與第一期登載的名單有較大調整。第一期中署名為副會長的周問斌、張華以及副秘書長周明升,在第二期中都已被替換。
前述佛教界知情人士表示,上述三人均為在家修行的“三寶”弟子,屬同門師兄弟, 皈依師都是界空大和尚。其中,周明升還是界空大和尚的外甥。
在多數知情人看來,理事會名單的調整屬無奈之舉。2011年起,周問斌等三人均深陷高利貸而跑路,在福鼎這並不是秘密。早前,周問斌等三人均系福鼎市知名企業人士。
2014年6月30日,記者來到福鼎市富春路78號別墅,這幢原屬周明升的豪華住宅如今人去樓空,院子裡雜草瘋長,大門銹跡斑斑。
2012年初,由於長期擔任民間“標會”會首( 民間標會又稱互助會或跟會、搭會,具有賺取利息及籌措資金的雙重功能,是民間重要的理財工具,在閩東地區盛行已久;會首即組織者),加上高息參與民間借貸,曾經風光無限的周明升無力還貸,最終選擇了跑路。其父因債權人逼迫與侮辱,選擇了喝農藥了結生命。
兩年時間過去了,位於富春路78號的別墅已被法院拍賣,而周明升再沒有在福鼎出現過。有人說他離境逃到了某個島國,但在福鼎市公安局的出境記錄里並沒有他的離境信息。
與周明升一樣,融資規模更為龐大的周問斌同樣選擇了跑路。
界空大和尚記得,周問斌離開福鼎前,曾兩次帶領父母雙親、妻兒等6人上山,6人並排長跪昭明寺向他承諾“3年還清‘三寶錢’”。當時那個聲淚俱下的場面讓界空大和尚頗為不忍,也陪著下跪落淚。
周問斌遠走他鄉後偶爾會給界空大和尚去電話,告訴師父自己在青海打拚。有時也會匯一些錢過來,但每次並不多。其中有一次,幾萬塊錢分了多家銀行匯出。
香港籍的張華是福鼎唯一一起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而被公安部門網上追逃的“三寶”弟子。
據楊文德介紹,如今,張華每日在香港吃齋念佛,他一直想回福鼎到昭明寺去看看佛塔與界空大和尚,但他不敢,“怕被公安局抓捕”。
“眾生痛苦我痛苦”
2011年,楊文德與外甥張華,以及自己公司的助理李琳一起皈依佛門。皈依師界空大和尚為楊文德賜了“圓融”的法名。
在佛教語中,“圓融”意為破除偏執,圓滿融通。楊文德喜歡這個法名,更喜歡這其中的禪意。
如果2010年前不從杭州到福鼎,楊文德也許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但在這4年裡,楊文德“無意中”成為外甥張華的得力助手,並先後擔任了華德貿易、華信貿易、福華茶藝3家公司的法人代表。
出生於杭州的張華,1980年隨父母移居香港,之後在福建泉州完成大學學業。其父是香港知名企業家張明法,曾在廈門、溫州等地開發多個房地產項目。2003年,張華出任福鼎華鑫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總經理,負責開發彼時福鼎最高檔的樓盤——華鑫錦繡苑。此後的2007、2008年,華鑫房地產公司連續兩年被評為福鼎市“納稅大戶”。
華德貿易總經理助理李琳告訴記者:“2010年,為了開發‘華鑫文化一條街’項目,公司開始向身邊朋友、熟人借款。有的是楊文德借的,有的是張華借的。數千萬的借款絕大部分都有抵押物。”
2013年初,由於資金鍊趨緊,張華以及楊文德名下的公司支付利息出現異常,大部分債權人開始到法院起訴,少部分人則選擇了到公安局報案。
李琳表示,在法院起訴的金額總計7300萬,除3筆合計850萬元沒有抵押物外,其餘均在當地房管局辦理了房產抵押手續。而在公安局報案的,除1筆債務轉移外,共有6筆合計2110萬元借款,大部分都有房產質押。
同年5月的一天,正在廈門某銀行辦理業務的楊文德被警方抓獲,那一刻他才得知自己與張華已成為福鼎市公安局的網上追逃人員。與此同時,張華、楊文德個人與名下公司的房產,以及被疑為關聯企業的總計160餘套房產被凍結。
經過申訴,楊文德於今2014年4月4日取保候審,結束了漫長的羈押。而張華自2012年底回到香港後,再未露面。
在廣東廣和律師事務所的“法律意見書”中,律師劉麗坤指出,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套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之規定,債權人並未向社會公開宣傳,借款對象也沒有達到“司法解釋”規定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30戶以上”,故案件不具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構成要件,公安機關將民事借款、擔保行為定性為刑事案件混淆了罪與非罪的界限。
然而,福鼎市公安局副局長卓乃明並不認同上述觀點,他表示:“這起案件是張華與楊文德的共同行為。不特定人群的‘眾’,我認為是三人成眾,還有一個構成要件是20萬以上,這是一個選擇項,具備其一即可。”
卓乃明直言,張華與楊文德被凍結的資產完全可以償還債務,只要張華回來就好處理。他曾計畫赴港去做張華的筆錄,但上級怕在香港引發糾紛,只好作罷;他還通過做張華母親與愛人的工作,想勸張華返回福鼎,但一直無果。
取保候審期間,楊文德說自己心力交瘁、度日如年。他希望公安部門能從化解矛盾的角度出發,先期解凍部分資產。他認為只要能先處置一些資產,這個“死結”就能解開,問題會一步步迎刃而解。
“我急不是為自己急,我是為債主急。正所謂眾生痛苦我痛苦,眾生歡喜我歡喜。”楊文德手捏佛珠喃喃道。《中國經濟周刊》 記者 韓文︱福建福鼎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