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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九五三年,我輯印《粟廬曲譜》至今,已歷二十八個年頭了。這段時間,既不算太長,可說短也不短,因為一彈指間,我其已到了八十歲的晚年。就在我的塵劫餘生中,得到幾位從事崑曲工作的好友和同學的協助,現在又輯成了這部《振飛曲譜》,當然感到高興。清稿已畢,即將付印,願意藉此機會,吐露幾句久久盤旋於胸臆之間的心情。我和崑曲,建立了七十五年的關係,幾乎與自己生命之樹的年輪,同樣久遠。我一輩子唱曲、演戲,也聽曲、看戲,毋庸說,我對它的感情是極為深厚、濃郁的,與此同時,隨著體會的逐步深化,就更親切地了解到崑曲的利病和演唱者的甘苦。
就這個劇種的發展史來考察一下,它的劇本文學如古典名著《單刀會》、《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等,在世界著作之林中,早已取得很高的聲譽;它的舞台藝術也形成了優秀的傳統,而給予其他劇種以有益的影響。但是,正像世間一切事物一樣,“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成敗、興衰的基因往往是同時並存的。崑曲由發生、發展到旺盛,曾經出了許多作家和作品,包括劇本、曲子和表演方面。其中水平不一,成就各殊,是正常的現象。然而,即使以上乘者而言,也不能稱為絕對的完美無缺,何況得失、利弊,總是一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關係,不過相互消長,時隱時顯而已。當我國戲曲,由宋雜劇、南戲到金院本、元雜劇,逐漸推進、衍變,直到明、清傳奇,崑曲劇本文學的體裁和形式就宣告完成;而就在此時,它的弊病也立即暴露出來了。一是語言文雅,脫離生活,怎么能要求觀眾攜帶了辭書、韻府之類來劇場看戲呢?二是篇幅冗長,不適用於舞台實際,一部戲二、三十齣,四、五十齣,甚至長達二百四十齣,又如何能在民間廣為流傳呢?(這裡暫置其內容於不論,僅言其形式上的問題。)正由於整本傳奇難以演出,因而歷代藝人努力於表演的提高,在一部傳奇之中,抽出幾個折子戲,進行了精雕細刻的琢磨和實踐,大大地發展和豐富了表演程式。可是,折子戲推進了,整本戲卻湮沒了。到現在,數以百千計的傳奇,就沒有一個可以整本演出的。結果是崑曲只剩幾百個無頭無尾的摺子,使人無法了解其完整的情節,因而它日益脫離民眾。今天的崑曲工作者從事劇本的整理改編,姑且不論內容上的推陳出新,單是形式上的刪汰繁冗、完整結構,任務已十分艱巨。在表演方面,對程式的過分偏重,又導致了某些煩瑣、空洞的毛病,成為崑曲藝術繼續前進的障礙。
至於崑曲聲腔的得失,也存在類似的情況。試按歷史文獻,由大曲、轉踏而鼓子詞、唱賺、諸宮調,而宋詞、北曲,而海鹽、餘姚、崑山、弋陽四大聲腔,音樂結構體制漸趨完善,曲牌、聯套的形成,宮調理論的建立,以及唱曲技法和戲曲音韻的系統化等等,不能不說是我國戲曲音樂的長足進步,為崑山腔水磨調的出現準備了深厚的前提條件。雖然明確為魏良輔親自訂定的曲譜,並未流傳下來,後世所唱的崑曲《浣紗記》譜子是否魏氏原訂,也沒有充分可靠的根據可以斷定,但把現存較早的曲譜如《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吟香堂曲譜》、《納書楹曲譜》等等,聯繫傳稱徐麟(靈昭)幫助洪昇所訂的《長生殿》全譜和葉堂(懷庭)所訂《牡丹亭》全譜來作研究,崑曲音樂也是由簡到繁、由
粗到精的,這個發展過程,灼然可見,應當承認是戲曲音樂史上足以肯定的成就。可是,某些形式主義的弊病,例如不顧詞意、語氣的依字行腔,節奏過於拖沓等等,越到後來越明顯,實在是無可諱言的。
在歌唱藝術上,也有利鈍互見的情況。我國戲曲是由清唱形式開端的,所以歷代都有人專門研求唱曲藝術,這些人稱為“唱家”。到明代後期,蘇州虎丘山每年中秋的盛大會唱,歷久不衰,是後來江浙各地曲會、曲社的濫觴。我自幼隨侍父親參加過許多業餘唱曲組織,在蘇州、杭州、上海、北京、南京等地見過許多曲家,聽過許多曲子。這種唱曲名為“冷板曲”:又稱“清曲”、“清工”,有別於登台表演的“劇曲”、“戲工”。在這一界中,我父親可稱是位典型性的人物。曲家們講究吐字、發音、運氣、行腔種種理論和技巧,不能否認,其中不少人很有造詣,對唱曲藝術起過推動作用。然而,清曲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陷,它不如“戲工”的緊密結合演出,與舞台形象產生距離,這是不符合唱曲藝術的正確而嚴格的要求的。
基於以上對崑曲藝術幾個方面的粗略回顧,我深深感到了繼承革新的必要性。要認識如何繼承,如何革新,則必須就構成劇種的三個主要成份:戲、歌、舞,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什麼是傳統中的優點,加以繼承和發揚,什麼是傳統中的缺點,予以揚棄和改革。不以前者作為繼承的基礎,是對歷史的虛無主義態度;不以後者為革新的對象,是對藝術的抱殘守闕思想。不言而喻,這兩者都是要不得的。當然,問題涉及的範圍很廣泛,很複雜,非三言兩語所能盡述;但只要認真探索,慎重對待,肯定能找到正確而有效的途徑。同時,“願作春泥護落花”,必須把泥土和瓦礫仔細區別開來,才能保持並增添對“落花”的營養,使它重吐芳馨,再呈妍麗,展現奼紫嫣紅的美景。
想把一個古老劇種救活,並且得到發展更新,不是少數人所能辦到的,應當要求更多的有志之士,在正確方針引導下,分工協作,共同努力,來擔起這個歷史使命,抓緊時間,促其實現。我雖屆暮齡,還不甘廢棄,總打算竭盡棉薄,跟隨大家參加一些工作。這部曲譜以早年接受父親的傳授為基礎,參酌自己長期演出實踐,作了部分改革。這只是就唱曲方面貢獻一得之愚,求正於賞音者;至於有關崑曲表演問題的見解,則將另文闡述,與本譜一起作為我晚期的工作匯報。
承葉聖陶先生為本譜署耑、題詞,俞平伯先生賜序,極為銘感,謹此志謝。助我編輯本譜的是上海崑劇團的陸兼之、辛清華、顧兆琪、岳美緹、蔡正仁、顧炳泉、林若君七位先生,相濡相煦,冷暖同知,這是近年來非常欣幸之事。
是為序。
俞振飛
一九八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