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茅盾同志

《悼念茅盾同志》是現代作家巴金創作的一篇散文。

作品原文

悼念茅盾同志

十年浩劫之後我到北京開會,看見茅盾同志,我感到格外親切。他還是那樣意氣昂揚,十分健談,不像一位老人。這是我最初的印象,它使我非常高興。這幾年中間我見過他多次,有時在人民大會堂,沒有機會長談;有時我到他的住處,沒有干擾,聽他滔滔不絕地談話,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日子。我每次都想多坐一會,但又害怕談久了會使他疲勞,影響他的健康。告辭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還有許多話不曾講出來,心想:下次再講吧。同他的接觸中我也發現他一年比一年衰老,但除了步履艱難外,我沒有看到什麼叫人特別 擔心的事情,何況我自己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因此我一直丟不開“下次吧”這個念頭,總以為我和他晤談的機會還有很多。最近有人來說“茅公身體不好,住進了醫院”。我想到了冬天老年人總要發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天氣暖和就會好起來,我那“下次吧”的信心並不動搖。萬萬想不到突然來的長途電話就把我的“下次吧”永遠地結束了。

二十年代初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改版,開始發表新文藝作品,茅盾同志做了第一任編輯,那時我在成都。一九二八年他用“茅盾”的筆名在《小說月報》發表三部曲《蝕》的時候,我在法國。三十年代在上海看見他,我就稱他為“沈先生”,我這樣尊敬地稱呼他一直到最後一次同他的會見,我始終把他當做一位老師。我十幾歲就讀他寫的文學論文和翻譯的文學作品,三十年代又喜歡讀他那些評論作家和作品的文章。那些年他站在魯迅先生身邊用筆進行戰鬥,用作品教育青年。我還記得一九三二年他的長篇小說《子夜》出版時的盛況,那是《阿Q正傳》以後我國現代文學的又一偉大勝利。那個時期他還接連發表了像《林家鋪子》、《春蠶》那樣的現實主義短篇傑作。我國現代文學始終沿著“為人生”的現實主義道路成長、發展,少不了他幾十年的心血。他又是文藝園中一位辛勤的老園丁,幾十年如一日澆水拔草,小心照料每一朵將開或者初放的花朵,他在這方面也留下不少值得珍視的文章。

我不是藝術家,我不過借筆墨表達自己的愛憎,希望對祖國和人民能盡一點點力,由於偶然的機會我走上了文學道路,只好邊走邊學。幾十年中間,我從前輩作家那裡學到不少做文和做人的道理,也學到一些文學知識。我還記得三十年代中在上海文學社安排的幾次會晤,有時魯迅先生和茅盾同志都在座,在沒有人打擾的旅社房間裡,聽他們談文學界的現狀和我們前進的道路,我只是注意地聽著,今天我還想念這種難得的學習機會。

然而我不是一個好學生,缺乏刻苦鑽研的學習精神,因此幾十年過去了,我在文學上仍然沒有多大的成就,回想起來我總是感到慚愧,甚至一些小事自以為記得很牢,也常常不能堅持下去。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抗戰爆發,文藝刊物停刊,《文學》、《中流》、《譯文》、《文叢》等四份雜誌聯合創辦《吶喊》周報,我們在黎烈文家商談,公推茅盾同志擔任這份小刊物的編輯。刊物出了兩期被租界巡捕房查禁,改名《烽火》繼續出下去,我們按時把稿子送到茅盾同志家裡。不久他離開上海,由我接替他的工作。我才發現他看過採用的每篇稿件都用紅筆批改得清清楚楚,而且不讓一個筆畫難辨的字留下來。我過去也出過刊物,編過叢書,從未這樣仔細批稿,看到他移交的稿件,我只有欽佩,我才懂得做編輯並不是容易的事。第二年春天他在香港編輯《文藝陣地》,刊物在廣州印刷,他每期都要來廣州看校樣。他住在愛群旅社,我當時住在廣州,到旅社去看他,每次都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專心改正錯字。我自己有過長期校對的經驗,可是我校過的書刊中,仍然保留了不少的錯字。記得我在四十年代後期編了一種叢書,收的有一本蕭乾的作品(大概是《創作四試》吧)。書印出後報紙上刊載評論讚揚它,最後卻來一句:“書是好書,可惜錯字太多。”我每想起自己的粗心草率,內疚之後,眼前就現出茅盾同志在廣州愛群旅社看校樣的情景和他用紅筆批改過的稿件。他做任何工作都是那樣認真負責,一絲不苟,連最後寫《回憶錄》時也是這樣。我尊他為老師,可是我跟他的距離還差得很遠。看來我永遠趕不上他了。但是即使留給我的只有一年、兩年的時間,我也要以他為學習的榜樣。

人到暮年,對生死的看法不像過去那樣明白、敏銳。同親友分別,也不像壯年人那樣痛苦,因為心想:我就要跟上來了。但是得到茅盾同志的噩耗我十分悲痛,眼淚流在肚裡,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啊,現在到了盡頭了。他是我們那一代作家的代表和榜樣,他為祖國和人民留下了不少寶貴財富,他不應該有遺憾。但是我呢?我多么想拉住他,讓他活下去,寫完他所想寫的一切啊!

去年三月,訪問日本的前夕,我到茅盾同志的寓所去看他,在後院那間寬闊、整潔的書房裡和他談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和羅蓀同志同去,但談得最多的還是茅盾同志,他談他的過去,談他最近一次在睡房裡摔了一跤後的幻景,他談得十分生動。我們不願意離開他,卻又不能不讓他休息。我們告辭後,他的兒媳婦攙他回到寢室。走出後院,我帶走了一個孤寂老人的背影。我想多寂寞啊!這兩年我腦子裡一直有一個孤寂老人的形象。其實我並不理解他。今天我讀了他的遺書,他捐獻大量稿費,作為獎勵長篇小說的基金;在病危的時候,他這樣寫道:“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的祝願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他的心裡裝著祖國的社會主義的文學事業,他為這個事業貢獻了畢生的精力。他怎么會感到寂寞呢?

作者簡介

巴金(1904年-2005年),原名李堯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1927年赴法國留學。1928年在巴黎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說《死亡》。1928年冬回國。1934年在北京任《文學季刊》編委,同年秋赴日本。1935年回國,在上海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編輯,出版“文化生活叢刊”、“文學小叢刊”。1936年與靳以創辦《文學月刊》。抗日戰爭期間完成長篇小說《家》《春》《秋》,中篇小說《憩園》《第四病室》。抗日戰爭勝利後曾任平明出版社總編輯。1946年創作長篇小說《寒夜》。1982年獲“但丁國際獎”。1983年獲法國榮譽勳章;1985年被美國文學藝術研究院授予國外名譽院士稱號。2005年10月逝世。主要著作收入《巴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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