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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文魂》前言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而死亡卻是一個永恆的主題。
人類自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熱愛生命,畏懼死亡,這才有原始宗教的產生,才有對天堂鐘聲的嚮往,對地獄酷刑的畏懼。在文人筆下,死亡往往是陰森荒涼的:“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惟聞杉柏聲。”(沈佺期《邙山》)“京洛先生三尺墳,陰風慘慘土和雲。從來有感君皆哭,今日無君誰哭君?”(賈島《唐衢墓》)“夜泉無曉日,枯樹有悲風。”(顧況《經徐侍郎墓作》)“昔為芳春顏,今為荒草根。”(孟郊《悼吳興湯衡評事》)“冥漠生變故,淒涼結幽明。”(顏胄《適思》)“白雲從冢出,秋草為誰荒。”(貫休《經友生墳》)
死之蕭瑟與生之熱烈,形成反差,這才更增加了人類強烈的生命意識。
生和死,每天都在同時繼續著,今天的“生”,也許就是明天的“死”,這讓人感到恐懼。然而,有生必有死,“故知生之樂,必知死之哀。”(《淮南子·繆稱訓》)
生命的規律並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從世界上出現多細胞生物至今,地球上已經存在過大約三百億個物種。但是,這些物種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已經滅絕,其中就包括強橫一時的恐龍。如今和人類共存的只有約三千萬個物種。產生這一極大滅絕率的原因,在於自然史是一個生物不斷死亡的災難史。物種滅絕的悲劇目前正在呈加速度的態勢繼續著。
人類在一個叫地球的星球上得以誕生並延續至今,本身就是一個奇蹟、一種幸運。所以,熱愛生命,就必須肯定生命的全過程,包括它的衰老、痛苦和死亡。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在《時間簡史》一書中,為我們描繪了恆星的生命歷程:
起初,大量的氣體(大部分為氫)受自身引力的吸引,而開始自身坍縮而形成恆星。當它收縮時,氣體原子相互越來越頻繁地以越來越大的速度碰撞——氣體的溫度上升。最後,氣體變得如此之熱,以至於當氫原子碰撞時,它們不再彈開而是聚合形成氦。如同一個受控氫彈爆炸,反應中釋放出來的熱使得恆星發光。這增添的熱又使氣體的壓力升高,直到它足以平衡引力的吸引,這時氣體停止收縮。……而當恆星耗盡其核能,那就沒有東西可維持其向外的壓力,恆星由於自身的引力而開始坍縮。隨著恆星的收縮,表面上的引力場就變得越來越強大,而逃逸的速度就會增加。……其結果就是一顆黑洞。
從氣體的膨脹到氣體的收縮再到黑洞,這就是一顆恆星的生命周期。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幅宇宙圖景:茫茫太空,分布著無數顆“太初黑洞”,而無數顆恆星正在自燃其核能,一旦燃料用盡,便開始坍縮,加入到黑洞的行列。而新的恆星又不斷地形成,開始新的一輪自燃過程。宇宙藉此而得以生生不息。
這是一幅多么壯麗的宇宙的生命景觀啊!人類與宇宙,生命與死亡,原本是息息相通。在浩瀚無垠的宇宙間,人類的故鄉地球僅僅是滄海一粟,而人類的生命個體又是一粟之一粟。在無始無終的時間之流中,人生是何等的短暫:“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古詩十九首》之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同上之四)“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同上之十一)“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同上之十三)“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同上之十四)“人生無幾時,顛沛在其間。”(《古詩五首》之三)“人生有何常,但恐年歲暮。”(《李陵錄別詩》二十一首之《岩岩鐘山首》)“人生圖孠息,爾死我念追。”(同上《遠送新行客》)“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稀。”(同上)“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秦嘉《贈婦詩》)“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曹植《薤露行》)
但是,死生亦大矣,所以,人類才對有限的生命有著太多的眷戀,才執著地抓住自己有限的生命之繩,才在生與死交替的瞬間,上演了各式各樣的悲喜劇:絢麗的輝煌的聖潔的崇高的慷慨的瀟灑的溫馨的寂寥的安詳的豁達的卑瑣的可鄙的……
本書選擇了中國古代十位人們熟知的文人,上自先秦,下迄明清,有詩人,有詞人,有辭賦家,有散文家,有戲劇家,有小說家,也有批評家。他們的生,大都是可歌的;他們的死,大都是可泣的。在人生短暫的旅途中,他們如花朵和焰火一般,在體驗了生命的綻放和凋謝、豐盈和遺憾、苦難和樂趣之後,更以光芒眩目的死亡,照亮了後世。
像以身殉志的屈原,死構成了他驚采絕艷的終極象徵;像慨然長逝的司馬相如,死構成了他夙願難償的莫大遺憾;像飄然而逝的李白,死構成了他高雲遊空的完美歸宿;像坦然而化的蘇軾,死構成了他行雲流水的最後音符;像齎志以歿的陸游,死構成了他忠貞報國的最後閃光;像從容赴難的金聖歎,死構成了他瀟灑不羈的最佳說明;而才華橫溢的曹雪芹,死則構成了他坎坷一生的淒涼結尾。
生命是美好的,但死亡則是神聖的。
這十位文人,在創造了令後人高山仰止的文學遺產的同時,也以各自不同的面對死亡的態度,給後人留下無盡的思索,在他們的身上,生之快意與死之坦然,獲得了完美的統一,人類的整體生命之花,因為有了他們的存在,才顯現出更加亮麗的風采。在這個意義上,死亡對於他們而言,只是另一種生的開始。
李叔同臨終云:悲欣交集。極是。即借其意為題。
悲夫,十人之魂飛九天,生前多侘傺不遇;欣哉,十人之文揚四海,身後乃名不寂寞!
是為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