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遼上京遺址出土一枚正面鑄有4個契丹大字的銀幣; 90年代初出土於內蒙古克什克騰旗的一枚金幣與銀幣的4個字同形惟穿下、左兩字順序相反。此外,原物已軼、僅存拓片的三枚銅幣上的契丹大字也屬於同一類型的幣文。圍繞著幣文的含義、鑄工、用途、年代等問題,自上個世紀70年代末至今,有大量的文章進行過爭論與探討。關於幣文的含義有過多種解讀, 但皆不及“天朝萬順”臆解流傳得深廣,以致於現今“天朝萬順”已成為該幣理所當然的正式名稱。然而,當我們回顧一下這一假說所賴以成立的根據,卻意外地發現是建立在缺乏語言文字學論證基礎的推測之上。在20多年前契丹大字資料不多、契丹大字解讀難以進展的條件下提出這一假說是可以理解的;但在進入21世紀後的今天再堅持這一假說,就未免顯得對契丹大字研究已取得的豐厚成果有些孤陋寡聞了。
為了給求證相關問題的錢幣專家和泉友提供最新的信息資源, 現將烏拉熙春教授考證幣文4個契丹大字含義的新釋“天神千萬”的要點公布於此,全文PDF見http://www.apu.ac.jp/~yoshim/newpage3.htm。
一、穿孔上方的字
這是“天”的表意字。它代表的不是“天朝萬順”臆解所擬測的漢語“天”的讀音,而是契丹語的au。根據是:與該契丹大字相對應、同樣表示“天”的契丹小字也是一個表意字,但該契丹小字還可以用做表音字,根據其所處的語法環境擬定其音值為au。契丹大字迄今沒有出現表音字的用法,女真大字“天”的表意字是借契丹大字“天”的字形(減筆)兼字義而製作的,同樣沒有表音字的用法。如果表示漢語“天”的讀音,契丹大字使用的是另一個與漢字“天”完全同形的字來表示。
二、穿孔右方的字
此字在契丹大字資料中頻現,既可以獨立使用(表意字)、又可以與其他契丹大字拼合使用(表音字)。其音值是sin。擬音根據是:(1)在烏拉熙春教授解讀的契丹大字《大中央契丹國惕隱司仲父房習涅副使之墓誌》(遼天祚帝天慶四年)中,“副使之”用兩個字表示。第一個字是漢語“副”的譯音;第二個字是漢語“使”的譯音si與屬格後綴-n的合成,即sin。(2)在烏拉熙春教授解讀的契丹大字《大胡里只國之耶律撒班尚父齊王之位志銘》(遼天祚帝乾統八年)中,遼太祖年號“神冊”用三個字表示。後兩個字是動詞“序次”的過去時形式,則第一個字相當於“神”。契丹小字的“神”是用兩個表音字拼合的,得出的語音同樣是sin。由此可知,契丹語本無表示“神”這一概念的詞(正如契丹語本無“龍”一詞,所以才借用回鶻語。而回鶻語的“龍”亦借自漢語),所以借用漢語。與蒙古語“神”一詞同源的契丹語bor,在墓誌中都用做表示“佛”,無一處表示“神”,所以它不被用於年號“神冊”。契丹語的年號“神冊”,本義就是“神”來“序次”之意。女真大字表示sin音節的字是借契丹大字的字形(加筆)兼字音而製作的,可以反證契丹大字sin的擬音無誤。
三、穿孔下方的字
此字同樣有表意和表音兩種用法。用做表意字,表示數詞“千”。在烏拉熙春教授解讀的契丹大字《奪里不郎君位志銘》(遼道宗大康七年)中, 有“四千年之日”一句。這是引述佛教“彌勒在兜卒天的壽命為四千年,兜卒天一日相當於人間四百年”之說。其中的“千”,就是此字。契丹小字的“千”也是一個表意字,同時兼備表音字的用法。根據其用做表音字時所處的語法環境,擬音作ming。“千”一詞屬阿爾泰共有語,各語言的語音形式皆同出一源。女真大字數詞“千”的表意字與契丹大字的字形相似、字義相同,可反證契丹大字字義的擬定無誤。此外,女真大字的“千”除表意字的用法外也有表音字的用法(見於烏拉熙春教授解讀的《蒙古九峰石壁女真大字石刻》), 這成為該契丹大字兼備表意和表音兩種用法的一個旁證。
四、穿孔左方的字
這是數詞“萬”的表意字。它代表的不是“天朝萬順”臆解所擬測的漢語“萬”的讀音,而是契丹語的tum。根據是:與該契丹大字相對應、同樣表示“萬”的契丹小字也是一個表意字,但該契丹小字還可以用做表音字,根據其所處的語法環境擬定其音值為tum。此字的寫法略異於墓誌。契丹大字墓誌出現的數詞“萬”的表意字,寫法與漢字完全相同。在遼代漢文資料中,可以看到與幣文寫法相同的例子。這種寫法,源自流行於當時的“萬”的俗體。以漢字為字源的契丹大字,最常見的是形音式借用和形意式借用,此字屬形意式借用法,亦即借漢字“萬”的字形和字義所制。該字無表音字用法。女真大字“萬”的表意字,是在契丹大字的上方加點製成,無表音字用法。以此可反證契丹大字亦無表音字用法。
四字錢幣的讀法有多種。幣文4個契丹大字究竟應該依何種順序讀解,根據以上解讀了的字義排比觀之不難看出, 惟右旋讀文理通順,亦即“天神千萬”。與銀幣穿下、左兩字順序相反的金幣,亦應依右旋讀,即“天神萬千”。“千萬”與“萬千”,皆表示為數之多。右旋讀,符合契丹文字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書寫規則。我們可以看到,契丹小字厭勝錢“壽福永昌”、“地久天長”以及契丹小字年號錢“保寧通寶”、“景福通寶”、“鹹雍通寶”、“大康通寶”等也都依右旋讀方能成句。
至於幣面鑄此四字的銀幣、金幣、銅幣的用途,根據字義可以推知當是厭勝錢。王朝建立之前的契丹人如北亞各族一樣信奉薩滿教,王朝建立之後由史籍和文物透露出的信息依然是篤信不易。儒釋道在契丹社會的浸潤並未淹沒薩滿教多神崇拜的原始特點,相反更加豐富了它的表現形式。在厭勝錢幣上鑄“天神千萬”與建國之初首頒年號“神冊”都是大中央契丹胡里只國神道設教的歷史體現。《遼史》禮志詳載契丹人祭山儀的過程:祭天神、地祗位;繞行神門樹;詣祭東所拜祭;復奠於天神、地祗位。祭山儀,是契丹人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靈魂崇拜等原始宗教的延長,祭祀的對象原本都是來自萬物有靈論的為數眾多的氏族守護神或職能神。
“天朝萬順”臆解流傳甚廣,引其為論據的文字已數倍於臆解原文,加之論述上的精彩紛呈導致對批判性思考構成了頑固的視角束縛:長期以來鮮有人對假說本身能否站得住腳這一根本問題提出質疑,不同的意見至多表現為在認可“天朝”存在前提下的“萬順”與“萬歲”之爭。烏拉熙春教授以大量契丹文字資料為比證基礎、根據契丹語言文字本身反映出來的語法特點及制字原則重新考察契丹大字和女真大字之間存在的字源關係,從而得出迥異於諸假說的結論:“天神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