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妻子的葬禮回來的路上,我像是丟失了魂魄一樣。外面世界的一切刺激都激不起我的反應,我的反應能力變得異常遲鈍。顏色失去了其意義,因為一切事物在我眼中都是灰色的。
正因如此,當我意識到眼前的信號燈早已變紅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救護車來得很快,我被擔架抬上了車,耳邊傳來“堅持住,你會沒事的”這樣的聲音。雖然我全身都很疼,可浮現在我眼前的始終是我妻子的影子。帶著她的影子,我輕輕地閉上了雙眼。很快,我的大腦就沉入了黑暗之中。
親愛的,我好想你啊!
黑暗中,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飛舞在藍天綠草之間。我感到十分驚恐,揮翅想要飛離,卻不知為何,一次次不捨地回到原地。我用我那昆蟲的複眼望向天空。天空是藍色的,巨大的太陽射下萬縷金光……
睜開眼,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慘白的病床上。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窗戶,就連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也是慘白的。我轉過頭去,才發現床邊一直站著一位護士——她身上的護士服也是慘白的。她面無表情地向我通知了我的病情,我卻發現自己根本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只聽懂了“大腦受損”“粉碎性骨折”之類的寥寥幾詞。隨後她又遞給我一張紙,可紙上的文字我也分辨不清。我怔怔地盯著那張被大同小異的墨點充滿的紙,眼前閃過幾道金星。金星包裹住文字,使他們那原本就不清楚的外形變得更加模糊。漸漸地,我的視野完全被金星覆蓋住了,在我的眼前只有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色塊。色塊越堆越多,遮擋住了光線。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陷入了一片漆黑。
這究竟是無夢的睡眠呢,還是無睡眠的夢?
我再次成為了一隻蝴蝶,到達了那片藍天綠草之間,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無名的恐懼。可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另一個事物吸引住了。那是一隻翅膀上帶有漂亮花紋的母蝴蝶,正盤旋在不遠處的空中,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美麗。我飛近她的身旁,心中充滿好奇。“你是誰?”“你的名字叫什麼?”我想問她,可我那昆蟲的口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著急,卻又無可奈何,只好隨她一起盤旋……
夢醒了,我回到了那個慘白的病房。病房裡的每天都沒什麼變化,仿佛連日照的角度都一樣。在毫無徵兆的某一天,一名全身慘白的醫生走進了我的病房。醫生站在我的病床邊,那個護士曾經站過的地方,面無表情地說了一通話。他的話我依然一句都沒聽懂,但不知為何,我知道這意味著我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醫生很快離開病房。我翻身躍下床,這才驚訝於我的身手之靈便。我仿佛回到了壯年時期,身體中的每一個關節、每一處肌肉都充滿了活力。我走出病房,來到了一條陌生的街道,街上的行人沒有一個認識我甚至沒有一個注意到我,他們只是匆匆而過。漸漸地,我分辨出了街對面一棟熟悉的建築,那是我家!可是行人們卻只是從我身邊推擠著匆匆而過,從我家不斷進出的人我也沒有一個能認得出來。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個地方我是那么熟悉,因為對面就是我家;可是為什麼一切都籠罩著一股陌生感呢?唔,是這慘白的陽光。在這陽光的照耀下,街道變成了慘白的,行人變成了慘白的,我家也變成了慘白的,所以一切都變得陌生了。沉浸在這陌生感中,我感到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我想吶喊,卻發不出聲音。在行人的擁擠中,好像有一股引力在我的腳下,拉著我不斷下沉,下沉,沉到地殼,沉到地核,一直沉到冥府……
我回到了藍天綠草之間。在這裡,我是一隻蝴蝶,可我並不感到驚慌。我感知著世界的色彩——天空是藍的,雲彩是白的,小草是嫩綠的。我自由自在,在天空中飛舞:我就是一隻蝴蝶,一直在做關於人類的夢。我看見不遠處有隻帶著漂亮花紋的母蝴蝶,她是我的伴侶,我的全部。我們正飛舞在一處墳墓的上空。墳墓里埋葬著一個女人,和她因車禍而死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