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囝
囝生閩方,閩吏得之,乃絕其陽。
為臧為獲,致金滿屋。
為髡為鉗,如視草木。
天道無知,我罹其毒。
神道無知,彼受其福。
郎罷別囝,吾悔生汝。
及汝既生,人勸不舉。
不從人言,果獲是苦。
囝別郎罷,心摧血下。
隔地絕天,及至黃泉,不得在郎罷前。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囝(jiǎn):福建一帶方言,指兒子。
2.閩方:閩中,今福建省一帶。
3.絕:割斷。陽:男性生殖器。
4.臧(zāng)、獲:都是奴隸的別稱。
5.髡(kūn)、鉗:古代刑罰的名稱,也是奴隸身分的標誌。髡:剃去頭髮。鉗:用鐵圈套在頸上。
6.天道:猶天理,天意。《易·謙》:“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
7.罹(lí):遭遇不幸的事情。毒:加害。
8.神道:神明之道。謂鬼神賜福降災神妙莫測之道。《易·觀》:“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
9.彼:指掠賣奴隸的人。
10.郎罷:方言。 閩人用以稱父。
11.“吾悔”五句:都是父親對兒子說的話。汝(rǔ):你。不舉:不養育。指一生下來就把他弄死。從:聽從。是苦:這樣的痛苦(指做奴隸)。
12.摧:傷。血:血淚。
13.“隔地”三句:都是兒子的話。及至黃泉:猶言一直到死。黃泉:指人死後埋葬的地穴;陰間。《管子·小匡》:“應公之賜,殺之黃泉,死且不朽。”得:能。
白話譯文
男孩生在閩這個地方,閩地的官吏得到了他。於是割掉了他的陽具。
他成了奴隸當牛做馬,使閩吏家金銀裝滿屋。
被剃去頭髮用鐵束頸,看待他如同對待草木。
天道根本就屬於無知,讓我遭受到如此毒害。
神明也根本屬於無知,讓他享受著這些福佑。
父親和兒子告別時說:我真後悔當初要生你。
當你已經出生的時候,別人都勸我不要養你。
我沒有聽從別人勸告,你果然遭受這些痛苦。
兒子悲痛與父親告別,心如被摧裂眼中泣血。
從此我們將天地隔絕,一直到我們進入黃泉,也不能夠再到您面前!
創作背景
唐代的閩地(今福建),地主、官僚、富商相勾結,經常掠賣兒童,摧殘他們的身體,把他們變為奴隸。顧況創作這首《囝》,就是這種殘酷行為的真實寫照。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詩人首先敘述閩童被掠為奴的經過。前三句交代了這種野蠻風俗盛行的地區(閩方)、戕害閩地兒童的兇手(閩吏)以及戕害兒童的方式(絕其陽),極其簡練。然後敘述奴隸的痛苦生活。詩人沒有列舉具體生活事例,而只是並列擺出一種極不公平的現象:奴隸為主人“致金滿屋”,本應受到較好的待遇,然而卻被視如草木,受到非人待遇。金,極言其貴;草木,極言其賤。一貴與一賤,兩相比照,揭露奴隸所受待遇的不合理,寫出了奴隸生活的不堪忍受。
詩人並沒有停留在這一般的敘述上,接著又透過這一生活現象,把筆觸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揭示出奴隸們的滿腔怨憤:“天道無知,我罹其毒。神道無知,彼受其福。”悲慘的身世,痛苦的生活,使他們的怨憤非常之深,以致連封建社會裡視若神聖的“天道”和“神道”,都被他們詛咒起來──都是上天和神靈無知,才造成如此不公平的世道!這裡“彼”“我”對舉,形象地揭示出對立的階級關係──奴隸主們之所以能夠大享其福,正是建築在奴隸遭受荼毒的基礎上的。這四句心理描寫,真實地反映了奴隸們的思想感情。
以上是對奴隸一般生活境遇和痛苦心理的描繪。“郎罷別囝”以下,詩人抽出一個具體場景,用細膩的筆觸描寫囝被掠為奴,同郎罷分別時父子痛不欲生的情景。
詩人把囝同郎罷的心理對照來寫,筆墨搖曳多姿,錯落有致。寫郎罷,處處從他違反常情的心理著筆。在封建社會,人們都希望人丁興旺,又由於重男輕女的習慣,尤其希望生男孩。可是這位做父親的卻後悔不該生男孩,生下後更不該養育他。這看來很“反常”。然而,正是從種“反常”中,才表現了他的斷腸悲痛和對孩子的深愛。“人勸不舉”一語更進一步說明,受這種野蠻風俗之害的,絕不是一家一戶的個別現象,閩地人民受害之慘,受害之廣,使人人都心懷恐懼。寫囝,則是著力刻畫他對郎罷的依戀,完全是小孩子的心理。這種對照的心理描寫,生動細緻地刻畫出父子相依、不忍分離的骨肉親情。而造成生離死別、痛不欲生的,卻正是那些掠賣兒童的人。所以,這種描寫既是對苦難人民的深厚同情,也是對殘民害物者的憤怒控訴。
詩人在這首詩的小序中說:“哀閩也”。對閩地人民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卻通篇不發一句議論,而是用白描的手法,把血淋淋的事實展現在讀者面前,讓事實來說話,產生了雄辯的力量,因而比簡單的說教內涵更豐富。詩人繼承《詩經》的諷諭精神,形式上也有意仿效詩經,取首句的第一個字為題,採用四言體,並且大膽採用了閩地方言如“囝”“郎罷”入詩,使詩歌在古樸之中流露著強烈的地方色彩和濃郁的生活氣息。
名家點評
宋代蔡啟《蔡寬夫詩話》:呼兒為“囝”,父為“郎罷”,此閩人語也。顧況作《補亡訓傳》十三章,其哀閩之詞曰:“囝別郎罷心摧血。”況善諧謔,故特取其方言為戲,至今觀者為之發笑。
明代鍾惺、譚元春《唐詩歸》:鍾云:冤號滿紙(“彼受其福”句下)。又云:以其俚朴,反近風雅。譚云:繚繞之音,絕是樂府。
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簽》:此為唐閹宦作也。唐宦官多出閩中小兒私割者,號“私白”。諸道每歲買獻之於朝,故當時號閩為中官區藪,備載唐書《宦官傳》。時中貴人初秉權作焰。況詩若憐之,亦若簡賤之,寓有微意在。
清代賀裳《載酒園詩話》:如顧況《哀囝》詩頗鄙朴。
清代陸次雲《晚唐詩善鳴集》:一語一答,酸入心脾。作詩能引人淚下,方是至情所感。
清代黃周星《唐詩快》:此豈治平之世所宜有乎?今日閩中固不聞有是也,何唐時風化殊絕乃爾。
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閩童亦人子,何罪而遭此毒耶?即事直書,聞者足戒。
作者簡介
顧況(727—815?),唐代詩人。字逋翁。蘇州(今屬江蘇)人。他一生官位不高,曾任著作郎,因作詩嘲諷得罪權貴,貶饒州司戶參軍。晚年隱居茅山,號“華陽真逸”。他是一個關心人民疾苦的現實主義詩人,詩歌主張與詩風都與元結相似,對白居易有一定影響,而且白居易步入詩壇就是首先得到他的獎掖與提攜的。有《華陽集》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