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廷彪

和廷彪

和廷彪,字虎臣,號瓊崖 ,麗江人,清代諸生,歷官廣東清遠縣令 、思茅府知府、綏遠軍統領 ,是納西族名將和耀曾之子 。 雲南名宿陳榮昌稱廷彪:"人中豪,為詩乃詩中豪傑"。 《雲南通志·人物誌》有傳。

科舉之路

1876年左宗棠收復新疆,徵召各地部隊,和耀曾也在徵調之列,和虎臣便跟隨父親到了新疆。這一戰役在年少的和虎臣腦海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從此,左宗棠成為他一生崇仰的榜樣。

1861年和虎臣出生於雲南麗江,這時,第二次鴉片戰爭剛剛結束,外辱稍為消停,但內亂卻正烈。太平天國運動如火如荼席捲大江南北,陝甘,雲南回變不休。在和虎臣尚未出生之際,祖父和鑒,祖母趙氏以及其他幾十口家人命喪戰亂。和耀曾為報親仇,組織團練,在大理以西的麗江、鶴慶、劍川一帶與回民爭奪。和虎臣就是在這樣的顛沛流離,兵荒馬亂中出生。出生第七日,麗江又一次被回軍攻陷,母親懷抱他奔逃到江邊,江水湍急,船隻無一,幸而尋得一革囊,漂浮渡江,母子性命才得以保全。七歲虎臣進入私塾讀書,八歲,母親即去逝,他無人照看,只得跟隨父親寄生軍營,隨部隊在滇西金齒,滇黔烏蒙一帶輾轉。

在硝煙戰火中長大的虎臣,自然“輕文而好武”,“從軍固吾樂”,他覺得他的使命就是除暴安良,“天意斂欃槍”,而他也練就了一身“獵必獲猛獸,射必穿長楊”的本領(《甌東集·三旬初度》)。然而,和氏雖將門,父親卻似乎並不希望兒子走祖輩的老路。雲南回變基本結束後,虎臣被送到當地最具影響力的五華書院讀書。五華書院位於昆明五華山北麓,這裡曾是平西王吳三桂故宮,是當時雲南創辦較早,層次最高,影響最大的一所書院。和虎臣不負父望,課試優秀,很快取得秀才資格。他有點自得,“意謂取青紫,如拾芥與姜”(《三旬初度》),以為憑此下去,求取功名如探囊取物,毫不費工夫,殊不知,在科考之路上他從此再也見不到成功。

1879年,和虎臣第一次參加鄉試不中。

1882年,第二次鄉試,又不中。這個時候,父親和耀曾已經調到貴州鎮遠任總兵官,和虎臣也跟隨到了鎮遠。這一次,他痛下決心,三年時間杜門讀書,諸事罷免。

有說法稱和虎臣這期間參加了中法戰爭,這種說法很需進一步考證。中法戰爭發生於1883-1885年,這個階段和虎臣一門心思在家備考,他的知己,享譽滇黔的文化界泰斗,教育家,書法家陳榮昌在虎臣詩《甌東集》的幾處按語中均提到“虎臣自壬午(1882年)落第,歸,杜門讀書三年”,然未言及和虎臣曾參加中法戰爭。他與和虎臣是髮小至交,對於和虎臣的情況最為了解。既然杜門讀書,臨考之前不大可能突然跑去越南戰場然後又回來應試。

另外,這個說法所依據的和虎臣的戰地詩:《破高嶺追寇入匹夫關》、《逐寇至靈山》、《亂後進安定司城》《揮軍夜渡紅河》等,考證其地點,比對歷史事件,可知詩中所描寫的是後來虎臣在廣西剿匪的情形。中法戰場陸路在越南北部,最靠近中國的也就是鎮南關了。“匹夫關”“高嶺”“安定司”“靈山”等都在中國廣西廣東境內,離中法戰場很遠。至於馬尾海戰,目前沒有線索表明虎臣曾參與。

不過,雖然和虎臣極大可能沒有參加中法戰爭,但杜門讀書的他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在《鐵甲船》這首詩中他留下了對馬尾海戰慘敗的思考。

詩中寫到了晚清海軍戰艦的裝備情況“采必紅毛鐵,制必樓艣先”,所用的鐵都是從荷蘭進口的。“炮成鋼百鍊,台築形巍然,熊羆十萬師,布置幾盈邊”,福建水師當時看起來非常強大,然而,法軍都侵入到中國內河了,清廷還一味指示將領們“彼若不動,我亦不發”,結果,法軍突然發動攻擊,清軍未及反應,已經“巨艦破且沉,龍旗倒復捐……浩乎馬江水,忽為屍血填”。和虎臣痛心疾首地指出慘敗的原因不是器不如人,船炮不利,而是因為“謀之乃少年”,上層一味懷柔,戰略錯誤,而指揮官又缺乏謀斷。他認為抵禦外辱,要敢於作戰。武器裝備固然很重要,但如果統帥的意志搖擺,又缺乏軍事才能,那么裝備再精良也無濟於事,只是徒然耗費國家財力物力罷了。

刻苦準備三年之後,1885年,和虎臣滿懷信心第三次參加鄉試。很不幸,他還是落第了。鄉試三年一次,三次就是九年,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九年?對於讀書人來講,科舉不中失去的不止是前途,還有自信。那種失敗感是深入骨髓的。和虎臣三試三敗,再堅強也免不了“遣愁仗詩酒,命厄憎文章”。他後來多次在詩中提到自己的失敗,雖然同時他以歷史上科舉不順但照樣建功立業的曹沫、左宗棠等激勵自己,但顯然落第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這個時候,他已經二十四五歲了,前途在哪裡?他不得不另尋出路,無奈地把目光投向捐官這條異途。“捐官”,就是士民向國家捐資納粟以取得官職。從秦開始,歷朝歷代都有捐納製作為科舉的補充,到清朝此風最盛。政府有公開捐納之策,高官們則私下賣官鬻爵,於是,買官的一旦上位,思謀的不是為民謀福利,而是大肆撈取錢財,中飽私囊,如此之下,官場風氣可想而知,晚清的滅亡也是理所當然。但捐官者也不全都是無良無德之輩,也有一些學子士子報國無門,只得出此買官下策,同時,在一些地方,捐官也不是誰都可以,也要通過一定程式選拔,從秀才中之優異者廩生、貢生中遴選。和虎臣曾以貢生(又稱諸生)入國子監,在可捐納的行列。他出了兩千石,捐得一個候補知縣,“納粟二千石,始得見君王”(《甌東集·三旬初度》)。兩千石糧是什麼概念呢?根據古漢語詞典中國歷代衡制演變表,清朝一石等於120斤,一斤等於現制1.2斤,那么2000石等於現在28.8萬斤。一個老百姓假如一個月吃30斤米,他得吃800年才吃得完。換算成銀子,約兩千多兩,是普通人十幾年的收入,好在和虎臣有個還算高收入的爹。這個數目是和耀曾當總兵差不多一年多的俸祿(俸薪加養廉銀全部),說起來是沒有多大問題的,但是和耀曾手散,樂善好施,常大把大把支援家鄉建設,扶持窮苦人家,縱收入高,家中不積金銀,一時要拿出這么多銀兩也困難。史料記,和耀曾死在鎮遠任上後,家中竟連下葬的錢都拿不出來,因此,為了兒子捐官,這個手散的高官也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資費湊足。

長林鹽使

這樣,和虎臣用800年的口糧換了一個候補知縣身份。

1889年前後,和虎臣任職浙江溫州長林鹽場。溫州是全國十大產鹽區之一,長林又是溫州四大鹽場之一。清朝在各鹽場、鹽池、鹽井處設基層鹽務機構鹽課司,司內設大使一人,掌生產及鹽稅徵收事宜。其缺於各省候補知縣、州同、縣丞或恩拔副榜貢生內揀選,秩正八品。和虎臣幸而獲得這個職務,做了一名鹽大使。

長林鹽場很大,東南到大海,西至館頭驛,北至黃巖縣界。鹽官清閒,虎臣閒來無事,便四處巡遊,以吟詠自遣。

長林林不茂,甌脫是吾區

勢阻南盤石,波吞北雁湖

……

滄海即生涯,漁船半作家

捕鰻嬉墨浪,拾蟹臥晴沙

計簍鮮鱗滿,歸舟破席斜

阿翁攜入市,貫酒醉流霞

危堤護平地,下即課鹽鄉

萬灶銷兵火,千塍變鹵塘

潮來鹹蓄水,日曝自成霜

視力今為省,民便國計傷

魚鹽饒且足,以有易鄰家

曉市芙蓉酒,春山雁盪茶

銀牆高蠣粉,翠袖薄蟬花

富庶雖從古,還憐教未加

……

三月桃花漲,黃魚逐隊來

東鄰蠶市散,北墺賈帆開

野老觀潮往,漁娘捕海回

金鱗齊入饌,佳膾滿春台

——《甌東集·長林雜詠·八首》

這些詩句生動再現了晚清時期長林一帶人民生產生活勞作的情況,詩寫沉著,有杜甫之風,對後人了解長林歷史有很大的幫助。浙江自古富庶,但和虎臣惋惜當地教育沒有跟上。

光緒己丑年(1889年),浙東各邑被風災,繼以亢旱,糧食歉收,好不容易熬到下年大麥小麥登場,但不敷民食。五月,青黃不接,到處是飢疲鬻子的百姓。而原本為災荒年預備的義倉雖糧食充足,當權者卻擁而不發。和虎臣對這種官場風氣痛恨之極卻無能為力,只能寫詩予以抨擊。

狂飈振盪驕陽暴,田隴摧殘災正酷。

秋來禾稼已無收,國賦官租遞催促。

官租國賦一一了,十斛人家剩三斛。

……

買兒鬻女供數餐,榆皮剝盡未果腹。

老者病斃少羸黃,婦子相攜道旁哭。

哭聲未已腹更飢,五斗閒曹忍觸目,

常平累累義倉盈,爾民胡不吁當軸?

民雲當軸亦知憐,大開兩倉糶其粟。

無如奸胥惡役橫索錢,交賄不成恩不沐。

嗟哉!蠹生肘腋間,除之不盡身之毒。

斯毒易治我不能,斯民易飽力不足。

空向饑民嘆奈何,回頭尚喜秧簇簇。

——《甌東集·饑民嘆》

和虎臣詢問災民,說義倉里糧食累累,你們為什麼不去向上頭呼籲啊?災民回答,上頭也知道憐恤百姓,大開兩倉賑災,無奈下面小鬼奸惡,不賄賂拿不到災糧。

在詩的末尾,虎臣指出貪官污吏宛如生長在暗處的囊蟲毒瘤必須儘快除掉,否則就要被他們毒害,還說“斯毒易治我不能,斯民易飽力不足”,他認為囊蟲是可以革除的,貪腐是容易治理的,只是自己權力不夠,力量不足。他覺得只要自己做了足夠大的官就可以根除弊病,匡時濟世,造福黎民。

做大官,成大業,這一點從和虎臣的名字可以看到一絲端倪。一個人的名特別是後期自取的字,號,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個人的精神追求,價值取向,而字號又會反過來心理暗示,指引這樣的追求,使之最終名實相符。廷彪,虎臣,反映了和虎臣的政治追求。在《三旬初度》里和虎臣表達了從私處講“外為交遊寵,內為門庭光”,從大處講“致君比堯舜,澤民如羲皇”的抱負。瓊崖,是和虎臣後期的號,表現出他人至中年後的精神標榜。他的一生是否如願以償呢?

清遠縣令

1893-1897 和虎臣調任廣東清遠縣令(今廣東清遠市),有了一個小試身手的舞台。知縣官不大,但畢竟一縣之長,想幹事是可以乾點事的。清遠的縣誌上記錄了一二他的作為。

和虎臣到了清遠,迅速摸清情況。清遠地屬山清水秀,民風淳樸,但境內山區多,農民沒有什麼經濟來源。他申文省府撥款,扶植山區農民種桑養蠶,令蠶桑業迅速發展起來,又經過調查,因地制宜,在各地建立圩市,條件好的以磚瓦結構,條件差的,草木搭建,再不濟,乾脆露天。各圩市或三、六、九,或二、四、八開市,豬牛羊馬,糧油生資都可以在這裡買賣。因這些圩市,又自然興起了為圩市服務的客棧、牛馬棧、攤店等,極大地促進了當地的物資交換,經濟繁榮,刺激了百姓的生產熱情。

與父親和耀曾一樣,和虎臣非常注重文化教育,認為移風易俗依賴儒修,勸學興賢首崇文教,所以到一地,必先抓教育。要使教育上去,自然要先建學校。清遠縣城原有凰城書院一所,因年久失修,館舍圮毀,沒有生童入院。和虎臣帶頭捐廉,大力修葺並擴建藏書樓,派人前赴江浙等省購買經史子集各書,運回後,逐一訂裝,編注分明,制定藏書章程,使用辦法,方便生童借閱利用。(《雲橋書院碑文》)

清遠縣轄捕、濱、潖、回四屬,捕、潖、回離城較近,各士來凰城書院肄業應課往返較易,只有濱江一屬離城百里,地處山陬,原珠坑雖有社學,但不堪使用,學生往來縣城,艱於跋涉,考慮到這種情況,和虎臣遂傳集紳士,倡建書院,1896年在原社學處建成濱江雲橋書院。

書院倒是建起了,怎么樣保證書院運行下去,發揮它的作用呢?濱江水系發達,老百姓的農副產品及大宗柴炭竹木皆經由濱江水道運至濱江和北江交匯處的集散地交易,然後其中很大部分又轉上大船,遠銷珠三角和省港澳等地。為方便統一計量和出售,濱江地區的鄉紳曾在這裡開設了一間公會,曰昌字號,凡濱江的柴炭由它經紀,並從代購代銷中收取佣金,其所得年入七百兩銀,其中三百四十兩用於濱江團防,剩下的三百六十兩,虎臣與大家商議,即撥作雲橋書院每年的膏火賓興等費用。書院按期考課,由縣捐廉給獎。

《清遠縣誌》記書院“平面呈方形,坐北朝南,磚木結構,宏偉壯觀。占地面積約2200平方米。”其地“左右有筆架山環抱,後與花尖山相接,諸山秀麗,林木蔥蘢。有池水流經山麓,水上有登雲橋,橋下涓涓清流,不捨晝夜。”

2011年秋,清新縣濱江珠坑河段(清新縣,即原清遠縣清郊區。)掏挖河床時發現一塊碑,重約一噸,上面刻著和虎臣在雲橋書院修成後向巡撫的稟文。文中詳細報告了清遠的文教狀況,書院的必要,書院建成後開支的出處,管理的辦法等等。碑現在被珠坑當地一私人收藏,可惜只剩下一半,碑文不能得全貌。

和虎臣對當地的旅遊業也多有貢獻。清遠有太和洞。洞其實並非洞,是清遠縣治附近一處山谷。和虎臣自述,癸巳(1893)年,到任清遠數月後,終少暇,游此景,見“其蹬道巉岩,疊嶂交鎖,峰迴路轉,如在雲中。溪行將半,石扉洞開,泉聲震耳,有瀑如練,懸千尺之岩,心目俱豁……遊人至此,徘徊不願去”,卻可惜沒有憩息之處,因命“跨流架石,鑿山構椽”建亭于山陰,併名之曰“寒碧亭”,撰聯“峰迴不遣泉聲去,亭午猶驚石氣寒”,並特為此寫了《寒碧亭記》。他有意識地賦予自然風光以人文氣息。太和洞的山谷中多石刻,許多光緒年間的精美石刻,比如“萬澗歸宗”,都是和虎臣任清遠知縣時鐫刻的。這些痕跡,現在成為清遠的文化沉澱。

在清遠濱江的珠坑雲橋社學內曾有遺愛祠,祀巡檢傅夔,張紹九,知縣馬映階,和虎臣等人,和虎臣是其中唯一文武雙全,既能攻伐,也能建設的幹吏。知縣官小,然而最親民。真心為百姓做事的,百姓總是將他們銘記。至今清遠人每遊覽太和洞,念及和虎臣等人當年在清遠的政績,仍感嘆清遠有官如此,幸哉。

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納西族文學史》第三篇第七章晚清作家群第四節《和虎臣》,寫到和虎臣“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後,再度從戎,轉戰遼瀋”,筆者認為這是不太可能的。甲午戰爭發生於1894年7月至1895年3月,這個時間和虎臣很確定在廣東清遠當知縣。既為一縣之首,又怎么分身到遼瀋去打仗?

在清遠期間,和虎臣還有一私事可記 —— 再得兒子。和虎臣娶昆明順城街人裴氏,1891年,大概在溫州,虎臣得第一個兒子,取名福兒,視作掌上明珠,很是疼愛,無奈福兒後來病死,虎臣作詩《哭福兒》悼念,說“年三十隻此一兒”,福兒一死,“苦聞墟暮莎雞泣,怕見鄰童竹馬過”,非常悲痛。在清遠再次得兒,取名和清遠,後又得三兒懷遠,喪子之痛稍得化解。

荷戈屯蜀西

清遠任後,五六年,和虎臣行蹤不詳,但1902年前後他肯定在四川,因為史料表明他是這一年從四川調往廣西的。他的詩屢次提到四川,“鄉夢繞筇竹,游跡又浣花”——《甌東集·懷王仲瑜》。筇竹,又叫羅漢竹,是西南地區特有的竹種,高兩三米,其稈節膨大,四川常用來製作手杖。《懷王仲瑜》中陳榮昌按:(王仲瑜與虎臣)“在滇同游筇竹寺,至蜀又偕游浣花草堂”。王仲瑜是和虎臣與陳榮昌共同的好友,官至貴州糧儲道,貴州按察使。浣花草堂即杜甫草堂。另一首詩《曉寒感舊事》中,他同樣提到四川: “昔作天涯人,寄書飛鴻杳,荷戈屯蜀西,奉檄馳嶺表”。“荷戈”與“屯”,說明他在四川涉軍務,而後“奉檄”去廣西一帶,“馳”一字,顯示去得很急。為什麼去得很急呢?

奉檄嶺表

1903年3月24日(農曆),和虎臣的名字出現在兩廣總督岑春煊的履新奏摺里“……道員張鳴歧,朱榮璪,李光覲,知府段慶熙……知縣高而謙,和廷彪……等皆春煊習用得力者,且多非四川人員,應懇恩調往臂助……”。和虎臣所說“奉檄”就是奉的這個調令。這些人員被岑春煊點名一塊調入廣西,是要去做一件棘手的事 —— 剿匪。所有的官員被要求緊急到位,所以和虎臣在詩中用了一字,“馳”。

廣西的匪患非一朝一夕,由來已久。1895年-1903年的中國諸多大事發生: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譚嗣同等六君子被殺;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挾光緒帝離京出逃;清政府與西方列強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辛丑條約》。根據條約,中國要償還本息總達十多億銀兩的巨額賠款。這些債務都轉嫁到老百姓頭上,社會矛盾更加激化。

除了這些大背景,廣西匪患殊為猖獗還有其具體的誘因。廣西原本邊窮,又地處兵家用武之地,戰事頻仍,受戰爭的危害很大。歷次戰爭特別是中法戰爭後,留下大量游勇,成為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游勇一部分是戰爭中潰散的逃卒,一部分是戰後被遣放的兵勇。因政府太窮,有些兵勇被遣時甚至連遣散費都拿不到,他們滿含怨憤,帶走了槍械。這些逃卒和兵勇,流落邊地,缺乏生活依靠,遂利用手中武器,滋事擾民,打家劫舍。

每年,巨額的賠款被攤派到各地,像廣西這樣的窮省本來就捉襟見肘,這下更是難以維持。官府只好巧立名目加緊向老百姓榨取,而一些官吏還尋機刮剝,中飽私囊。遇連年風災水災蟲災,糧食歉收,官府賑災不力,百姓沒有活路,只得鋌而走險。各地會黨幫會乘興而起,造反勢力蜂起雲涌。原本漫無目的散兵游勇逐漸與地方會黨結合起來,構成多達四五十股的武裝股匪。(參見《清代廣西歷史紀事》655頁)。會黨本為反抗官府和土豪,但有的會黨已經成為地方一霸,凡不入會的就會遭到報復,比如安定人士記“因我安定不歸其會,阻住東蘭、河池、忻城、龍門要路,於是專殺我司人民,搶劫過往銀貨……匪破司衙並官署各公館,被拿約千餘人,炮殺數百人,屍骸堆積,慘不可言,焚燒住屋,尚有餘事”(都安縣誌錄《白骨冢碑文》)。良家百姓沒有寧日。

匪既為害,官在剿匪過程中又造成另一禍害。一些官員借剿匪之名,勒索錢財,濫殺無辜,或為上報成績,誣良為匪,致使官府與百姓的矛盾更加尖銳,最後是年年剿匪,匪患卻旋滅旋燃,越剿越甚,至1903年終至官匪一家,兵匪一家,民匪一家,遍地是匪。清廷感到莫大的威脅,緊急把知兵善謀的岑春煊調去廣西。

岑春煊,廣西西林縣人,因八國聯軍進犯京津中勤王護駕有功,得到慈禧倚重,兩三年之間頻頻調動升遷,1901年山西巡撫,1902年四川總督,1903年兩廣總督,簡直是哪裡危急,哪裡救場。其父親,晚清重臣岑毓英與和虎臣父親和耀曾是長達十多年的上下級關係,交情深厚。到了兒子這一代,從史料中可見至少兩次虎臣為岑春煊下級,先在四川,後在廣西,而從上文岑春煊奏章“皆春煊習用得力者”之語可推知,在四川之前,和虎臣也是追隨岑春煊的。

岑春煊以幹練鐵腕著稱,在川幾個月,即把四川的哥老會變亂平定,並創辦警政,處置了一批貪官污吏。到了廣西,更是雷厲風行,首先整頓吏治軍政;然後調兵遣將,分廣西為四路,責成各統帥分片清剿;再選擇知兵愛民之牧令,分任有匪的州縣,認真舉辦團練保甲,把兵匪分開,把民匪隔絕(參見《清代廣西歷史紀事》 670頁)。

1903年5月(農曆),和虎臣接統原左江鎮總兵潘瀛所率之綏遠軍,7月,又代理思恩知府,身兼兩職。(《清代廣西歷史紀事》666,670頁)。前面已講,和家世代將門,到了和虎臣這裡意圖改變,以讀書博功名,遠離殺伐,可最後世事紛蕪,命運使然,還是免不了舞刀弄槍,浴血沙場。

思恩府匪患最為嚴重。現在“思恩”這個地名已不復存在,很少有人知道它了,但在清朝思恩府是很大的一個行政區域,轄一州,一廳,三縣,七土司;治所在武緣縣西北的府城鎮(今武鳴區府城鄉)。清滅後,1912年民國裁思恩府,而武緣則因“以武而鳴於天下”被廣西提督陸榮廷改為武鳴縣,今為南寧市武鳴區。思恩府的舊城牆在抗日戰爭時期被拆,今原址只有很矮的城牆根兒依稀可見。

在各歷史文獻檢索清末思恩府歷任知府,查不到和虎臣,1901年知府張愷,1902年是杜元慶,1904年後則是傅屺蓀,唯獨和虎臣代理知府的1903至1904年這個階段空缺。大約和虎臣的代理始終未轉正,而沒有錄入史志吧。

初到思恩,虎臣看到所謂的思恩府“嚴郡千餘里,荒城八九家,下僚雜夷漢,曠土少桑麻,盜熾驚蛇影,民貪競鼠牙,……荒衙占半城,荊棘滿階生,壁破桄榔補,堂空蛤蚧鳴”(《甌東集·守思恩雜詠》),偌大的思恩荒涼凋敝,民不聊生,匪患災害連連,攪得老百姓不得安寧,日夜驚嚇。他感嘆即使漢代的良吏龔遂與黃霸到此,也只有徒喚奈何了。

明知不可為,還必須得努力為之。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洪黨韋五嫂等三次圍攻安定司(治所在今都安縣紅渡村),造成千餘人罹難,安定司向思恩府求救,和虎臣飭管帶李文慧七月二十八日先期到達,自己也隨後帶兵趕到,將城中洪黨擊潰,洪黨敗走高嶺、匹夫關。(《都安縣誌·軍事》635頁)

……

執銳人半飢,帶血馬猶汗。

追逐百餘里,洪河阻浩瀚。

下令竹成筏,火速登彼岸。

……

下臨不測淵,上則千霄漢。

始悟匹夫稱,能使萬夫憚。

是時軍力疲,餓腹難再戰。

……

羅雀雀不來,掘鼠鼠早竄。

無已裹氈眠,枕戈且待旦。

嗟爾兵與民,鹹遭此糜爛。

——(《甌東集·破高嶺後追寇入匹夫關》)

這是和虎臣所記匹夫關戰之情形。匹夫關,在廣西河池都安縣菁盛鄉的紅河邊,關口右臨紅水河,左為懸崖陡壁,山道狹窄,僅容一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一帶,因為匪患,十室九空,拿著金子也換不到一粒糧食。和虎臣破敵高嶺後,帶兵追逐百餘里至此,又飢又疲,險關阻擋,奮勇揮軍鏖戰幾天,才將洪黨殲滅,救出被擄走的男女老幼百餘人。他感嘆何以匪患不休,兵民皆遭災難。

匹夫關戰後,和虎臣率軍進入安定司城,只見“空城寂寂月黃昏……荒叢閃灼青燐影,亂石爤斑碧血痕”《 甌東集·亂後進安定司城》。整個城內哀鴻遍野,屍骸滿地,死難者千餘,後被統一埋在城西,勒石題“白骨冢”。

翻開清末廣西歷史紀事,以及清實錄廣西部分,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這十來年,連篇累牘的都是匪情,別無他事。思恩“四顧無完土”(《甌東集·守思恩》),一心想做個良吏的和虎臣,無暇也無力他事,除了剿匪還是剿匪,“禦寇常裹甲,驅民共枕戈”,辦團練搞鄉防,組織鄉民自衛,同時,隨時帶兵出擊,足跡遍及思恩及其它州府。他的名字不再像在廣東清遠那樣與善政德績聯繫在一起,而是只能出現在刀光劍影的兵事記錄中了。

《邕寧縣誌·兵事志》172頁: “時綏遠軍統領和廷彪亦至米花坪。遂督同張耀山、任定元、並綏遠後營管帶葉春……冒雨跟追,至宣化之大鄧村接仗,越十餘高嶺,由下仰攻。斃匪落岩澗叢菁中者無算”。“丁槐飭和廷彪由永康進,陳世華由太平進……旋探得匪踞屯村,隴蛩,岜炭,峺瀨各隴……匪眾踞岩履石,竭力死據。和廷彪、陳世華身先士卒,於槍林彈雨中督隊鏖戰。歷初三初四兩晝夜,連破要隘數重……起出被掠婦女三十餘口”。

《廣西通志·軍事志》90頁:光緒三十年(1904年),幫股之一王和順伏擊清軍常備右營,擊斃兵丁80餘人,殺清軍管帶覃國慶和綏遠軍幫帶吳勝貴。四月,廣西提督丁槐、思恩府知府和廷彪率兵勇數千人,進犯據守土忠州(今屬扶綏縣)起義軍駐地,激戰三晝夜,清軍死傷數百。第四天,王和順後山突圍,清軍“僅得賊屍數具,生擒賊匪數名”。

《廣西通史·跨世紀會黨起義》445,446頁:同年4月,幫股王和順,黃五肥等聚眾千餘人,經武緣入隆安,沿途與清軍對戰多次,互有傷亡。黃五肥旋率所部自隆安下,轉戰永康州。丁槐飭知州沈仕彥,綏遠軍統領和廷彪,水師統領余炳忠等分八路,圍攻黃五肥所據山區。

《清實錄·德宗實錄》卷528,5-7頁:同年三月初五(1904.4.20)署兩廣總督岑春煊奏:“廣西剿匪,續經各屬文武稟報,其陳新之等首要,為和廷彪等所殄滅,匪勢大衰。現仍督飭將弁,速行搜剿。”

和虎臣自己也有多首詩寫及廣西平匪經歷,除上《守思恩雜詠》《亂後進安定司城》《追寇入匹夫關》,還有《揮軍夜渡紅河》《過崑崙關》《逐寇至靈山》等。

紅河,應即廣西境內的紅水河,流經都安,忻城,來賓等地,這些地方是匪患猖獗之地。

崑崙關,在今南寧市賓陽縣,是廣西之著名險隘,為漢代伏波將軍馬援所建。1904年的一天,和虎臣領軍奔襲至此,天方破曉,勒馬關前,一陣大風吹過,紅色的木棉花隨風飄墜,映紅雄關漫道,遙想七百多年前狄青的崑崙關之戰,他提筆寫下了《過崑崙關》。

崑崙戌鼓日邊撾,馬到雄關破曉霞

御瘴競沽香稻酒,隨風亂墜木棉花

故宮禾黍悲儂氏,元夜旌旗屬宋家

自古銘功有銅柱,武襄事業不須夸

—— 《甌東集·過崑崙關》

七百多年前,壯族首領儂智高起兵反宋,在南寧建大南國,自稱仁惠皇帝,縱橫嶺南。北宋朝廷一片驚慌,獨狄青挺身而出,主動請纓,率大軍智敗儂智高於崑崙關,一戰定嶺南。崑崙關之戰成為歷史上經典戰役。狄青因此官至樞密使,但功高震主,滿朝的猜忌使本來最賞識他的仁宗皇帝也狐疑起來將其貶官。貶官後的狄青很快鬱悶而死。死後卻受到了禮遇和推崇,被追贈中書令,諡號“武襄”。

儂氏,即儂智高。“元夜旌旗屬宋家”,指的是狄青率領宋軍,於1053年元宵節,布假象,出奇兵,智奪崑崙關,使嶺南一帶重歸宋朝。

和虎臣以短短五十六個字,刻畫了崑崙關壯麗景象,盛讚狄青功績,同時抒發了自己以及將士的豪邁之情。

實際上,面對剿匪,和虎臣一方面期望儘快蕩平匪患,還地方以安寧,自己也建功立業,另一方面,在具體的戰鬥中,又心有不忍,存在顧慮。

《逐寇至靈山》記錄了和虎臣指揮的一次火攻。靈山在今欽州市靈山縣,和虎臣在這裡圍匪三日,起初“未忍聚而殲”,但想到“彼心不讋首不俯”,此次饒了對方,對方“去如星散來如風”,隨後又聚集起來危害百姓,所以最後為求比戶雞犬安,他用火攻將敵營燒成焦土,大獲全勝。當時計算戰果,頗為得意,但事後又內心歉然,恐怕“火炎崑岡玉石俱焚”,有失仁道。

1905年9月,廣西匪患基本得到控制,朝廷開始布賞有功文武員紳,行賞名單中沒有和虎臣。事實上,在這之前,和虎臣已經因謗被罷兵權,靠邊休息了。

在廣西,和虎臣“秋來雨鬢皤……禦寇常裹甲”“禦寒只馬革……生死不復顧”(《甌東集·小寒感舊事》),可謂東征西討,身經百戰,在戰鬥中他常身先士卒,英勇拼殺,岑春煊曾在奏章中表彰他剿匪得力,果敢勇猛,但最終升遷沒他的份兒,反而被謗丟了兵權。在《甌東集·返吳門感懷》中他只說“百戰功勞只謗書”,並沒講為什麼被謗,被誰人誹謗。陳榮昌在幾首詩後的按語也提到“被謗釋兵權”,但也沒有明說究竟何事何因。兩廣總督岑春煊與和虎臣的頂頭上司廣西巡撫柯逢時矛盾很深,和虎臣被謗是否與此有干係呢?不得而知。

《甌東集》

和虎臣的家安在蘇州。蘇州,舊稱吳門。在長林做鹽使之時,和虎臣曾作詩《寄樓》“……乾坤大廬舍,何處非房櫳;曠帳幸有托,高意追元龍”,認為居室無非寄生之所,不必太在意,而應以天地為屋,四海為家。他所呆過的地方,走過則過,不留房產物業。先前雲南有宅,賣掉;浙江有房,也賣掉;只有在蘇州,和虎臣似乎找到了歸屬,安家於此,沒有再遷移。

被罷兵權後,和虎臣回到蘇州,心灰意冷,“重裘尚嫌薄,回首思渺渺,紅爐撥寒灰,意緒如煙裊”(《甌東集·小寒感舊事》)。向南望,風蕭蕭,事紛紛,人荒馬亂,國家正多事之秋,而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他曾渴望生如狄青左宗棠當大任挽危局,死如狄青左宗棠銘銅柱留青史,而現在這一切成為泡影。“南粵歸來意惘如,湖山依舊繞吾廬,一家兒女皆憔容,百戰功勞只謗書”(《甌東集·不寐有感》),命運不濟,觸眼皆是晦暗,發聲便覺悲意:“功輕汗馬拋長劍,命賤飛蛾撲短檠,萬慮千愁揮不去,遙聞山寺曉鐘聲”(《甌東集·返吳門感懷》)。

天氣越來越冷,在肅殺寒風中和虎臣時時想起昔日僚屬,自己苟且偷安,慵懶居家,而他們仍在戰火中苦撐危局,大動干戈,不由得轉而替他們擔憂:“士卒衣本單,血膚裂旗繞。我歸養我慵,同袍苦未了。南望風蕭蕭,號寒知多少”《甌東集·小寒感舊事》。當初奮戰,“生死不復顧”,現在又何需在意功勞大小,如此一想,胸中塊壘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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