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邊界，平略鎮大官灘頭的河邊，有這樣一塊摩崖石刻，刻於永樂十二年正月的元宵，行文為：“大明朝命總兵都督梁福，統帥軍征剿上下標絞、藕洞一帶判寇，於永樂十二年正月十日直衝江濱，苗賊聚眾伏駑拒守，天府神兵浮水渡江，大敗斯寇，奪其巢穴，就其糧食，虜其妻給軍為奴，溈殄微賊無敢闖露，茲當建碑戒爾苗蠻永順。朝庭俾免後禍剿絕無遺故記。”在藕洞（今偶里）也廣為流傳這樣的歌：“……二次梁福來統帥，鎮壓民眾更猖狂。湘黔桂地來開戰，殺得官軍無處藏。後來李震來鎮壓，追殺添保皎洞行。添保來到十二盤，懸崖絕壁去藏身……”。
今年，學校開學的尚早，柳條蓓蕾初綻，我們前往偶里鄉皎洞村“保學控輟”的小車已在苗鄉的泥巴路上蝸旋。車上大家一路無語，初綠的新芽與黛黑的連山相互點染，曖陽與熬了一冬的篷篙相應生輝。進入皎洞地帶，泥巴公路由開朗變得狹窄，我們的車于山腰、懸崖間迂迴。校長說：“前面就是十二盤。”司機放慢了速度，我們下了車。
我們的目標不是十二盤，但在這富有傳奇色彩的邊緣，我們都願意帶著虔意駐足。
攤開中國的公雞版圖，華山的天險，黃山的俊麗，崑崙的端莊，十二盤沒有；鋪開中國史冊，家喻戶曉的汨羅江上書寫名節的屈公，名聲顯赫的零丁洋上視死如歸的文氏，在柳州城興文教、釋奴俾、移風易俗而聲揚四海的柳氏，十二盤也沒有。文字拼接的名山秀水，李白的“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泰山吟》）杜甫的“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蘇軾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生在此山中。”（《題西林壁》）這些詩化的名山聖山符號，十二盤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個苗鄉人顯為人知的關於十二盤與李添保的傳奇故事。十二盤皎洞人稱為“Bangx ob nangs”（音譯：板阿難，意為避難的地方），公路與十二盤有一條特別的深澗劃開，兩山相對為屏，山與山層巒疊起之間，青松綠竹相襯，怪石與危峰相齊。嶙峋的山石間，早春的風與早春的水讓十二盤春山如笑，意韻盎然，只是人心添了些悲色。半坡突兀的一塊平地，相傳就是明永樂年間北王南遣，苗民抗暴義軍首領李添保兵敗後的棲身之所。
成蔭的密林，懸崖陡壁間，平地上錯落的殘石敗枝，打開了我泉涌般的思緒，李添保那揮戈天水，縱馬點江山的領袖形象又躍然於眼前。
在偶里李氏家族中，至今仍完整的保存著這樣一支美麗的歌：“太宗奶名叫添保，祖籍本是麻城人。祖宗遷來藕洞坐，藕洞生下一男丁。添保年歲漸漸大，結交江湖不少人。整天在家剪紙馬，紙人紙馬放箱中。有事要到簍江去，囑咐母親要留心。樓上箱子有響動，吾母不要開箱門。母親應聲吾懂了，孩兒放心奔前程。兒子去到三夜整，樓上箱子響咚咚。母親半夜難眠睡，跑上樓上開箱門。打開箱子來一看，紙人紙馬飛上天。紙人紙馬真不少，遮著月光半邊天。添保半夜夢中醒，抬頭望天得一驚。手模枕頭稻草把，扭成飛馬騎回程……”故事說添保精通《周易》，神通廣大，法術無邊，能從藕洞把箭射到明都皇帝的金鸞殿的柱子上，因此招來了殺身之禍。李添保曾兩次起兵，但都被李震彈壓失敗，李添保兵敗潛入十二盤懸崖棲身，被官兵將澗塞斷，活擒送京伏誅，留下了農民抗暴的美名。
斯人已去，近600年，風雨煙塵，故事在天生就具有極高講說技巧的苗人中，經一代代人的口耳相傳，讓這位義軍領袖成了神人共體的英雄，而在《明史》中也有著這樣兩則很有意思的載錄：
（一）先是，麻城人李添保以逋賦逃入苗中，詭稱唐後，聚眾萬餘，僭稱王，建元武烈。署故賊首蒙能子聰為總兵官，遺之銀印敕書，縱兵剽掠，震動遠近。至是為李震所敗，余賊大潰。添保僅以身免，潛入鬼池及絞洞諸寨，復煽諸苗劫攻中林、龍里，亦為震擒，伏誅。
《明史——卷三百一十六——列傳第二百四——貴州土司》
（二）天順中，復從瑛平貴東苗乾把豬。瑛卒，即以震充總兵官，代鎮貴州、湖廣。初，麻城人李添保以逋賦逃入苗中。偽稱唐太宗後，眾萬餘，僭王，建元「武烈」，剽掠遠近。震進擊，大破之。添保遁入貴州鬼池諸苗中，復誘群苗出掠。震擒之，送京師。尋破西堡苗。
《明史——卷一百六十六——列傳第五十四》
在官家史書中，李添保成了眾官兵人從誅之的苗賊，在苗民的歌中李氏卻成了神人共體的抗暴英雄。一陣清風，打破了山巒的寧靜，我的思緒也劃破了600年的時空。有個村民看到我們在此駐足良久，說出寨上還有個“Laob mil”（意為馬腳印），是當年李添保騎的稻草千里馬留下的，極像，酷像，純粹就像個真的“馬印”。
我們無語，大家又上了車。車上摩崖石刻、美麗的傳說和民歌又成了眼前的蒙太奇。幾百年來，據有人統計，單就永樂十一年、十二年、景泰五年、天順元年、四年、五年，偶里這座邊緣化的苗鄉就曾發生過六次大戰亂，很多人背景離鄉，逃落四方，至今下落不明。戰亂不斷，但苗鄉人在災難與厄運面前唱響的永遠是那不屈的苗族飛歌，它在崇是山峻岭間今依然。沒有文字載錄，人們就口耳相傳；沒有集體形式的祭奠，人們就在心靈深處祈福；在心靈深處，構築英雄的讚歌。
入寨，迎早春的菜花已裝點了山寨的恬靜，迂迴的石板路、敦厚的石板橋、古香古色依存的吊腳樓，成了山寨的另一曲山歌，老師們歸向田園，我的耳邊卻依然是六百年前的戰鼓。
匆匆的我們回去了，路經十二盤時，我又想到了對面的逝去斯人。山水、人物築成我心中崔顥的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
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文摘龍珍鋒《春染十二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