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洛伊斯·比約德1949年生於美國俄亥俄州,是迄今為止獲獎最多的女性科幻作家。比約德九歲起開始閱讀科幻小說,濃厚的興趣一直延續到她的大學時代。成為小說家之前,比約德曾沉迷於生物學,在1985年發表處女作《以物易物》後,很快就憑藉短篇小說《悲悼的群山》榮獲1989年的星雲獎。比約德的小說文筆流暢,心理活動描寫細膩,以不同尋常的人物設定、緊張刺激的情節著稱,其代表作“邁爾斯”系列長篇科幻小說目前已出版了十四部作品,均被亞馬遜等各大圖書網站列為五星推薦書籍。比約德現在已經出版長篇科幻小說二十餘部,這些作品被譯成十九種文字,奪取了五次雨果獎與兩次星雲獎,其中僅“邁爾斯”系列就獲得了四次雨果獎。
文摘
第一章
埃斯科巴最大的商業運輸中轉站的旅客大廳里,排列著一長串通信艙。艙門是玻璃的,被彩虹一樣的光分割成一個個斜紋格。顯然,這是根據某個人的裝飾理念而設計的。這些方格被有意排列得參差錯落,映出的鏡像也就成了一塊塊碎片。一個矮小的、身穿灰白兩色軍服的男人,衝著鏡子裡自己那四分五裂的身影皺了皺眉頭。
他的鏡像也沖他皺了皺眉頭。這身沒有任何標記的僱傭軍軍官便服套裝——短上衣和塞進高幫靴子裡的便裝褲——看上去無可挑剔。他開始審視軍服裡面自己的身體。一個挺直了身體的、侏儒般的小矮人,駝背、短脖子、大頭。他這個矮小身體的上上下下,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疏忽或漏洞,所有的地方都被精心整修過:黑頭髮修剪得非常整齊,黑眉毛下面的灰色眼睛加深了顏色,身體的各個細小的部位也都修正過了。他恨這個身體。
那扇玻璃鏡門終於滑動開來,一個女人走出通信艙。她身穿柔軟的緊身束腰上衣和飄垂的褲子。一個時髦的、由貴重的電子儀器構成的武裝帶,穿過一條飾有珠寶的鏈子,優雅地懸掛在她的身體上,展示出她的身份。一看見他,她立刻停下了腳步;在他那怒氣沖沖的瞪視下,她頓時顯出畏懼的神色,然後她努力鎮定自己,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嘟噥著說:“請原諒……我很抱歉……”
他緩慢地咧了咧嘴,擠出一個似是而非的微笑,嗓子裡發出一些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只是為了與她側身而過時顯示一點起碼的禮貌。然後他按動開關重新把門關上,使自己避開別人的視線。終於可以獨自一人待一會兒了,即使是在像這樣一個狹窄的通信艙里,這也是最後一次獨處的機會了。那個女人令人厭惡的香水味還滯留在空氣里,那種香氣里還混雜著一股通信站特有的氣味:回收再使用的空氣、食品、身體、氣壓、塑膠、金屬和清潔劑等發出的氣味。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坐下來,把自己的手平放在狹小的控制檯面上,努力讓它們停止顫抖。
他並不完全是獨自一人。這裡又有一面該死的鏡子,它是為了方便一些顧客,使他們能夠在被全息圖像設備傳輸出自己的外貌之前先自我審視一番。他那雙帶著黑眼圈的眼睛從鏡子裡幸災樂禍地瞪了“他”一眼。他把自己口袋裡的東西全部倒到櫃檯上。他所有的東西所占據的空間只比他自己的兩隻手掌稍稍大一點兒。他開始再一次清點這些東西,好像再數一次能夠改變它們的數目似的……
一個還剩三百貝塔元的信用卡:一個人可以用這些錢在這個軌道航空站上很好地生活一個星期,或者在下面的星球上精打細算地生活上好幾個月。三個假身份卡,沒有一個顯示他現在的身份,也沒有一個顯示他過去的身份。一把普通的小塑膠梳子,一個數據集成塊,就這些了。他把除了信用卡之外的所有東西重新放進不同的口袋裡,東西放完了,空口袋還有剩餘。然後他對自己不滿地嘟噥起來:你至少應該帶上你自己的牙刷吧……現在想起來已經太晚了。
接下來的事情更糟了。在通過身份審查之前,他神情緊張地坐在那兒,感到一陣恐慌。得了,你以前乾過這個,現在你能行的。他把信用卡塞進那個縫隙里,然後敲打出事先認真記住的密碼。他強迫自己再一次看了看鏡子,努力使自己顯得似乎漫不經心的樣子。在他所有的練習中,他從來沒有露出過現在這樣的笑容。儘管如此,他還是痛恨這個笑容。
圖像顯示屏被激活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在上面顯示了出來。她穿著灰白兩色的軍服,同他自己穿的一樣,但是,她的軍服上標有軍銜和身份牌。她清脆地說道:“通信軍官赫勒爾德,勝利號,登達立自由……公司。”
他抹了抹自己的嘴唇,然後平靜地說:“請替我聯繫監察台的監察官。”
“內史密斯將軍,你回來了!長官!”即使在這個全息圖像顯示屏上也可以感受到,她那挺直的身姿和燦爛的笑容煥發起一陣喜悅和興奮。這使他仿佛受到重重的一擊,“有什麼情況?我們會很快出發嗎?”
“在恰當的時候……赫勒爾德中尉。”(赫勒爾德)這個名字對一個通信軍官來說正合適①。他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內史密斯將軍是應該微笑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在恰當的時候你就會知道的。現在給我在軌道中轉站安排一個接應。”
“好的,長官。我會替你安排好的。奎因上校跟你在一起嗎?”
“唔……不。”
“她什麼時候跟上來?”
“……過些時候。”
“好的,長官。那我就發通行證給……有什麼儀器需要裝載嗎?”
“不,只有我自己。”
“埃斯科巴頒發的一個人員通行證,還有……”她轉過身去,過了一會兒說,“二十分鐘之後,在E17進站對接口將有人等候你。”
“很好。”他從這個大廳去航空站的那一邊大約正需要二十分鐘。他應該再同赫勒爾德中尉進行一點私下的交談嗎?她認識他,她與他熟悉到什麼程度?他目前在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是一種冒險,可能暴露他的無知或者錯誤。犯錯誤是要受到懲罰的。他的貝塔語口音是否正確?他恨這些焦慮,他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恐懼。“我希望直接被送到羚羊號上去。”
“好的,長官。你希望我預先通知索恩上校嗎?”
難道內史密斯將軍喜歡不時地搞一些突擊檢查嗎?得了,這次不是時候。“是的,請通知他。告訴他們做好出航的準備。”
“只有羚羊號嗎?”她的眉毛抬了起來。
“是的,中尉。”這句話是用貝塔語無可挑剔的、不耐煩的神氣慢騰騰地說出來的。看到她明顯地變得拘謹起來之後,他暗暗地慶賀自己的成功。這句話非常有效地暗示了對她的批評,批評她沒有遵守保密紀律或者行為失態,或者兩者兼有,目的是阻止她提出更多的危險問題。
“好的,將軍。”
“內史密斯,完畢。”他切斷了線路。她在顯示屏的一陣閃爍中消失了,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內史密斯將軍,邁爾斯·內史密斯。他現在又必須對這些稱呼做出恰當的反應了,即使在睡夢裡也不能忘記。暫時把那個弗·科西根勳爵完全丟到一邊去吧;扮演好這個人的內史密斯身份就已經夠困難的了。常規問題。你的名字是什麼?邁爾斯,邁爾斯,邁爾斯。
弗·科西根勳爵假裝成內史密斯將軍。他也這樣做了。這究竟又有什麼區別?
但是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麼?
一陣突如其來的絕望和憤怒使得他眼前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恢復了視覺,並且試圖使自己鎮定下來。我的名字是由我的意願所決定的。現在我就想要成為邁爾斯·內史密斯。
他離開了那個通信艙,然後大踏步地走過大廳,兩條短腿不停地擺動著,使得過往的行人吃驚地注視起他來。看啊,邁爾斯。看啊,邁爾斯在跑。看啊,他還真像那么回事。他一直往前走,沒有任何人妨礙他。
他彎腰走進那間安排好的人員太空艙,這是一格四人座的小型航空飛行器,艙門上的感測器剛剛顯出綠色並開始閃爍,門就自動打開了。他進去之後,立即按動開關把艙門重新關上。這個太空艙太小了,無法攜帶重力艙。他從座位上空飄浮過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安置到那個飛行員旁邊的座位上。這個飛行員身穿登達立統一的灰色技術員工作服。
“好了。我們出發吧。”
當他正在系安全帶的時候,那個飛行員微笑著向他敬了一個禮。從其他方面來看,這是一個比較理智的成年男子,但是他的面部神情與那個通信軍官赫勒爾德一樣:非常激動、全神貫注、熱切地關注著他,就好像他的乘客馬上就要從自己的口袋裡變出什麼寶物來。
當太空艙順利地脫離航空站的控制並掉轉方向,他轉過頭往艙外望去,只看見他們正從航空站里往浩淼的太空飛去。導航總控制台的各色交通指示燈以驚人的速度變換著,根據它們的指引,那個飛行員敏捷地穿梭航行起來。
“很高興看到你回來了,將軍。”當航道寬暢之後,這個飛行員說,“有什麼情況嗎?”
從這個飛行員那非常禮貌的語氣來看,他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他僅僅是邁爾斯的一個普通戰友,不是他的某個親密的老朋友,也不是更糟糕的,他的某個老情人。他試圖迴避對方的問題,說:“到時候你會及時得到通知的。”他竭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而且親切,但是又不需要提起對方的姓名和軍銜。
這個飛行員發出一聲好奇的感嘆:“啊!”然後開始傻笑起來,顯然感到滿意了。
面帶平靜的微笑,他往座椅背上一靠。那個巨大的航空中轉站被他們越來越遠地拋到身後去了,它開始變得像某個頑皮小孩的玩具,然後成了幾點閃爍的亮光。“請原諒,我有點疲倦了。”他更深地縮進座位里,閉上了眼睛,“到我們進站的時候,請叫醒我,如果我睡著了的話。”
“是,長官。”飛行員充滿敬意地回答道,“你看起來像是會睡著的樣子。”
他懶洋洋地揮了揮手,以示回答,然後假裝打起瞌睡來。當他遇見某個把他當作“內史密斯”的人,他能夠立刻察覺出來。他們總是面帶同樣一種愚蠢的、緊張與興奮交織的神情。他們不都是崇拜者,他也遇見過內史密斯的敵人,但是,無論是崇拜還是仇恨,這些人都對他有一種強烈的反應。好像他們突然受到了某種刺激,從而展現出比他們平時強烈十倍以上的活力。他究竟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怎樣使得這些人像那樣突然煥發出光芒的?即使內史密斯確實是一個精力極端旺盛的傢伙,那他又是怎樣使這種活力感染到他人的呢?
那些沒有把他當作內史密斯的陌生人在遇見他的時候,從來也沒有像那樣對待過他。他們或者是漠然而有禮貌的,或者是漠然又粗魯的,或者單純地是漠然的、親密的或冷淡的。對他那稍微有些畸形的身體,明顯地不正常的四英尺九英寸的身高,他們都暗暗地感到不舒服,或者顯露出某種特別小心謹慎的神情。
他的怨恨使得他的雙眼閃動著憤怒和痛苦。所有這一切該死的英雄崇拜或者其他的種種反應,都是衝著內史密斯來的,都是內史密斯的,不是我的……從來就沒有人這樣對待過我……
想到即將面對的困難,一種恐懼淹沒了他心中的痛苦。貝爾·索恩,羚羊號航空軍艦的艦長肯定不是一般的對手。它是內史密斯的朋友、他的艦隊的高級軍官和他的貝塔同鄉,不錯,與它見面一定是一個艱巨的考驗。而且索恩已經知道複製人的存在,兩年前在地球上,他們已經在一陣混亂中見過了。雖然他們從沒有面對面地遭遇過,但是一個在其他的登達立人看來不值一提的小錯誤,很可能就會引起索恩的疑心和聯想……
即使連他們之間僅有的那一點差別,內史密斯也從他這裡盜竊了去。那個僱傭軍司令官現在總是公開地謊稱他自己是一個複製人。這是一個超級謊言,可以掩飾他的另一種身份,他的另一種生活。你有兩種生活,他對他不在場的敵人無聲地說,我一種也沒有。我是一個真正的複製人,該死的,難道我連這樣一種獨特身份也不能擁有嗎?你一定要拿走一切嗎?
不,還是想點愉快的事情吧。他能對付索恩。只要他不遇見那個可怕的奎因,那個貼身保鏢和情人奎因,就沒有問題。他在地球上曾經撞見過奎因,他糊弄過她一次,整整一個上午。但是不會有第二次了,他不認為會有第二次。不過現在奎因正陪著真正的邁爾斯·內史密斯,像粘膠一樣粘著他呢。所以不會有見到她的危險。這次旅行不會有什麼老情人了。
到目前為止,他還從來沒有過情人。也許,不應該把這個也怪罪到內史密斯頭上。因為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年里,他實際上是一個囚犯,雖然他自己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過去這兩年……這兩年是一連串的災難,他痛苦地承認。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他不願意再往遠處想了。再也沒有其他機會了。這一次一定要成功。
他身邊的飛行員動了動,於是他把眼睛睜開一點,看到對方拉下了減速器。他們正飛向羚羊號。它從一個小點,變成一個模型,最後顯露出一個宇宙飛船的模樣。這艘輕型飛船上有二十名太空人,外加壓貨人和一小隊警衛隊員。相對於它的型號來說,它的動力裝置非常強,是一艘典型的戰艦。它看起來敏捷、輕快,是一艘很好的飛船,飛起來瀟灑極了。簡直完美無缺。雖然他心情不佳,看到這艘飛船時,還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讚賞的神情。現在是我獲取、你奉獻的時候了,內史密斯。
那個飛行員顯然感覺到他正在欣賞羚羊號,他把他們乘坐的小航空飛行器儘可能悄悄地停靠在控制架上,動作非常輕盈,乾脆利落。“需要我等候嗎,長官?”
“不,我不再需要你了。”
在他的乘客下飛行器之前,飛行員一面趕緊調整航道,一面衝著他再一次敬禮並自豪而傻氣地笑了笑。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並回了一個禮,然後抓住艙蓋上的把手,跳進羚羊號上的重力場。
他差一點被一條貨物裝載軌道絆倒。在他的身後,那個飛行員已經關好艙門,並掉轉航向準備回到他的出發地,可能是旗艦勝利號。他抬頭往上看——總是往上看——看見一個等候在這裡的登達立軍官的臉,這張臉在此之前他只在全息圖像上研究過。
貝爾·索恩艦長是一個兩性同體的貝塔人,這個種族是早年的一次人類遺傳學和社會工程學實驗的成果,這次實驗僅僅是成功地創造了另一個少數種族。索恩光滑的面容兩旁覆蓋著一些柔軟的棕色頭髮,它們修剪成不長也不短的式樣,恐怕任何男人或女人都不會喜歡這樣的髮式。它的制服上衣敞開著,從內衣里露出的一部分顯然是女性的乳房。那條灰色的登達立制服褲子非常寬鬆,能很好地掩蓋它兩條大腿間隆起的部位。一些人認為兩性同體人非常令人噁心,而他只是覺得索恩的這個特別之處很不協調。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之後,他不由地鬆了一口氣。這個兩性同體人容光煥發,散發出一種“我-愛-內史密斯”的神情,這令他非常不安。當他對這個羚羊號艦長回軍禮的時候,他的勇氣似乎大大受挫。
“歡迎你,長官!”這個尖利的聲音充滿了熱情。
他正要設法擠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這個兩性同體人突然走上前來擁抱他。他感到一陣驚恐,勉強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發出尖叫或大打出手。他溫順地忍受了這個擁抱,沒有顯露出特別的緊張,然後他憑著意志力順利地念出了早已經排演好的一些台詞。它要來親吻我嗎?
這個兩性同體人與他之間只有一臂之距,它的雙手親密地放在他的雙肩上,不過,還好,它並沒有親吻他。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索恩仰起頭,嘴唇翹起來,顯出一種困惑的神情。“怎么啦,邁爾斯?”
直呼名字,不帶姓?“抱歉,貝爾。我只是有一點兒累。我們可以立刻開始工作嗎?”
“你看上去是很疲倦的樣子。好的,你希望我把全體人員都召集來嗎?”
“不……你在需要的時候再對他們傳達吧。”他是故意這樣安排的,為了儘可能減少與其他登達立人接觸。
“那么,到我的艙房裡來吧,我們談話的時候你還可以放鬆一下,喝點茶。”
這個兩性同體人跟在他後面來到走廊上。因為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走,他就轉過身來,做出非常禮貌和謙讓的樣子,等著索恩走到前面去。他跟著這個登達立軍官走過幾個拐彎,然後又上了一層樓。這艘飛船的內部不像他期望的那樣結構緊湊。他留心記住每一條道路。內史密斯是應該非常熟悉這艘飛船的。
羚羊號艦長的艙房是一個整齊的小房間,頗有軍人風格,在許多壁櫥之外,沒有任何個人的特色。但是,索恩打開了其中的一個壁櫥,竟然拿出一套古色古香的陶器茶具和各種小茶葉罐,罐子裡裝的是各種各樣的茶葉,它們的產地既有地球,也有其他星球。這些茶具和茶葉罐都包裹在特製的泡沫袋子裡,以防被損壞。“什麼茶?”索恩問道,它的手停留在各種茶葉罐的上空。
“和平時一樣。”他一邊回答,一邊坐到桌子旁邊一個固定住的椅子上。
“你大概已經猜到了吧,我發誓這些天要把你訓練得更大膽一些。”索恩轉過頭,衝著他奇怪地笑了笑——這是一句有潛在含義的雙關語嗎?忙了一會,索恩把一套精緻的茶杯和茶托放在桌子上,靠近他的胳膊旁。他拿起來小心翼翼地嘗了嘗。這時,索恩拿過另一把椅子,把它固定在桌子的另一邊,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然後心滿意足地哼了哼,也坐了下來。
他暗暗感到慶幸,這種熱的、琥珀色的液體味道還不錯,除了有點澀。糖?這個登達立人一定會把糖放在桌子上,如果內史密斯喝茶要加糖的話。索恩不會在陰險地考驗他吧?既然這樣,就不要糖了。
喝茶的僱傭兵們。如果與牆上展示的那些武器(不,應該稱它為一個流動的武器庫)相比較,他們喝的這種飲料實在是沒有任何危險性可言。那裡有一對震盪槍,一枝針彈槍,一枝等離子弧光槍,一把閃亮的鐵弓箭,還有懸掛在一個武裝帶上的各色催淚彈。索恩應該是很稱職的。如果這一點沒有問題的話,他也不會在乎它喜歡喝什麼東西的。
“你一直在做秘密調查。我猜想這一次你一定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有趣的東西,是不是?”在一陣沉默之後,索恩問道。
“是的,這次特使團指派的任務很有趣。”他非常希望這正是索恩話中所指的事情。這個兩性同體人點點頭,然後抬起眉毛以示進一步的詢問,“這不過是一個小行動。根本不是我們希望的那種大事件——”
索恩笑了起來。
“但是也有一定的複雜性。”
“繼續說,喔,快說吧。”
他抹了抹嘴唇,一個典型的內史密斯動作。“我們計畫襲擊巴羅普喬王朝在傑克遜聯邦上的複製人教養院。清除它。”
索恩本來正蹺著二郎腿坐著,現在“砰”地一聲站了起來。“殺了他們?”它吃驚地問。
“那些複製人?不,拯救他們!拯救他們全體。”
“喔,哎喲,”索恩看起來顯然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要殺了他們呢——他們畢竟是一些孩子。儘管是一些複製人。”
“一點兒也不錯。”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發出了一個真正的微笑,“我……很高興你這么想。”
“還能怎么想?”索恩聳聳肩說,“複製人換腦生意確實是巴羅普喬王朝所提供的商業服務中最荒誕、最噁心的一種了,除非有更糟糕的我還不知道。”
“我同意你的觀點。”他往後仰靠到椅子上,設法掩飾住自己的驚訝,他沒有想到索恩居然不假思索地完全贊同他的計畫。索恩是認真的嗎?他自己倒是親身體驗了傑克遜聯邦的複製人生意背後的恐怖,對它再了解不過了。他親身經歷了一切。但是他從未期望過那些沒有親身體驗的人能夠以同樣的眼光來看待它。
嚴格說來,巴羅普喬王朝的特殊之處並不是複製人,而是它的不道德的商業活動,或者準確地說,是它的生命延長買賣,而且這種買賣利潤特別高。人們為延長自己的生命什麼樣的價錢不願意付出呢?它的市場也非常大。巴羅普喬王朝提供的這項有償服務,從醫學上看非常大膽,技術還不完善……那些有錢的、殘忍的、(當然他必須承認,也是)擁有異常冷靜的前瞻能力的顧客,在手術中可能會突然死亡。
雖然這項買賣中最關鍵的那場外科手術的程式驚人地複雜,其他的安排卻很簡單。首先用顧客的生殖細胞在一個子宮複製器里培植出一個複製人來,然後在巴羅普喬王朝的教養院裡把這個複製人養大,他們過的是一種受到精心照料的孤兒生活。畢竟,這些複製人是很值錢的,他們的身體狀況和健康情況極其重要。最後,當適當的時機來臨時,他們就會被拆卸了重新組裝。在一場成功率遠遠低於百分之百的外科手術中,複製人原身的大腦從一個衰老的、不健康的身體裡,被移植到他的複製體之中,這個複製體(即複製人)此時正充滿青春活力。複製人自己的大腦就被作為手術中產生的垃圾給處理掉了。
這種買賣在蠕蟲洞星系裡是非法的,只有在傑克遜聯邦是一個例外。那些統治這個星球的罪惡的王朝都不覺得它有什麼不好。它使他們獲得了某種壟斷權,並且形成了一個相當穩定的高利潤商業行當。
根據他的觀察,外界對於這件事的態度是“眼不見,心不煩”。所以,索恩眼睛裡閃現的同情和正義的憤怒促使他產生了一種近乎痛苦的感動,這種痛苦很久以來是如此麻木,以至於他根本就察覺不到它的存在。而且,他吃驚地意識到,他差一點就熱淚盈眶了。這可能是一個圈套。他用力吐了一口氣,又一個典型的內史密斯動作。
索恩緊鎖眉頭陷入了沉思。“你確定我們應該使用羚羊號嗎?我上次聽說,瑞瓦爾男爵還活著,它一定會引起他的注意。”
瑞瓦爾王朝是巴羅普喬王朝在醫務方面的一個小小的競爭對手。它的特長是採用遺傳工程技術或外科技術製造人類,這些人類可以用於任何目的,包括性服務,他們實際上是一些根據顧客要求訂作出來的奴隸。他認為這是邪惡的,但比利用複製人技術來進行謀殺要好一些。可羚羊號與瑞瓦爾男爵有什麼關係,他就摸不著頭腦了。讓索恩去擔心吧。也許這個兩性同體人以後會透露更多的關於這個問題的信息。他提醒自己,應該抓住機會回到飛船的計畫上來。
“這次計畫與瑞瓦爾王朝沒有關係,我們應該不必介意。”
“希望我們能做到。”索恩非常贊同。它遲疑了一下,沉思著,又喝了一口茶,“喏,儘管確實早就該治理傑克遜聯邦了,最好是徹底把它解決了,但是,我猜想我們這次行動並非僅僅是出於同情心。那么,唔,這次計畫背後的目的是什麼呢?”
他已經為這個問題準備了一個現成的回答。“事實上,只有一個複製人,或者說,這個複製人的原身,是我們的顧主感興趣的。其餘的都是做掩護的。在巴羅普喬王朝的顧客之中,有些人有很多敵人。他們不會知道究竟是誰發起了這場襲擊。這使我們的顧主的身份不至於暴露,而保守這個秘密對於他們很重要。”
索恩得意地笑了起來。“我覺得這點小小的發揮一定是你的主意。”
他聳聳肩。“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么說。”
“我們是不是最好知道我們的目標究竟是哪個複製人,以防意外事件發生?如果我們的顧客希望它是活的——如果真正的目標其實是那個出錢培植它的老傢伙的話,他們是否關心這個複製人的死活?”
“他們關心這一點。必須是活的。但是……為了便於操作,就讓我們假定所有的複製人都是我們的目標吧。”
索恩點點頭表示默認。“我沒有意見。”這個兩性同體人的眼睛裡閃爍著極大的熱情。它突然用拳頭擊掌,發出巨大的聲響,嚇了他一跳,“是該同這些傑克遜混蛋較量較量了!啊,這一定會很有意思!”它張大嘴巴,發出令人吃驚的大笑,“我們在傑克遜聯邦上有多少援助力量?安全網路如何?”
“不要指望任何援助力量。”
“唔,除了巴羅普喬、瑞瓦爾和費爾之外,我們有多少對手?”
費爾王朝主要進行武器交易,它與這個有什麼關係?“我和你一樣不清楚。”
索恩皺了皺眉頭,顯然這不是內史密斯通常可能做出的回答。
“我有很多關於那個教養院的內部信息,一旦我們出發之後,我會給你做一些簡單介紹的。好了,貝爾,通常在這種時候,你是不需要我告訴你該怎么做的,我相信你。你來做一個行動策劃吧,我將審查最後的方案。”
索恩的身體挺直了。“好的。會有多少克隆孩子?”
“巴羅普喬大約平均每星期做一次移植手術,一年五十個。複製人在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年裡,全部被遷移到一個靠近王朝總部的機構里。我想從那裡把為整個一年的移植手術提供材料的所有複製人都帶走。大約五十或六十個。”
“全部安置在羚羊號上嗎?那會很擁擠的。”
“快速傳送,貝爾,快速傳送。”
“是的,我想你是對的。什麼時候行動?”
“越快越好。每耽擱一個星期就會損耗一個無辜的生命。”他已經用這種方式計算出了過去兩年時間的耽擱所造成的損失。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浪費了一百條生命。從地球到埃斯科巴這段旅程花費了他一千貝塔元和四個複製人的生命(即四周時間)。
“我知道了。”索恩憂鬱地說。然後站起來,把茶杯放到一邊。它把椅子移到總控制台附近,“那個孩子已經被挑選出來做手術了,是不是?”
“是的,即使不是他,也是他的同伴。”
索恩開始敲擊鍵盤。“費用從哪裡出?這可是你負責的。”
“這次計畫的經費還沒有到賬。你可以從艦隊的經費中提取你預算的費用。”
“好的。把你的手掌放在這兒,授權我提款吧。”索恩拿出一個感測器。
他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的手掌平放在那個感測器上。讓他驚詫的是,那個紅色的未識別信號閃個不停。不!它應該是對的,它應該是——
“該死的機器。”索恩把感測器一角在桌子上輕輕地敲了敲,“不要搗亂。再試一次。”
這一次,他把自己的手掌稍有些彎曲地放在上面,計算機分析了這個新信息之後,宣布他可以被接受並受到保護。他那猛烈地跳動著的心寬舒了下來。
索恩敲進更多的信息,並且轉過頭來說:“這次行動你不請求任何武裝小分隊的協助嗎?”
“不。”他機械地應和著,“繼續吧。”他必須離開這裡,必須在自己快承受不了這個偽裝的壓力之前離開,以免毀了到目前為止的良好的開端。
“你想要你平常的艙房嗎?”索恩問道。
“當然。”他站著說。
“我來看看……”這個兩性同體人在一個閃爍不定的、複雜的數據閱讀器上查看了一下,這個閱讀器顯示在連線著中央控制系統的圖像感光片上,“你房間的掌紋鎖仍然為你保留著。快去吧,你看起來疲憊不堪。那裡一切正常。”
“很好。”
“埃莉·奎因什麼時候過來?”
“這次行動她不參加。”
索恩的眼睛吃驚地睜大了。“真的啊。”它的笑容不可思議地變得誇張了起來,“這太糟糕了。”但是它的聲音里並沒有流露出一絲失望的情緒。她們之間有某種競爭的關係?為了什麼?
“讓勝利號把我的裝備傳送過來。”他命令道。對,再授權一次偷竊行動,授權把他的一切都偷竊過來。“還有……方便的時候讓人送一份食物到我的艙房去。”
“好的。”索恩堅定地點點頭表示它的承諾,“順便說一句,我很高興看到你現在食慾好了一些,即使在睡眠不足的情況下。很好,繼續保持住。你要知道,我們很為你擔心。”
食慾好了些,見鬼去吧。長著這么矮小的身體,想減輕體重曾經是一場多么艱難的戰鬥啊。僅僅為了重新穿上內史密斯的制服,他就已經整整餓了三個月了。他現在穿的這套制服是他兩年前偷來的。對他的原身(即內史密斯)的另一股憎惡之情湧上他的心頭。他退出房間之前,隨意地行了一個禮,相信這會鼓勵索恩繼續工作而不要來糾纏他。
沒有其他辦法,現在只能一個門一個門地試,直到哪個艙房的門打開為止了。他希望不要有任何登達立人在這個時候出來。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艙房,就是那個兩性同體人的艙房正對面的那間。這一次,當他用手掌觸及那個感測墊時,門自動地滑開來,沒有出現任何錯誤信號。
這個艙房幾乎與索恩的一樣,也是一個小房間,就是東西少一些。他查看了壁櫥,發現大多數是空的,不過在其中的一個壁櫥里,他發現了一套工作服和一件外套,都是他能穿的尺寸。在這個艙房整潔的盥洗室里剩有一套用過的日常用品,包括一枝牙刷,他的嘴唇翹起來,發出一種自我嘲笑的聲音。從牆上展開下來的摺疊床收拾得很整齊,看上去非常誘人,他幾乎要昏倒在上面了。
我開始行動了,我做到了。登達立人已經接受了他,用同樣愚蠢的、盲目信任的方式接受了他的命令。現在他必須做的就是不要弄砸了這一切。最艱難的部分已經過去了。
他簡單地沖了一個淋浴。就在他穿上內史密斯的褲子的時候,他要的食物送來了。衣衫不整正好使他有理由把那個端盤子的、熱情的登達立人迅速地打發走了。他發現那些蓋子底下的食物都是真正上好的東西,而不是什麼配給品。大塊的烤牛排,非常新鮮的素菜,純正的咖啡,食物的冷熱都恰當好處,而且都根據內史密斯的愛好,漂亮地分割成一小份一小份的。甚至還有冰激凌。他發現這些食物都符合他的原身的喜好。他再一次感到氣餒,因為他發現,這些他根本就不認識的人居然在任何方面都試圖迎合他,即使在這樣比較細小的事情上也如此。軍銜高確實有它的特權,但是這樣也太荒誕了。
儘管很壓抑,他還是把所有的東西都吃掉了。正當他感到納悶兒,不知道那些填塞在盤子上所有空隙處的、綠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是否也可以吃的時候,艙房的蜂鳴器又響了起來。
這一次是一個登達立人和一個載有三個大箱子的浮力氣墊。
“喔,”他眨了眨眼,“我的裝備。現在就把它放在房間的中間吧。”
“是的,長官。這一次你不需要一個勤務員嗎?”這個士兵誘人的表情告訴他,在她與內史密斯的關係中,誰更主動。
“不……我們即將出發,就放在那兒吧。”
“我將很樂意為你打開這些箱子,長官。是我把它們收拾起來的。”
“太好了。”
“如果我漏掉了什麼東西,請告訴我,我會立刻補上的。”
“謝謝你,下士。”他的聲音里泄露出他的氣惱,幸運的是,這壓制住了那個下士的熱情。這個登達立人從氣墊上卸下箱子,帶著羞澀的微笑離開了,這個笑容似乎在說,嗨,你不應該責備我,我只是想試一試。
他也微微地對她笑了笑。當門關上之後,他立刻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箱子上了。他彈開了那些鎖,猶豫了起來,他為自己的急切心情感到困惑。這大概很像得到一個生日禮物,他還從來沒有收到過生日禮物呢。那么,讓我們來彌補失去的時間吧。
第一個箱子裡是衣服,比他迄今為止擁有的全部衣服都要多。其中有一些工作服、軍便裝、軍禮服——他拿起那件灰色絲絨上衣,看著那些閃亮的銀紐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靴子、皮鞋、拖鞋、睡衣褲,都是合適且最簡便的。還有一些便衣服裝,大約八到十套,大都是地球上的或銀河系的風格,符合社交水準。一套紅絲綢的埃斯科巴商業服裝,一件貝拉亞準軍服式緊身上衣和一條滾邊褲,一條貝塔圍裙和拖鞋,一件粗糙的上衣、襯衣和褲子,它們適合給任何一個不走運的航站工人穿。還有大量的內衣。有些服裝上配置了三種不同的時間表和內置的通訊設施。還有其他的、各種各樣的奇妙服裝……
他轉向第二個箱子,打開一看,大吃一驚。太空盔甲。這是一套全副武裝的攻擊型太空盔甲,有能量和生命必需品配備以及武器裝卸配置。大小正合他的尺寸。它裝在箱子裡,發射出強烈的光芒。它的氣味令他震驚,完全是為戰爭的氣味,混雜著金屬、塑膠、能源、化學物質……以及往昔的汗水等等氣味。他從沒有穿過太空盔甲,雖然他曾經在全息圖像上非常仔細地研究過它。這是一個不祥的東西,一套致命的盔甲……
他把它全部拿出來,整齊地排放在地板上。奇怪的斑痕、傷疤和補丁遍布閃亮的衣服表面。是什麼樣的武器、什麼樣的攻擊,具有這么大的威力,在這件金屬盔甲上留下了這些印記?又是什麼樣的敵人發出的炮火?他用手指撫摸著這些疤痕,意識到,每一個傷疤都可能是致命的。這裡沒有任何虛假的成分。
這真令人不安。不。他制止了自己的那種由於不自信而產生的冷顫。如果他能做到,我也能做到。當他把它們重新裝進箱子裡時,他試圖不去理會那些疤痕和神秘的破損之處。曾經沾在上面的是血?排泄物?燒傷的痕跡?油跡?不管怎樣,現在它已經被清洗乾淨了,像新的一樣,沒有任何這類氣味了。
第三個箱子比第二個小一些,裝了一套一般場合使用的盔甲,沒有內置的武器裝備,它不是為太空戰爭準備的,而是為了那些在普通氣壓、溫度和環境下進行的一般戰鬥所準備的。它最吸引人之處是那個光滑的、可以通過耳麥下達命令的硬膜頭盔,它配備了一個內置遙感勘測器,一個圖像放映機安放在前額上方,它能夠在指揮官的眼前隨時展示任何數據。他把頭盔放在台子上,準備隨後再仔細地研究它,然後把其他的東西都放回原處。
當他把所有衣服在艙房的壁櫥和抽屜里安置好之後,他開始後悔當初不該那么草率地把那個勤務兵轟走的。他倒在床上,關了燈。等他再醒來時,他應該已經走上去傑克遜聯邦的路途了……
他剛開始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艙房的通信網發出了呼叫。他蹣跚著去回話,口中嘟囔著,用一種睡意矇矓的聲音說出一些勉強連貫的詞語:“我是內史密斯。”
“邁爾斯?”索恩的聲音傳過來,“行動小組的成員都在這兒。”
“喔……很好。那就儘快開始行動吧。”
“你不想見見他們嗎?”索恩有點吃驚地說。
檢閱。他倒吸了一口氣。“當然。我這就……來。完畢。”
他趕緊重新穿上制服褲子,挑選了一個有軍銜標誌的上衣,並且迅速地在艙房的通信控制台上查詢了一下這個飛船的內部構造和部署情況。
裝卸艙里有十二個身穿灰色保護色的飛行服男女隊員,艙房裡還有大量裝備和給養。輕便型的和重型的武器對稱地排列在不同的地方。那些僱傭兵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吵吵鬧鬧的,說話的聲音既大又粗魯,不時地爆發出尖叫和大笑。他們都身材高大,體能驚人,他們相互碰撞著,一方面是為了嬉戲,一方面也是為了找一個大聲喧譁的理由。他們把刀子或其他的私人武器懸掛在腰帶上、手槍套或子彈帶上,看上去非常嚇人。他們的面貌粗獷,充滿野性。他鎮定住自己,挺直了身體,然後走到他們中間。
頓時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敬禮!”有人高聲叫了起來,隨後所有的人都面表情嚴肅地自動排成整齊而肅靜的兩隊,他們的裝備都放在自己的腳下。這似乎比剛才的喧鬧更嚇人。
他微微一笑,往前走了上去,假裝查看每一個人。就在這時,一件非常沉重的行李袋從艙房外面飛進來了,重重地落在地板上,然後,第十三位隊員擠了進來,立正,向他敬禮。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感到一陣恐慌。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瞪著面前的那個閃亮的皮帶扣,然後,他抬起頭並努力伸長脖子。這個畸形的傢伙有八英尺高。他覺得,它的巨大的身軀散發出的力量,就好像一股熱浪,但是它的面容卻令人恐懼:茶褐色的黃眼睛,就像狼的眼睛一樣,扭曲的、向上翹起來的猩紅色嘴唇之間露出又長又白的尖牙齒。它的兩隻大手帶有爪子,厚實有力,頂端鋒利,還鍍上了一層瓷釉和猩紅色的擦亮劑……他的目光又回到這個怪物的臉上。它的眼睛周圍畫著淡淡的金色眼影,頰骨上還相應地貼了一些小小的、裝飾性的、金色的金屬亮片。紅褐色的頭髮向後精心地梳理成一條辮子。儘管穿著寬鬆的灰色飛行服,但是皮帶扎得很緊,所以也能顯出一些體形來。這東西是一個女性?
“陶娜軍士和綠色小組服從命令前來報到,長官!”傳來一個男中音的嗓音。
“謝謝你——”自己的聲音顯得又小又沙啞,他咳嗽幾聲清了清喉嚨,“謝謝你,就這樣吧,一切聽從索恩艦長的安排,你們可以退下了。”他們還是直挺著身子聽他說話,他不得不重複自己的命令,“解散!”
他們毫無秩序地分散開來,或者是按照他們特有的某種秩序分散開了。那個怪物軍士躊躇了一下之後,向他走過來。他夾緊雙膝,以阻止自己從它——她身邊逃走……
她降低了自己的聲音。“謝謝你挑選我們綠色小組,邁爾斯,我想這意味著你給我們帶來了一次真正的戰鬥機會。”
又是直呼其名?“索恩艦長在途中將會布置一切。這是……一個具有挑戰性的任務。”那么這就是負責這次行動的軍士了?
“奎因上校負責具體安排,同平時一樣,是不是?”她抬起毛茸茸的眉毛衝著他問道。
“奎因上校……將不參加這次行動。”
他發現她那金色的眼睛瞪大了,連瞳孔也擴大了。她的嘴唇翻上去,露出更多的尖牙齒,他恐懼地發現這就是她的笑容,她笑得很奇怪,讓他想起索恩聽到這同一個訊息的時候的反應。
她向四周看了看,這個區間船里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呵?”她嗓子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就好像貓在高興地叫,“那么,我隨時都可以做你的貼身侍衛,親愛的,給我一個信號就可以了。”
什麼信號?什麼玩意兒——
她彎下腰來,她的嘴唇動了起來,那猩紅色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一時產生了一種幻覺,覺得她像是要卸了他的頭,剝了皮,吃掉他——然後,她的嘴貼上了他的嘴唇。他突然感到窒息,兩眼發黑,幾乎暈倒,幸好她及時直起了身子來。她奇怪地瞪了他一眼,眼睛中流露出一種受到了傷害的神情。“邁爾斯,你怎么啦?”
那只是一個吻。我的老天啊。“沒什麼,”他設法控制住自己,“我……生病了。我或許應該臥床休息,但是我必須來見見大家。”
她看上去非常吃驚。“我說你確實應該臥床休息——你渾身顫抖!簡直站都站不住了。來,讓我扶你去病區。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
“不!我很好。我是說,我已經看過醫生了。我只是需要休息,休息休息就會好起來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吧,你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吧!”
“好的。”
他轉過身去,她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他咬緊牙關忍住了,然後聽見她說:“至少你現在胃口好了一些。照顧好自己啊!”
他背著身體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逃走了。難道這就是軍隊里的同志之情?是一個軍士對她的崇拜者的表示?他認為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應該是一種親密的表示。內史密斯,你這個該死的瘋子混蛋,你在閒暇時間裡究竟都幹了些什麼?我不認為你有任何閒暇。你一定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自暴自棄的瘋子,假如你真的跟那個傢伙……
他走進艙房,關上門,背靠在門上,笑得直哆嗦,覺得這一切簡直難以置信。該死的,他曾經研究過內史密斯的一切,一切。剛才的一幕不應該發生。有這樣的朋友,還要敵人做什麼?
他脫了衣服,渾身緊張地躺在床上,思索著內史密斯·弗·科西根的複雜人生,揣測著究竟還有什麼陷阱在等著他。他察覺到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和吱吱呀呀的聲音,還有替換重力艙的拖拉聲,這意味著羚羊號終於離開了埃斯科巴的軌道。他已經成功地偷竊了一艘武器裝備齊全、設備精良的高速航空飛船了,而且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事實。他們正在駛向傑克遜聯邦。駛向他的命運。他自己的命運,不是內史密斯的。他的思緒飛旋著,終於朝著夢鄉飛去。
你聲稱這是你自己的命運,在被黑夜吞沒之前,他體內的那個惡魔聲音發出了最後的低語,但是你為什麼不能公布你真正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