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卡 內容簡介
建國初,中國城市居民的戶口本,一律以黃牛皮紙做皮兒。或可戲曰為“黃卡”。凡三四十年間,中國人為了擁有“黃卡”,演繹過千般百種的故事--這裡所記述的,乃是從建國初年開始,兩家人因“黃卡”引起的持久“戰爭”。讀來時而令人感慨多多;時而令人忍俊不禁。作家梁曉聲,改弦更張後,向讀者奉獻的又一部具有相當深度和廣度的長篇新作。
黃卡 文章節選
晨霧像最新的絲綿,新得仿佛帶著剛剛綽出來的繭子的蒸氣,被織成了薄得不能再薄的幃幔,一幅又一幅地懸垂在天地之間,將人眼前的景物一概地遮檔住了;又仿佛巨人在什麼地方攪成的一大團棉花糖,然而並不打算享受,只不過孩子似的攪著玩兒,之後就拋棄在這裡,拋棄在城鄉的交會處,任其自行地化開去。是的,它的確濕漉漉的,帶著擰之欲滴的水氣似的。那種濕性,涼沁沁的。是在夏季的夜晚體溫降低了河水的氣息。那一條可叫奶奶河。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亡了父母的孩子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也死了,孩子就整天哭。結果他的淚淌成了一條河。奶奶河由東向西,從城市的正中流過。出了城,一分為二,一條繼續向西而去,一條改了河道,調頭奔南。人若吸吸鼻子,則能嗅到霧氣里有絲絲的甜味兒。是從莊稼地散發過來的,再有個把月就該立秋了,無論土地上的糧豆還是菜棵,都開始努力孕育它們的成熟了。在這樣的時候,季節本身都是甜的......
但這會兒人是看不到周圍的莊稼的,也看不到城市街巷的面貌和遠處的輪廓。是的,是的,景物一概地被晨霧遮擋住了。
城市的這一處邊緣,鄉村的這一處邊緣,仿佛全都被霧氣氤氳在一起了......
霧氣深處,從鄉村的那一方面,傳來了吱呀吱呀的,有節奏也挺好聽的響聲。那是擔子在人的肩上,隨著人的腳步一顫一顫發出的響聲......
那響聲是這城鄉交會地帶每天最早的晨音。
新中國已經成立一千九百五十四年夏末的一個日子。
新中國已經成立五年了。全國所有城市居民,都已先後獲得了共和國頒發的“黃卡”也就是城市居民戶口本。它是中國對某箇中國人或某戶中國人家居住在城市裡的資格的權威認可。一九四九年以後,它可以隨時被給予,也可以隨時被取消,或曰被剝奪。倘一個鄉村要變成正式的城裡人,那么他或他的一家,就要千方百計獲得共和國頒發的城市居民戶口本。除此之外,別無它法。而一個鄉村人企圖獲得此種資格,是“難於上青天”的。城市居住權,對於城裡人而言,乃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權,而對於鄉村人,那就是不敢幻想的特權了。這特權究竟特殊到什麼程度呢?沒有市長和市委書記們親自過問,是任誰也無權批准的。當然,比市長和市委書記們更大的官員如果發話了,那么只不過是一件容易之事。然而在共和國始創初年,越大的官員,對這一特權的態度越是謹慎的。當年指斥他們“腐敗”的理由之一,往往便是他們將他們原來是鄉村人的親戚“變”成了城裡人。倘查有實據,僅這么一條,輕則政治形象受損,重則受到黨紀或政紀處分。故在這件事上,連共和國的功臣和元首位,也都是儘量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的。但是要取消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則簡單多了。一句被共和國的某級官中認為是發泄了對共和國不滿的言論,就足以剝奪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么,這個人或這戶人家以後的子子孫孫,就幾乎永遠沒有再居住在城市裡的資格了。而即使在鄉村,他們也往往被劃入鄉村人的“另冊”了,變得比祖祖輩輩生活在鄉村的人還矮三分......
城市居住權一旦意味著是一種特權,城市居民戶口本,則就不可能不被城裡人視為第二生命。
這一座城市的情況卻有些例外。
它的居民,當然的,幾乎全都擁有了政府頒發的戶口本。只這一帶。也就是城鄉交會的這一處地方的人家。還遲遲的沒發。因為這一處地方城與鄉是未免的太靠近著了。近得僅一路之隔。而且是一條自然形成的。不曾被施工修築過的的土路。土路一段寬。一段窄,極不規則。路的這一側就是城市邊緣的一條街道。一些人家的門窗或一些小店的鋪面臨街而開。路的那一側就是鄉村的田地。夏秋季節,城裡人家晾曬在門窗前的衣物。往往被風一吹,就飄落到鄉村的田地里去了。而田地里蟈蟈的鳴唱。一旦交響成曲,又是城裡人家的門窗擋不住的聒噪,城裡人家的小孩子如果哭鬧了,家長往往命令他們的大孩子,回來哄小孩子不哭鬧,便當得如同到自家的露天倉房取一樣東西。而大孩子往往會順手牽羊地從鄉村的田地里偷摘一隻西紅�{一根黃瓜或一個香瓜,鄉村的孩子,則往往受大人的指使,將自家的雞鴨鵝豬攆過路來。東刨西拱地批些吃的。那些家禽家畜們,對城鄉如此靠近備感幸福。天黑前,它們皆會大搖大擺地打道回府,城裡人家,對它們來來去去的也習慣了。仿佛那一處城與鄉交會的地方,如果沒有了它們的來來往往,就奇怪了,不大對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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