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篇名:病榻囈語體裁:散文
作者:冰心
作品原文
忽然一覺醒來,窗外還是沉黑的,只有一盞高懸的路燈,在遠處爆發著無數刺眼的光線!我的飛揚的心靈,又落進了痛楚的軀殼。
我忽然想起老子的幾句話:
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這時我感覺到了軀殼給人類的痛苦。而且人類也有精神上的痛苦:大之如國憂家難,生離死別……小之如傷春悲秋……
宇宙內的萬物,都是無情的: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春往秋來,花開花落,都是遵循著大自然的規律。只在世界上有了人——萬物之靈的人,才會拿自己的感情,賦予在無情的萬物身上!什麼“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種句子,古今中外,不知有千千萬萬。總之,只因有了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便有了悲歡離合,便有了“戰爭與和平”,便有了“愛和死是永恆的主題”。
我羨慕那些沒有人類的星球!
我清醒了。
我從高燒中醒了過來,睜開眼看到了床邊守護著我的親人的寬慰歡喜的笑臉。側過頭來看見了床邊桌上擺著許多瓶花:玫瑰、菊花、仙客來、馬蹄蓮……旁邊還堆著許多慰問的信……我又落進了愛和花的世界——這世界上還是有人類才好!
作品鑑賞
由標題可知,作者當時是躺在病床上。“忽然一覺醒來”,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驗,醒來前作者一定是在做夢,李白在他的詩歌《夢遊天姥吟留別》中就有“恍驚起而長嗟”的句子,“恍”就是忽然。“窗外還是沉黑的”,“沉黑”,陰沉沉的黑色,這是一種讓人窒悶的景象,下文“刺眼的光線”也讓人不舒服。作者說“還是沉黑的”,說明她希望的是另一種景象。段後的感嘆號也告訴我們,她所見到的與她所希望的有著太大的反差。為什麼會是這樣?“我的飛揚的心靈,又落進了痛楚的軀殼。”原來老人是做了一個令心靈飛揚的夢。也許她夢到了自己如花般美麗的少女時代,也許她夢到了自己遠遊異國時的萬丈豪情,也許她夢到了自己在檯燈下為小讀者寫信,也許……我們可以依據對冰心老人一生的了解和我們自己的生活經驗作出各種想像,但無論怎樣,這些夢都是屬於健康的年輕人的。在這樣的夢中醒來,卻又跌入一片“沉黑”和“刺眼的光線”中,又回到了病床上,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於是她說“又落進了痛楚的軀殼”。“軀殼”是與“心靈”相對的,沒有了“軀殼”也就沒有了疾病,也就沒有了痛苦,這是作者首先想到的,老子的那幾句話就自然地被“忽然想起”。然而,作者畢竟不是只知自己不知別人的庸人,她從自己的痛苦想到了人類的痛苦,又進一步從“軀殼給人類的痛苦”想到“人類也有精神上的痛苦”,而這“精神上的痛苦”都源於人類的思想和情感。“只在世界上有了人——萬物之靈的人,才·會拿自己的感情,賦予在無情的萬物身上!”作者在列舉了宇宙內萬物的無情之後說”這樣一個句子,運用破折號,強調人是有思想和情感的“萬物之靈”;用感嘆號,表達了自己此時對宇宙內萬物深深的愛意和留戀。老人愛著宇宙萬物,深深地愛了一生,現在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難分難捨之情在靜靜的黑夜裡啃齧著老人的心——如果人沒有感情或者自己不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有感情的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痛苦?所有這些感情的表達,幾乎都集中在“——”和“!”這兩個看似無足輕重的標點符號上了。“愛和死是永恆的主題”,作者一生的創作秉持著愛的哲學,作品滋養著一代代讀者的心靈,現在卻面臨著死亡,而死亡的痛苦又都因一個“愛”字,至此,她的思考達到高潮;一句“我羨慕那些沒有人類的星球”也就脫口而出。她越是想逃離人類,逃離情感,逃離愛,我們越是感受到她對人類的深沉的愛!
“我清醒了。”這是最普通的四個字(還有一個最普通的標點符號),這又是最刺人心目的四個字。我們仿佛看到老人的情感在大浪中劇烈顛簸後又轉入平靜,這四個字仿佛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嘆息自己糊塗的想法,嘆息自己高燒中的囈語。“笑臉”、“花”、“慰問的信”——軀殼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只要有愛,這世界就是美的。於是她深情地寫道:“這世界上還是有人類才好!”
至此,我們通過對文章語言(包括標點符號)的揣摩,完成了對文章的解讀,也完成了對冰心老人病榻思想的解讀。(事實證明,我們的解法是正確的,冰心晚年在她的散文《說夢》中就講道:“我幾乎每夜都做著歡快而絢麗的夢。”“這些夢裡都有我喜愛的風景和我眷戀的人物,……夢中當然歡樂,醒後卻有些辛酸。但我的靈魂尋到了一個高曠無際的自由世界,這是我的軀殼所尋不到的。”)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認識:只有穿越語言隧道,走進生活,才能真正和作者親密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