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龍應台文章]

焦急[龍應台文章]

《焦急》原載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中國時報·人間》,後被收錄進《野火集》。

原文

焦急

為什麼老寫台灣的缺點?難道你看不出這裡有任何一點美好的東西?為什麼不說說台灣的好?

朋友這樣指責我。

於是我帶點罪惡感,走到人頭攢動的淡水街頭,再深深看一眼。

還有比阿華更好的肉販嗎?他的肉攤子在市場入口第一家。從清晨六點開始剁肉切肉,應該是血肉模糊的木台子卻乾乾淨淨;他每切一次肉,就清洗一次台面。切肉的時候,專心一致,把皮切開,把肥肉去掉,然後小心地把你要的肉放在秤上,告訴你多少錢,再添上一點瘦肉。包好之後,如果嫌提著太重,他就先把肉放在他的冰櫃里,等你回程再取。如果你不懂怎么去清理豬腦,他就做給你看:拿支牙籤,很技巧地把表面的血膜一路卷下來,然後告訴你有幾種做法。阿華是個賣豬肉的市場小販,沒讀過幾年書,可是他彎身切肉那個專注的神情,好像手裡一塊油膩的豬肉是珍貴的木雕藝術,一刀都錯不得。他對自己行業的敬重,比一些大學教授還要來得虔誠。

到河邊的郵局取信也是件愉快的事。認識你是"淡水人"之後,忘了信箱鑰匙也沒有關係,窗後的人並不在意為你走一趟,把信遞給你。買郵票少了幾塊錢也無所謂,下次再帶來。如果你有遠行,回來時急急探望堆積的信箱,會發覺整疊整疊的郵件一捆綑紮好,等著你來拿。更好的是,插隊的人擠到你前頭去時,賣郵票的小姐會很有正義感地堅持先把郵票賣給你。

早上取信之後,我就繞到郵局後面的淡水河堤。十點鐘,正是漲潮,水波一浪又一浪地撲著河岸,皮膚黝黑的漁民蹲在地上修補魚網。對著觀音山,我坐在堤上讀信,偶爾,水花會濺到信紙上來。如果是黃昏,艷麗的夕陽就把薄薄的信紙映成透明的紅色。

在田埂上坐下。戴斗笠的男人卷著褲腳,正吆喝著黃牛拖犁,犁過的地方。黑色的泥土就松松肥肥地翻起來。面貌包紮得嚴密的女人用一支耙子,小心地在青葉的周圍鬆土。

"你們種什麼?"

"高麗菜。"

"真甘苦吧?"

"自己的土地,也沒什麼甘苦可講。人就是愛打拚啦!"

黃牛腳蹄沉重地又邁了過來,女人說:

"阿兄,讓牛休困啦!伊在喘呢!"

他們的語言,像田裡的泥土一樣實在,不是我學得來的。他們不吃牛肉,因為牛曾經為他們的土地喘息、流汗。他們用手腳與泥土接觸,甘苦不甘苦,這是他們與大地之間生命的契約,沒有置疑的必要。

誰說我看不出這塊土地的美好?

可是,我確實寫不出讚美的文章來;我說不出口。

住在校園中心,通往外界有三條路可走。出了前門是一條短短的下坡路,左邊有棟樸素的老廟,飛檐很輕俏地指向天空。右邊是青翠的稻田,荷鋤的農人站在田心,遠遠看去像個稻草人。從側門走出,是條充滿蛙鳴與蟋蟀聲的山路,通往長滿相思樹的山丘。夾道的茅草叢和茅草後的水田裡藏了千百隻生命旺盛的小東西,在夏天的夜晚,忘情地嘶喊。這條路只能散步,不能聊天,因為蟲聲很放肆。第三條路則從後門出去,路上沒有一盞燈,就是黑暗中一條荒野小路。草叢的香味濃得像塊固體的香皂。有月光的晚上,這條小徑就變成了條白色的帶子。

一年過去了,第一條路旁的水田被挖土機填平,擁擠的鋼筋水泥樓房像骯髒的章魚,張牙舞爪地延伸。路面被卡車軋壞了,凹凸不平。建築材料到處棄置。再過幾個月,人家會搬進來,騎樓會塞滿貨物,攤販會占據路旁,貨車會夾在路中;這條路,愈來愈難走。

蛙鳴的山路也結束了。建築一寸一寸地把水田吃掉,蟋蟀和青蛙被機器壓死。後山上滿山遍野的相思林整片整片地被砍掉,花枝招展的墓園像癬一樣,到處散布。建到一半又停工的房子露著生鏽的鐵管,很猙獰地霸占著山坡。

這條路,我不再走,因為每走一次,就發覺相思林又禿了一塊。

最後那條在黑暗中仰視月光的小徑,也失去了。半年前,草叢深處開始有人堆積垃圾,現在,短短一條路上有七個垃圾丘,一轉彎就是一個,半年前丟在那兒的免洗飯盒、汽水瓶、廢電池,現在還在那,明年,也會在那。有月光的晚上,垃圾的腐臭混合在逐漸消失的草香里。

阿華的家就在這條小路底。他有四個眼睛圓滾滾的小孩,成天在外面玩;從前在草叢裡玩躲蒙蒙,現在在垃圾堆里玩廢電池。

郵局後面的夕陽依舊是紅澄澄的一輪,很熱鬧地把河水染紅。只是落潮的時候,河床所暴露的垃圾也是一片猩紅。

指責我專挑台灣缺點的朋友;是個比我快樂的人。他可以站在渡船頭,迎著河風盡情地去受落日的感動,毫無保留地去愛那滿天的彩霞。我望著波光瀲灩,想的是水中多少魚已經含汞。望著河上如水上人家的采砂屋,想的是這些采砂商人如何把砂抽走,使得蚌殼沒有附著的沙土而漁民要操作十幾個小時才能撈起一點點收穫,想的是河底的沙如何淤積在河口,造成淺沙風浪,使小船出海有翻覆的危險。望著美得令人心疼的夕陽,我想的是,為什麼這樣的美景,我卻必須站在垃圾的腐臭中欣賞?坐在杜鵑花圍繞的陽台上,我想的是,那三條路正一條一條地乾枯,好像有人在我的血管末端打了結,好像有什麼病毒正一寸一寸順著我的四肢蔓延上來--我想的是:

這個美好的土地,你正在往哪裡去?

原諒我,我真的寫不出讚美的文章來,因為我心急如焚。

可是,你不焦急嗎?

作者簡介

龍應台,女,祖籍湖南衡山,1952年生於台灣高雄,1974年畢業於成功大學外文系,後赴美深造,攻讀英美文學,1982年獲得堪薩斯州立大學英文系博士學位後,曾任教於紐約市立大學及梅西大學外文系、並任台灣中央大學外文系副教授、台北市文化局長等。任香港大學傳媒及新聞研究中心客座教授。1984年出版《龍應台評小說》一上市即告罄,多次再版,余光中稱之為“龍捲風”。1985年以來,她在台灣“中國時報”等報刊發表大量雜文,小說評論,掀起軒然大波,成為知名度極高的報紙專欄作家,以專欄文章結集的《野火集》,印行100版,銷售20萬冊,風靡台灣,是80年代對台灣社會發生巨大影響的一本書。1986年至1988年龍應台因家庭因素旅居瑞士,專心育兒。1988年遷居德國,開始在海德堡大學漢學系任教,開台灣文學課程,並每年導演學生戲劇。1988年底,作為第一個台灣女記者,應蘇聯政府邀請,赴莫斯科訪問了十天。1996年以後龍應台不斷在歐洲報刊上發表作品,對歐洲讀者呈現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見解,頗受注目。自1995年起,龍應台在上海《文匯報》“筆會”副刊寫“龍應台專欄”。與大陸讀者及文化人的接觸,使她開始更認真地關心大陸的文化發展。在歐洲、大陸、台灣三個文化圈中,龍應台的文章成為一個罕見的檔案。定居德國法蘭克福。曾獲《南方人物周刊》中國“五十位最具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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