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板話

李有才板話

《李有才板話》是現代作家趙樹理創作的一部中篇小說。1943年發表。小說主要內容為:抗戰時期,地主閻恆元把持了敵後根據地閻家山的村政權,村幹部貪污盜竊,營私舞弊,欺壓民眾,卻居然騙取了“模範村”榮譽。李有才帶領小字輩,以“快板詩”為武器,同他們進行智斗,並取得勝利。作品採用有說有唱、夾敘夾議的板話形式,生動活潑。

作品內容

作品資料

作者:趙樹理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2001-1

頁數:74

裝幀:平裝

叢書:新文學碑林

ISBN:9787020032235

書名的來源

閻家山有個李有才,外號叫“氣不死”。

這人現在有五十多歲,沒有地,給村里人放牛,夏秋兩季捎帶看守村裡的莊稼。他只是一身一口,沒有家眷。他常好說兩句開心話,說是“吃飽了一家不飢,鎖住門也不怕餓死小板凳”。村東頭的老槐樹底有一孔土窯還有三畝地,是他爹給留下的,後來把地押給閻恆元,土窯就成了他的全部產業。閻家山這地方有點古怪:村西頭是磚樓房,中間是平房,東頭的老槐樹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窯。地勢看來也還平,可是從房頂上看起來,從西到東卻是一道斜坡。西頭住的都是姓閻的;中間也有姓閻的也有雜姓,不過都是些在地戶;只有東頭特別,外來的開荒的占一半,日子過倒楣了的雜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閻的只有三家,也是破了產賣了房子才搬來的。

李有才常說:“老槐樹底的人只有兩輩--一個‘老’字輩,一個‘小’字輩。”這話也只是取笑:他說的‘老’字輩,就是說外來的開荒的,因為這些人的名字除了閭長派差派款在條子上開一下以外,別的人很少留意,人叫起來只是把他們的姓上邊加個‘老’字,像老陳、老秦、老常□□等。他說的‘小’字輩,就是其餘的本地人,因為這地方人起乳名,常把前邊加個‘小’字,像小順、小保□□等。可是西頭那些大戶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別人也不敢叫--比方老村長閻恆元乳名叫‘小囤’,別人對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就是該說‘谷囤’也只得說成‘穀倉’,誰還好意思說出‘囤’字來?一到了老槐樹底,風俗大變,活八十歲也只能叫小什麼,小什麼,你就起上個官名也使不出去--比方陳小元前幾年請柿子窪老先生給起了個官名叫‘陳萬昌’,回來雖然請閭長在閭賬上改過了,可是老村長看賬時候想不起這‘陳萬昌’是誰,問了一下閭長,仍然提起筆來給他改成陳小元。因為有這種關係,老槐樹底的本地人,終於還都是‘小’字輩。李有才自己,也只能算‘小’字輩人,不過他父母是大名府人,起乳名不用‘小’字,所以從小就把他叫成‘有才’。

在老槐樹底,李有才是大家歡迎的人物,每天晚上吃飯時候,沒有他就不熱鬧。他會說開心話,雖是幾句平常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就能引得大家笑個不休。

他還有個特別本領是編歌子,不論村里發生件什麼事,有個什麼特別人,他都能編一大套,念起來特別順口。這種歌,在閻家山一帶叫‘□□溜嘴’,官話叫‘快板’。

比方說:西頭老戶主閻恆元,在抗戰以前年年連任村長,有一年改選時候,李有才給他編了一段快板到:

村長閻恆元,一手遮住天,

自從有村長,一當十幾年。

年年要投票,嘴說是改選,

選來又選去,還是閻恆元。

不如弄塊版,刻個大名片,

每逢該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寫,年年不用換,

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爛。

恆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國小教員,名叫家祥,民國十九年在現里的簡易師範畢業。這人的像貌不大好看,臉像個葫蘆瓢子,說一句話□十來次眼皮。不過人不可以貌取,你不要以為他沒出息,其實一肚骯髒計,誰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虧。李有才也給他編過一段快板道:

鬼□眼,閻家祥,

眼睫毛,二寸長,

大腮蛋,塌鼻樑,

說句話兒眼皮忙。

兩眼一忽閃,

肚裡有主張,

強占三分里,

總要沾些光。

便宜占不足,

氣得臉皮黃,

眼一擠,嘴一張,

好像母豬打哼哼!

像這些快板,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編,一方面是他編慣了覺著口順,另一方面是老槐樹底的年輕人吃飯時候常要他念些新的,因此他就越編越多。他的新快板一念出來,東頭的年輕人不用一天就都傳遍了,可是想傳到西頭就不十分容易。西頭的人不論老少,沒事總不到老槐樹底來閒坐,小孩們偶而去老槐樹底玩一玩,大人知道了往往罵道:‘下流東西!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樹底去住啦!’有這層隔閡,有才的快板就很不容易傳到西頭。

抗戰以來,閻家山有許多變化,李有才也就跟著這些變化作了些新快板,又因為作快板遭過難。我想把這些變化談一談,把他在這些變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幾段,給大家看看解個悶,結果就寫成這本小書。

作詩的人,叫‘詩人’;說作詩的話,叫‘詩話’。李有才作出來的歌,不是‘詩’,明明叫做‘快板’,因此不能算‘詩人’,只能算‘板人’。這本小書既然是說他作快板的話,所以叫做‘李有才板話’。

有才窯里的晚會

李有才板話李有才板話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窯,說也好笑,三面看來有三變:門朝南開,靠西牆正中有個炕,炕的兩頭還都留著五尺長短的地面。前邊靠門這一頭,盤了個小灶,還擺著些水缸、菜□、鍋、匙、碗、碟;靠後牆擺著些筐子、

籮頭,裡面裝的是村里人送給他的核桃、柿子(因為他是看莊稼的,大家才給他送這些);正炕

後牆上,就炕那么高,打了個半截套窯,可以鋪半條蓆子:因此你要一進門看正面,好像個小山果店;扭轉頭看西邊,好像石菩薩的神龕;回頭來看窗下,又好像小村子裡的小飯鋪。

到了冷凍天氣,有才好像一爐火--只要他一回來,愛取笑的人們就圍到他這土窯里來閒談,談起話來也沒有什麼題目,扯到那裡算那裡。這年正月二十五日,有才吃罷晚飯,鄰家的青年後生小福領著他的表兄就開開門走進來。有才見有人來了,就點起牆上掛的麻油燈。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紹道:‘這就似我們這裡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窯里坐著,先讓他們坐到炕上,就像小福道:‘這是那裡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窪的!’他表兄雖然年輕,卻很精幹,就謙虛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這裡看戲,見你老叔唱焦光普唱的那樣好,想來領領教!’有才笑了一笑又問道:‘你村的戲今年怎么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賃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見他說起唱戲,勁上來了,就不客氣的講起來。他講:‘這焦光普,雖說是個醜,可是個大

角色,唱就得唱出勁來!’說著就舉起他的旱菸袋算碼鞭子,下邊雖然坐著,上邊就掄打起來,一邊掄著一邊道:‘一抽場:噹噹噹噹當令x令當令x令□□當令x各拉打打當!’他煞住第一段傢伙,正預備接著打,門‘拍’一聲開了,走進來個小順,拿著兩個軟米糕道:‘慢著老叔!防備著把鑼打破了!’說著走到炕邊把胳膊往套窯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請你嘗嘗我們的糕!’(陰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個節叫‘添倉’,吃黍米糕)有才一邊接著一邊謙讓道:‘你們自己吃吧!今天煮的都不多!’說著接過去,隨便讓了讓大家,就吃起來。小順坐到炕上道:‘不多吧總不能像啟昌老婆,過個添倉,派給人家小旦兩個糕!’小福道:‘雇不起長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啟昌也還罷了老婆不是東西!’小福的表兄問道:‘那個小旦?就是唱國舅爺那個?’小福道:‘對!老得貴的孩子給啟昌住長工。’小順道:‘那么可比他爹那人強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還用說?’小福的表兄悄悄問小福道:‘老得貴怎么?’他雖說得很低,卻被小順聽見了,小順道:‘那是有歌的!’接著就念道:

張得貴,真好漢,

跟著恆元舌頭轉?

恆元說個‘長’,

得貴說‘不短’;

恆元說個‘方’,

得貴書‘不圓’;

恆元說‘沙鍋能搗蒜’,

得貴就說‘打不爛’;

恆元說‘公雞能下蛋’,

得貴就說‘親眼見’。

要幹啥,就能幹,

只要恆元嘴動彈!

他把這段快板念完,小福聽慣了,不很笑。他表兄卻嘻嘻哈哈笑個不了。

小順道:‘你笑什麼?得貴的好事多著哩!那是我們村裡有名的吃烙餅乾部。’小福的表兄道:‘還是幹部啦?’小順道:‘農會主席!官也不小。’小福的表兄道:‘怎么說是吃烙餅乾部?’小順說:‘這村跟別處不同:誰有個事道公所說說,先得十幾斤面五斤豬肉,在場的每人一斤面烙餅,一大碗菜吃了才說理。得貴領一份烙餅,總得把每一張烙餅都挑過。’小福的表兄道:‘我們村里早二三年前說事就不興吃喝了。’小順道:‘人家那一村也不行了,就這村怪!這都是老恆元的古規。老恆元今天得個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正說著,又來了幾個人:老秦(小福的爹)、小元、小明、小保。一進門,小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到:‘什麼?什麼?’小明答道:‘老哥!喜富的村長撤差了!’小順從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在唱三天戲!’小福道:‘我也算數!’有才道:‘還有今天?我當他這飯碗是鐵箍箍住了!誰說的?’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員來了,帶著公事!小福的表兄問小福道:‘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氣就這么大?’小順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隻虎,閻喜富,

吃吃喝喝有來路:

當過兵,賣過土,

又偷牲口又放賭,

當牙行,賣寡婦,

什麼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見了滿招呼!

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聽罷才笑了一聲,小明又攔住告訴他道:‘柿子窪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還是說從前,抗戰以後這東西趁著兵荒馬亂搶了個村長,就更了不得了,有恆元那老不死給他撐腰,就沒有他乾不出來的事,屁大點事弄到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飯,袖筒里過錢,錢淹不住心,說捆就捆,說打就打,說教誰傾家敗產誰就沒法治。逼得人家破了產,老恆元管“賤錢二百”買房買地。老槐樹底這些人,進了村公所,誰也不敢走到桌邊。三天兩頭出款,誰敢問問人家派的事什麼錢;人家姓閻的一年四季也不見走一回差,有差事都派到老槐樹底,誰不是慌著地給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壞透了壞透了!’有才低聲問道:‘為什麼事撤了的?’小保道:‘這可還不知道,大概是縣裡調查出來的吧?’有才道:‘光撤了拆放在村里還是大害,什麼時候毀了他才能算乾淨,可不知道縣裡還辦他不辦?’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台,攻他的人可多啦!’遠遠有人喊道:‘明天道廟裡選村長啦,十八歲以上的人都得去□□’一連聲叫喊,聲音越來越近,小福聽出來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貴!還聽不懂他那賤嗓?’進來了,就是得貴。他一進來,除了有才是主人,隨便打了個招呼,其餘的人都沒有說話,小福小順彼此擠了擠眼。得貴道:‘這裡倒熱鬧!省得我跑!明天選村長了,凡年滿十八歲者都去!’又把嗓子放的低低的:‘老村長得意思叫選廣聚!誰不在這裡,你們碰上告訴給他們一聲!’說著抽身就走了,他才一出門,小順搶著道:‘吃烙餅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員還在這裡住著啦,餅恐怕烙不成!’老秦埋怨道:‘人家聽見了!’小元道:‘怕什麼?就是故意叫他聽了。’小保道:‘他也學會打官腔了:“凡年滿十八歲者”□□’小順道:‘還有“老村長得意思”。’小福道:‘假大頭這回要變真大頭啦呀!’小福的表兄問小福道:‘誰是假大頭?’小順搶著道:

‘這也有歌:

劉廣聚,假大頭:

一心要當人物頭,

報粗腿,借勢頭,

拜認恆元乾老頭。

大小事,搶出頭,

說起話來歪著頭。

從西頭,到東頭,

放不下廣聚這顆頭。

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覺著很奇怪,也沒有顧上笑,又問道:‘怎么你村有這么多的歌?’小順道:‘提起西頭的人來,沒有一個沒歌的,連那一個女人臉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來了。’又指著有才道:‘有我們這位老叔,你想聽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小元道:‘我看咱們也不用管他“老村長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給他放個冷炮,攔上一夥人選別人,偏不選廣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樹底人誰得罪的起老恆元?他說選廣聚就選廣聚,瞎惹那些氣有什麼好處?’小元道:‘你這老漢真見不得事!只怕柿葉掉下來碰破你的頭,你不敢得罪人家,也還不是照樣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這人有點古怪,只要年輕人一發脾氣,他就不說話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說得對,這一回真是該扭扭勁!要是在選上個廣聚還不是仍出不了恆元老傢伙的手嗎?依我說咱們老槐樹底的人這回就出出頭,就是辦不好也比搓在他們腳板底強得多!’小保這么一說,大家都同意,只是決定不了該選誰好。依小元說,小保就可以辦;老陳覺得要是選小明,票數會更多一些;小明卻說在大場面上說個話還是小元有兩下子。李有才道:‘我說個公道話吧:要是選小明老弟,管保票數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能辦:他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恆元那伙人斗個什麼事恐怕沒有人家的心眼多。小保領過幾年羊(就是當羊經理),在外邊走的地方也不少,又能寫能算,辦倒沒有什麼辦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個人吃飯,真也有點顧不上。依我說,小元可以辦,小保可以幫他記一記賬,寫個什麼公事□□’這個意見大家贊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樣咱們出去給他活動活動!’小順道:‘對!宣傳宣傳!’說著就都往外走。老秦著了急,叫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人家逞什麼能?給我回去!’小順拉著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頭向老秦道:‘不怕!丟了你小福我包賠!’說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趕緊追出來連生喊叫,也沒有叫住,只好領上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覺。

窯里丟下有才一個人,也就睡了。

打虎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有才放出牛來預備往山坡上送,小順攔住他道:‘老叔你不要走了!多一票算一票!今天還許弄成,已經給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有才道:‘誤不了!我把牛送到椒窪就回來。這時候又不怕吃了誰的莊稼!章工作員開會,一講話還不是一大晌?誤不了!’小順道:‘這一回是選舉會,又不是講話會。’有才道:‘知道!不論什麼會,他在開頭總要講幾句“重要性”啦,“什麼的意義及其價值”啦,光他講講這些我就回來了!’小順道:‘那你去吧!可不要叫誤了!’說著就往廟裡去了。

廟裡還跟平常開會一樣,章工作員、各幹部坐在拜廳上,民眾站在院裡,不同的只是因為喜富撤了差,大家要看看他還威風不威風,所以人來得特別多。不大一會,人到齊了,喜福這次當最後一回主席。他雖然沉著氣,可是嗓子究竟有點不自然,說了幾句客氣話,就請章工作員講話,章工作員這次也跟從前說話不同了,也沒有講什麼‘意義’與‘重要性’,直截了當說道:‘這裡的村長,犯了一些錯誤,上級有命令叫另選。在未選舉以前,大家對舊村長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一提。’大家對喜福的意見,提一千條也有,可是一來沒有準備,二來礙於老恆元的面子,三來差不多都怕喜福將來記仇,因此沒有人敢馬上出頭來提,只是交頭接耳商量。有的說‘趁此機會不治他,將來是村上的大害’,有的說‘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送不死,一旦放虎歸山必然要傷人’,□□議論紛紛,都沒有主意。有個馬鳳鳴,當年在安徽賣過茶葉,是張啟昌的姐夫,在閻家山下了戶。這人走過大地方,開通一點,不向閻家山人那么小心小膽。喜富當村長的第一年,隨便欺壓村民,有一次壓迫到他頭上,當時惹不過,只好忍過去。這次喜富已經下了台,他想趁勢算一下舊賬,便悄悄向幾個人道:“只要你們大家有意見願意提,我可以打頭一炮!”馬風鳴說願意打頭一炮,小元先給他鼓勵道: “提吧!你一提我接住就提,說開頭多著哩!”他們正商量著,章工作員在台上等急了,便催道:“有沒有?再限一分鐘!”馬鳳鳴站起來道:“我有個意見:我的地上邊是閻五的墳地,墳地堰上的荊條、酸棗樹,一直長到我的地後,遮住半塊地不長莊稼。前年冬天我去砍了一砍,閻五說出話來,報告到村公所,村長閻喜富給我說的,叫我殺了一口豬給閻五祭祖,又出了二百斤面叫所有的閻家人大吃一頓,罰了我五百塊錢,永遠不準我在地後砍荊條和酸棗樹。豬跟面大家算吃了,錢算我出了,我都能忍過去不追究,只是我種地出著負擔永遠叫給人家長荊條和酸棗樹,我覺著不合理。現在要換村長,我請以後開放這個禁令!”章工作員好像有點吃驚,問大家道:“真有這事?”除了姓閻的,別人差不多齊聲答道:“有!”有才也早回來了,聽見是說這事,也在中間發冷話道:“比那更氣人的事還多得多!”小元搶著道:“我也有個意見!”接著說了一件派差事。兩個人發言以後,意見就多起來,你一款我一款,無論是花黑錢、請吃飯、打板子、罰苦工……只要是喜富出頭做的壞事,差不多都說出來了,可是與恆元有關係的事差不多還沒人敢提,直到晌午,意見似乎沒人提了,章工作員氣得大瞪眼,因為他常在這裡工作,從來也不會想到有這么多的問題。他向大家發命令道:“這個好村長!把他捆起來!”一說捆喜富,當然大家很有勁,也不知道上來多少人,七手八腳把他捆成了個倒縛兔。他們問送到哪裡,章工作員道:“且捆到下面的小屋裡,撥兩個人看守著,大家先回去吃飯,吃了飯選過村長,我把他帶回區上去!”小順、小福還有七八個人搶著道:“我看守!我看守!”小順道:“遲吃一會飯有什麼要緊?”章工作員又道:“找個人把上午大家提的意見寫成個單子作為報告,我帶回去!”馬風鳴道:“我寫!”小保道:“我幫你!”章工作員見有了人,就宣布散了會。這天晌午,最著急的是恆元父子,因為有好多案件雖是喜富出頭,卻還是與他們有關的。恆元很想吩咐喜富一下叫他到縣裡不要亂說,無奈那么許多人看守著,沒有空子,也只好罷了。

吃過午飯,老恆元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只打發兒子家祥去照應選舉的事,自己卻沒有去。

會又開了,章工作員宣布新的選舉辦法道:“按正規的選法,應該先選村代表,然後由代表會裡產生村長,可是現在來不及了。現在我想了個變通辦法:大家先提出三個候選人,然後用投票的法子從三個人中選一個。投票的辦法,因為不識字的人很多,可以用三個碗,上邊畫上記號,放到人看不見的地方,每人發一顆豆,願意選誰,就把豆放到誰的碗裡去;這個辦法好不好?”大家齊聲道:“好!”這又出了家祥意料之外;他仗著一大部分人離不了他寫票,誰知章工作員又用了這個辦法。辦法既然改了,他借著自己是個教育委員,獻了個殷勤,去準備了三個碗,順路想在這碗上想點辦法。大家把三個候選人提出來了:劉廣聚是經過老恆元的運動的,自然在數,一個是馬風鳴,一個就是陳小元。家祥把一個紅碗兩個黑碗上貼了名字向大家聲明道:

“注意!一會把這三個碗放到裡邊殿里,次序是這樣:從東往西,第一個,紅碗,是劉廣聚!第二個是馬風鳴,第三個是陳小元。再說一遍:從東往西,第一個,紅碗,是劉廣聚!第二個是馬風鳴,第三個是陳小元。”說了把碗放到殿里的供桌上,然後站東過西每人發了一顆豆,發完了就投起來。一會,票投完了,結果是馬鳳鳴五十二票,劉廣聚八十八票當選,陳小元八十六票,跟劉廣聚只差兩票。

選舉完了,章工作員道:“我還要回區上去。派兩個人跟我相跟上把喜富送去!”家祥道:“我派我派!”下邊有幾個人齊聲道:“不用你派,我去!我去!”說著走出十幾個人來,工作員道:“有兩個就行!”小元道:“多去幾個保險!”結果有五個去。

工作員又叫人取來了馬鳳鳴跟小保寫的報告,就帶著喜富走了。

劉廣聚當了村長,送走工作員之後,歪著個頭,到恆元家裡去,一方面是謝恩,一方面是領教,老恆元聽了家祥的報告,知道章工作員把喜富帶走,又知道小元跟廣聚只差兩票,心裡著實有點不安,少氣無力向廣聚道:“孩子!以後要小心點!情況變得有點不妙了!馬風鳴,一個外來戶,也要翻眼;老槐樹底人也起了反了!”說著伸出兩個指頭來道;“你看危險不危險?兩票!只差兩票!”又吩咐他道:“孩子以後要買一買馬鳳鳴的賬,揀那不重要的委員給他當一個--就叫他當個建設委員也好!像小元那些沒天沒地的東西,以後要找個機會重重治他一下,要不就壓不住東頭那些東西,不過現在還不敢冒失,等喜富的事有個頭尾再說!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點不得勁,想早點歇歇!”廣聚受完了這番訓,也就辭出。

這天晚上,李有才的土窯里自然也是特別熱鬧,不必細說。

第二天便有兩段新歌傳出來,一段是:

正月二十五,打倒一隻虎;

到了二十六,虎老更吃苦,

大家提意見,尾巴藏不住,

鼓冬按倒地,打個背綁兔。

家祥乾映眼,恆元屙一褲。

大家哈哈笑,心裡滿舒服。

還有一段是:

老恆元,真混賬,

抱住村長死不放。

說選舉,是假樣,

侄兒下來乾兒上。

喜富是恆元的本家侄兒,廣聚是乾兒。

丈地

自從把喜富帶走以後,老恆元總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與自己有關的事攀扯出來,可是現在的新政府不比舊衙門,有錢也花不進去,打發家祥去了幾次也打聽不著,只好算了。過了三個月,縣裡召集各村村長去開會,老恆元托廣聚到縣裡順便打聽喜富的下落。

隔了兩天,廣聚回來了,飯也沒有吃,歪著個頭,先到恆元那裡報告。恆元躺著,他坐在床頭必恭必敬的報告道:“喜富的事,因為案件過多,喜富不願攀出入來,直拖累了好幾個月才算結束。所有麻煩,喜富一個人都承認起來了,縣政府特別寬大,

準他呈遞悔過書賠償大眾損失,就算完事。”恆元長長吐了口氣道:“也算!能不多牽連別人就好!”又問道:“這次開會商議了些什麼?”廣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確實執行減租,發了個表格,叫填出佃戶姓名,地主姓名,租地畝數,原租額多少,減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辦法是除了政權、各團體幹部參加外,每二十戶選個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

辦法是先選派一個人,在陽曆六月十五號以前到縣受訓。”老恆元聽說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點,及至聽到這些事,眉頭又打起皺來。他等廣聚走了,便跟兒子家祥道:“這派人受訓沒有什麼難辦,依我看還是巧招兵,跟閻錫山要的在鄉軍人一樣,隨便派上個誰就行了。減租和丈地兩件事,在閻家山說來,只是對咱不利。不過第一件還好辦,只要到各窩鋪上說給佃戶們一聲,就叫他們對外人說是已經減過租了,他們怕奪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話說;回頭村公所要造表,自然還要經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適。只有這第二件不好辦;丈地時候參加那么多的人,如何瞞得過去?”家祥映著眼道:“我看也好應付!說各幹部吧!村長廣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員教育委員是咱父子倆,工會主席老范是咱的領工,咱一家就出三個人。農會主席得貴還不是跟著咱轉?財政委員啟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義,只要不叫他吃虧,他也不說什麼。他孩子小林雖然算個青救幹部,啥也不懂。

只有馬風鳴不好對付,他最精明,又是個外來戶,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說話,他老婆桂英又是個婦救幹部,一家也出著兩個人……”老恆元道:“馬風鳴好對付:他們做過生意的人最愛占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說什麼了。我覺得最難對付的是每二十戶選的那一個代表,人數既多,意見又不一致。”家祥道:

“我看不選代表也行。”恆元道: “不妥!章工作員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時候他要來了怎么辦?我看代表還是要,不過可以由村長指派,派那些最窮、最愛打小算盤的人,像老槐樹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這我就不懂了;越是窮人,越出不起負擔,越要細丈別人的地……”恆元道:“你們年青人自然想不通:咱們丈地時候,先盡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窪’地,一畝就有七八塊,算的時候你執算盤,慢慢細算。這么著丈量,一個椒窪不上十五畝地就得丈兩天。他們那些愛打小算盤的窮戶,那裡誤得起閒工?跟著咱們丈過兩三天,自然就都走開了。等把他們熬敗了,咱們一方面說他們不積極不熱心,一方面還不是由咱自己丈嗎?只要做個樣子,說多少是多少,誰知道?”家祥道:

“可是我見人家丈過的地還插牌子廠恆元道:“山野地,塊子很不規矩,每一處只要把牌子上寫個總數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幾畝幾分’,誰知道對不對?要是再用點小藝道買一買小戶,小戶也就不說話了--比方你看他一塊有三畝,你就說‘小戶人家,用不著細盤量了,算成二畝吧!’這樣一來,他有點小虛數,也怕多量出來,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別人的!”

恆元對著家祥訓了這一番話;又打發他去請來馬風鳴。馬風鳴的地都是近二十年來新買的,不過因為買得刁巧一點,都是些大畝數--往往完一畝糧的地就有二三畝大。老恆元說:“你的地既然都是新買的,可以不必丈量,就按原契插牌子。”馬風鳴自然很高興。恆元又叫家祥叫來了廣聚,把自己的計畫宣布了一番。廣聚一來自己地多,二來當村長就靠的是恆元,當然沒有別的話說。

第二天便依著計畫先派定了丈地代表,第三天便開始丈地。

果不出恆元所料,章工作員來了,也跟著去參觀。恆元說:“先丈我的!”村長廣聚領頭,民事委員閻恆元、教育委員閻家祥、財政委員張啟昌、建設委員馬鳳鳴、農會主席張得貴、工會主席老范、婦救主席桂英、青救主席小林,還有十餘個新派的代表們,帶著丈地的弓、算盤、木牌、筆硯等,章工作員也跟在後邊,往椒窪去了。

廣聚管指劃,得貴執弓,家祥打算盤。每塊地不夠二分,可是東伸一個角西打一個彎,還得分成四五塊來算。每丈量完了一塊,休息一會,廣聚給大家講方的該怎樣算,斜的該怎樣折,家祥給大家講“飛歸得畝”之算法。大家原來不是來學習算地畝,也都聽不起勁來,只是覺著丈量的太慢。章工作員卻覺著這辦法很細緻,說是“丈地的模範”,說了便往柿子窪編村去了。果不出恆元所料,兩天之後,椒窪地沒有丈完,就有許多人不來了。到了第五天,臨出發只集合了七個人:恆元父子連領工老范是三個,廣聚一個,得貴一個,還有桂英跟小林,一個沒經過事的女人,一個小孩子。恆元搖著芭蕉扇,廣聚端著水菸袋,領工老范捎著一張鑊,小林捎著個鐮預備割柴,桂英肚裡懷著孕,想拔些新鮮野菜,也捎著個籃子,只有得貴這幾天在恆元家裡吃飯,自然要多拿幾件東西--丈地弓、算盤、筆硯、木牌,都是他一個人抱著。丈量地點是椒窪後溝,也是恆元的地,出發時候,恆元故意發脾氣道:“又都不來了!那么多的委員,只說話不辦事,好像都成了咱們七八個人的事了!”說著就出發了。這條溝沒有別人的地,連樣子也不用裝,一進了溝就各乾各的:桂英吃了幾顆青杏,就走了岔道拔菜去了,小林也吃了幾顆,跟桂英一道割柴去了,家祥見堰上塌了個小壑,指揮著老范去壘,得貴也放下那些家具去幫忙,恆元跟廣聚,到麥地邊的核桃樹底趁涼快說閒話去。

這天有才恰在這山頂上看麥子,見進溝來七八個人,起先還以為是偷麥子的,後來各乾其事了。雖然離得遠了認不清人,可是做的事也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到核桃樹底去的那兩個人不知是乾什麼的。他又往前湊了一湊,能聽見說說笑笑,卻聽不見說什麼。他自言自語道:“這是兩個什麼鬼東西,我總要等你們出來!”說著就坐在林邊等著。直到天快晌午,見有個從核桃樹下鑽出來喊到:“家祥!寫牌來吧!”這一下聽出來了,是恆元。壘堰那三個人也過來了兩個,一個是家祥,一個是老范。家祥寫了兩個木牌,給了老范一塊,自己拿著一塊:老范那塊插在東圪嘴上,家祥那塊插在麥地邊。牌子插好,就叫來了桂英、小林,七個人相跟著回去了,有才見得貴拿著弓,才想起來人家是丈地,暗自尋思道:“這地原是這樣丈的?我總要看看牌上寫的是什麼!”一邊想,一邊繞著路到溝底看牌。兩塊牌都看了,麥地邊那塊寫的是:“自此至溝掌,大小十五塊,共七畝二分二厘。”東圪嘴上那塊寫的是:“圪嘴上至崖根,共三畝二分八厘。”他看完了牌,覺著好笑。回來在路上編了這樣一段歌:丈地的,真奇怪,七個人,不一塊;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萊,老范得貴去壘堰,家祥一旁亂指派,只有恆元和廣聚,核桃樹底趁涼快,芭蕉扇,水菸袋,說說笑笑真不壞。坐到小晌午,叫過家祥來,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寫牌,前後共算十畝半,木頭牌子插兩塊。這些鬼把戲,只能哄小孩;從溝里到溝外,平地坡地都不壞,一共算成三十畝,管保恆元他不賣!五好怕的“模範村”

過了幾天,地丈完了,他們果然給小戶人家送了些小便宜,有三畝只估二畝,有二畝估作畝半。丈完了地這一晚上,得貴想在小戶們面前給恆元賣個好,也給自己賣個好,因此在恆元家吃過晚飯,跟家祥們攀談了幾句,就往老槐樹底來。老槐樹底人也都吃過了飯,在樹下納涼,談閒話,說說笑笑,聲音很高。他想聽一聽風頭對不對,就遠遠在路口站住步側耳細聽,只聽一個人道:“小旦!你不能勸勸你爹以後不要當恆元的尾巴?人家外邊說多少閒話……”又聽見小旦攔住那人的話搶著道:“哪天不勸他?可是他不聽有什麼法?為這事不知生過多少氣?有時候他在老恆元那裡拿一根蔥、幾頭蒜,我娘也不吃他的,我也不吃他的,就那他也不改?”他聽見是自己的孩子說自己,更不便走進場,可是也想再聽聽以下還說些什麼,所以也捨不得走開。停了一會,聽得有才問道:“地丈完了?老恆元的地丈了多少?”小旦道:“聽說是一百一十多畝。”小元道:“哄鬼也哄不過!不用說他原來的祖業,光近十年來的押地也差不多有那么多!”小保道:“押地可好算,老槐樹底的人差不多都是把地押給他才來的!”說著大家就七嘴八舌,三畝二畝給他算起來,算的結果,連老槐樹底帶村里人,押給恆元的地,一共就有八十四畝。小元道:“他通年雇著三個長工,山上還有六七家窩鋪,要是細④量起來丈不夠三百畝我不姓陳!”小順道:“你不說人家是怎樣丈的?你就沒聽有才老叔編的歌?‘丈地的,真奇怪,七個人,不一塊……”’接著把那一段歌念了一遍,念得大家哈哈大笑。老秦道:

“我看人家丈得也公道,要寬都寬,像我那地明明是三畝,只算了二畝!”小元道:“那還不是哄小孩?只要把恆元的地丈公道了,咱們這些戶,二畝也不出負擔,三畝還不出負擔;人家把三百畝丈成一百畝,輪到你名下,三畝也得出,二畝也得出!”

得貴聽到這裡,知道大家已經猜透了恆元的心事,這個好已經賣不出去,就返回來想再到恆元這裡把方才聽到的話報告一下。他走到恆元家,恆元已經睡了,只有家祥點著燈造表,他便把方才聽到的話和有才的歌報告給家祥,中間還加了一些罵恆元的話。家祥聽了,沉不住氣,兩眼睞得飛快,罵了小元跟有才一頓,得貴很得意的回去睡了。

第二天,不等恆元起床,家祥就去報告昨天晚上的事。恆元聽了,倒不在乎罵不罵,只恨他們不該把自己的心事猜得那么透徹,想了一會道: “非重辦他幾個不行!”吃過了飯,叫來了廣聚,數說了小元跟有才一頓罪狀,末了吩咐道:“把小元選成什麼武委會送到縣裡受訓去,把有才攆走,永遠不準他回閻家山來!”廣聚領了命,即刻召開了個選人受訓的會,仿照章工作員的辦法推了三個候選人,把小元選在三人裡邊,然後投豆子,可是得貴跟家祥兩個人,每人暗暗抓了一把豆子都投在小元的碗裡,結果把小元選住了。

村里人,連恆元、廣聚都算上,都只說這是拔壯丁當兵。小元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又沒有吃的,全仗小元養活,一見說把小元選住了,哭著去哀求廣聚。廣聚奉的是恆元的命令,哀求也沒有效,得貴很得意,背地裡賣俏說:“誰叫他評論丈地的事?”這話傳到老槐樹底,大家才知道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小明見鄰居們有點事,最能熱心幫助。他見小元他娘哀求也無效,就去找小保、小順等一千人來想辦法,小保道:“我看人家既是有計畫的,說好話也無用,依我說就真當了兵也不是壞事,大家在一處都不錯,誰還不能幫一把忙?咱們大家可以招呼他老娘幾天。”小明向小元道:“你放心吧!也沒有多餘的事!燒柴吃水,一個人能費多少,你那三畝地,到了忙時候一個人抽一晌工夫就給你捎帶了!”小元的叔父老陳為人很痛快,他向大家謝道:“事到頭上講不起,既然不能不去,以後自然免不了麻煩大家照應,我先替小元謝謝廠小元也跟著說了許多道謝的話。

在村公所這方面,減租跟丈地的兩分表也造成了,受訓的人也選定了,做了一分報告,吃過午飯,撥了個差,連小元一同送往區上。把這三件工作交代過,廣聚打發人把李有才叫到村公所,歪著個頭,拍著桌子大大發了一頓脾氣,說他“造謠生事”,又說“簡直像漢奸”,最後下命令道:“即刻給我滾蛋!永遠不許

回閻家山來!不聽我的話我當漢奸送你!”有才無法,只好跟各牛東算了算賬,搬到柿子窪編村去住。

隔了兩天,章工作員來了,帶著縣裡來的一張公事,上寫道:“據第六區公所報告,閻家山編村各幹部工作積極細緻,完成任務甚為迅速,堪稱各村模範,特傳令嘉獎以資鼓勵……”自此以後,閻家山就被稱為“模範村”了。

小元的變化

兩禮拜過後,小元受訓回來了,一到老槐樹底,大家就都來問詢,在地里做活的,雖然沒到晌午,聽到小元回來的訊息的也都趕回來問長問短。小元很得意地道:“依他們看來這一回可算把我害了,他們哪裡想得到又給咱們弄了個合適?縣裡叫咱回來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還允許給咱們發槍,發手榴彈。縣裡說:‘以後武委會主任跟村長是一文一武,是獨立系統,不是附屬在村公所。’並且給村長下的公事教他給武委會準備一切套用物件。從今以後,村裡的事也有咱老槐樹底的份了。”小順道:“試試!看他老恆元還能獨霸乾坤不能?”小明道:“你的苗也給你鋤出來了。老人家也沒有餓了肚,這家送個乾糧,那家送碗湯,就夠他老人家吃了。”小元自是感謝不提。

吃過午飯,小元到了村公所,把縣裡的公事取出來給廣聚看。廣聚一看公事,知道小元有權了,就拿上公事去找恆元。

恆元看了十分後悔道:“想不到給他做了個小合適廠又皺著眉頭想了一會道:“既然錯了,就以錯上來--以後把他團弄住,叫他也變成咱的人!”廣聚道:“那傢伙有那么一股扭勁,恐怕團弄不住吧!”恆元道:“你不懂!這只能慢慢來!咱們都捧他的場,叫他多占點小便宜,‘習慣成自然’,不上幾個月工夫,老槐

樹底的日子他就過不慣了。”

廣聚領了恆元的命,把一座廟院分成四部分,東社房上三間是村公所,下三間是學校,西社房上三間是武委會主任室,下三間留作集體訓練民兵之用。

民兵動員起來了,差不多是老槐樹底那一夥子,常和廣聚鬧小意見,廣聚覺得很難對付。後來廣聚常到恆元那裡領教去,慢慢就生出法子來。比方廣聚有制服,家祥有制服,小元沒有,住在一個廟裡覺著有點比配不上,廣聚便道:“當主任不可以沒制服,回頭做一套才行!”隔了不幾天,用公款做的新制服給小元拿來了。廣聚有水筆,家祥有水筆,小元沒有,覺著小口袋上空空的,家祥道:“我還有一支回頭送你!”第二天水筆也插起來了。廣聚不割柴,家祥不割柴,小元穿著制服去割了一回柴,覺著不好意思,廣聚道:“能燒多少?派個民兵去割一點就夠了!”

從此以後,小元果然變了,割柴派民兵,擔水派民兵,自己架起骼膊當主任。他叔父老陳,見他的地也荒了,一日就罵他道:“小元你看!近一兩月來像個什麼東西!出來進去架兩條骼膊,連水也不能擔了,柴也不能割了!你去受訓,人家大家給你把苗鋤出來,如今莠了一半穗了,你也不鋤二遍,草比苗還高,看你秋天吃什麼?”小元近來連看也沒有到地里看過,經老陳這一罵,也覺得應該到地里看看去。吃過早飯,扛了一把鋤,正預備往地里走,走到村里,正碰上家祥吃過飯往學校去。家祥含笑道:“鋤地去啦?”小元臉紅了,覺著不像個主任身分,便喃喃地道:“我到地里看看去!”家祥道:“歇歇談一會閒話再去吧!”小元也不反對,跟著家祥走到廟門口,把鋤放在門外,就走進去跟家祥、廣聚閒談起來,直談到晌午才回去吃飯去。吃過飯,總覺著不可以去鋤地,結果仍是第二天派了兩個民兵去鋤。

這次派的是小順跟小福,這兩個青年雖然也不敢不去,可是總覺著不大痛快,走到小元地里,無精打采慢慢鋤起來。他兩個一邊鋤一邊談。小順道:“多一位菩薩多一爐香!成天盼望主任給咱們抵些事,誰知道主任一上了台,就跟人家混得很熱,除了多派咱幾回差,一點什麼好處都沒有?”小福道:“頭一遍是咱給他鋤,第二遍還教咱給他鋤!”小順道:“那可不一樣;頭一遍是人家把他送走了,咱們大家情願幫忙,第二遍是人家升了官,不能鋤地了,派咱給人家當差。早知道落這個結果,幫忙?省點氣力不能睡覺?”小福道:“可惜把個有才老漢也攆走了,老漢要在,一定要給他編個好歌!”小順道:“咱不能給他編個試試?”小福道:“可以!我幫你!”給小元鋤地,他們既然有點不痛快,所以也不管鋤到了沒有,留下草了沒有,只是隨手鋤過就是,兩個人都把心用在編歌子上。小順編了幾句,小福也給他改了一兩句,又添了兩句,結果編成了這么一段短歌:陳小元,壞得快,當了主任耍氣派,改了穿,換了戴,坐在廟上不下來,不擔水,不割柴,蹄蹄爪爪不想抬,鋤個地,也派差,逼著鄰居當奴才。

小福晚上悄悄把這個歌念給兩三個青年聽,第二天傳出去,大家都念得爛熟,小元在廟裡坐著自然不得知道。

這還都是些小事,最叫人可恨的是把喜富賠償民眾損失這筆款,移到武委會用了。本來喜富早兩個月就遞了悔過書出來了,只是縣政府把他應賠償民眾的款算了一下,就該著三千四百餘元,還有幾百斤面,幾石小米。這些東西有一半是恆元用了,恆元就著人告喜富暫且不要回來,有了機會再說。

恰巧“八一”節要檢閱民兵,小元跟廣聚說,要做些掛包、子彈袋、炒麵袋,還要準備七八個人三天的吃喝。廣聚跟恆元一說,恆元覺著機會來了,開了個幹部會,說公所沒款,就把喜富這筆款移用了。大家雖然聽說喜富要賠償損失,可是誰也沒聽說賠多少數目。因為馬風鳴的損失也很大,遇了事又能說兩句,就有些人慫恿著他去質問村長。馬鳳鳴跟恆元混熟了,不想得罪人,可是也想得賠償,因此借著大家的推舉也就答應了。但是他知道村長不過是個假樣子,所以先去找恆元。他用自己人報告訊息的口氣說:“大家對這事情很不滿意,將來恐怕還要討這筆款!”老恆元就猜透他的心事,便向他道:“這事怕不好弄,公所真正沒款,也沒有日子了,四五天就要用,所以幹部會上才那么決定,你不是也參加過了嗎?不過咱們內里人好商量;你前年那一場事,一共破費了多少,回頭叫他另外照數賠償你!”馬鳳鳴道:“我也不是說那個啦,不過他們……”恆元攔他的話道:“不不不!他不賠我就不願意他!不信我可以墊出來!咱們都是個幹部,不分個裡外如何能行?”馬風鳴見自己落不了空,也就不說什麼了;別人再慫恿也慫恿不動他了。

事過之後,第二天喜富就回來了。賠馬風鳴的東西恆元擔承了一半,其餘應賠全村民眾,那么大的數目,做了幾條炒麵袋,幾個掛包,幾條子彈袋,又給民兵拿了二十多斤小米就算完事。

“八一”檢閱民兵,閻家山的民兵服裝最整齊,又是模範,主任又得了獎。

①“伙”,初版本作“把”。

②“你看!”初版本作“看你”。

恆元廣聚把戲露底

過了陰曆八月十五日,正是收秋時候,縣農會主席老楊同志,被分配到第六區來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老楊同志叫區農會給他介紹一個比較進步的村,區農會常聽章工作員說閻家山是模範村,就把他介紹到閻家山去。

老楊同志吃了早飯起程,天不晌午就到了閻家山。他一進公所,正遇著廣聚跟小元下棋。他兩個因為一步棋爭起來,就沒有看見老楊同志進去。老楊同志等了一會,還沒有人跟他答話,他就在這爭吵中間道:“哪一位是村長?”廣聚跟小元抬頭一看,見他頭上箍著塊白手巾,白小布衫深藍褲,腳上穿著半舊的硬鞋至少也有二斤半重。從這服裝上看,村長廣聚以為他是哪村派來的送信的,就懶洋洋的問道:“哪村來的?”老楊同志答道:“縣裡!”廣聚仍問道:“到這裡乾什麼?”小元棋快輸了,在一邊催道:“快走棋嗎!”老楊同志有些不耐煩,便道:“你們忙得很!等一會閒了再說吧!”說了把背包往階台上一丟。坐在上面休息。廣聚見他的話頭有點不對,也就停住了棋,湊過來答話。老楊同志也看出他是村長,卻又故意問了一句“村長哪裡去了?”他紅著臉答過話,老楊同志才把介紹信給他,信上寫的是:茲有縣農會楊主席,前往閻家山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請予接洽是荷……

廣聚看過了信,把老楊同志讓到公所,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要請老楊同志到自己家裡吃飯。老楊同志道:“還是兌些米到老百姓家裡吃吧!”廣聚還要講俗套,老楊同志道:“這是制度,不能隨便破壞!”廣聚見他土眉土眼,說話卻又那么不隨和,一時想不出該怎么對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給你出去看看!”說了就出了公所來找恆元。他先把介紹信給恆元看了,然後便說這人是怎樣怎樣一身土氣,恆元道:“前幾天聽喜富說有這么個人。這人你可小看不得!聽喜富說,有些事情縣長還得跟他商量著辦。”廣聚道:“是是是!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在縣裡開會,討論丈地問題那一天,縣幹部先開了個會,仿佛有他,穿的是藍衣服,眉眼就是那樣。”恆元道:“去吧!好好應酬,不要衝撞著他!”廣聚走出門來又返回去問道:“我請他到家吃飯,他不肯,他叫給他找個老百姓家去吃,怎么辦?”恆元不耐煩了,發話道:“這么大一點事也問我?那有什麼難辦?他要那么執拗,就把他派到個最窮的家--像老槐樹底老秦家,兩頓糠吃過來,你怕他不再找你想辦法啦?”廣聚道:“老槐樹底那些人跟咱們都不對,不怕他說壞話?”恆元道:“你就不看人?老秦見了生人敢放個屁?每次吃了飯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麼事?”

廣聚碰了一頓釘子討了這么一點小主意,回去就把飯派到老秦家。這樣一來,給老秦找下麻煩了!閻家山沒有行過這種制度,老秦一來不懂這種管飯只是替做一做,將來還要領米,還以為跟派差派款一樣;二來也不知道家常飯就行,還以為衙門來的人一定得吃好的。他既是這樣想,就把事情弄大了,到東家借鹽,到西家借面,老兩口忙了一大會,才算做了兩三碗湯麵條。

晌午,老楊同志到老秦家去吃飯,見小砂鍋里是麵條,大鍋里的飯還沒有揭開,一看就知道是把自己當客人待。老秦舀了一碗湯麵條,必恭必敬雙手捧給老楊同志道:“吃吧先生!到咱這窮人家吃不上什麼好的,喝口湯吧!”他越客氣,老楊同志越覺著不舒服,一邊接一邊道:“我自己舀!唉!老人家!咱們吃一鍋飯就對了,為什麼還要另做飯?”老秦老婆道:“好先生!啥也沒有!只是一口湯!要是前幾年這飯就端不出來!這幾年把地押了,啥也講不起了!”老楊同志聽她說押了地,正要問她押給誰,老秦先向老婆喝道:“你這老不死,不知道你那一張瘋嘴該說什麼!可蹩不死你!你還記得啥?還記得啥!”老楊同志猜著老秦是怕她說得有妨礙,也就不再追問,隨便勸了老秦幾句。老秦見老婆不說話了,因為怕再引起話來,也就不再說了。

小福也回來了。見家裡有個人,便問道:“爹!這是哪村的客?”老秦道:“縣裡的先生!”老楊同志道:“不要這樣稱呼吧!哪裡是什麼‘先生’?我姓楊!是農救會的!你們叫我個‘楊同志’或者‘老楊’都好!”又問小福“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小福一一答應,老秦老婆見孩子也回來了,便揭開大鍋開了飯。老秦,老秦老婆,還有個五歲的女孩,連小福,四個人都吃起飯來。老楊同志第一碗飯吃完,不等老秦看見,就走到大鍋邊,一邊舀飯一邊說:“我也吃吃這飯,這飯好吃!”老兩口趕緊一齊放下碗來招待,老楊同志已把山藥蛋南瓜舀到碗裡。老秦客氣了一會,也就罷了。

小順來找小福割谷,一進門碰上老楊同志,彼此問詢了一下,就向老秦道:“老叔!人家別人的谷都打了,我爹病著,連谷也割不起來,後晌叫你小福給俺割吧?”老秦道:“吃了飯還要打穀!”小順道:“那我也能幫忙,打下你的來,遲一點去割我的也可以!”老楊同志問道:“你們這裡收秋還是各顧各?農救會也沒有組織過互助小組?”小順道:“收秋可不就是各顧各吧?老農會還管這些事啦?”老楊同志道:“那末你們這裡的農會都管些什麼事?”小順道:“咱不知道。”老楊同志自語道:“模範村!這算什麼模範?”五歲的小女孩,聽見“模範”二字,就想起小順教她的幾句歌來,便順口念道:

模範不模範,從西往東看;

西頭吃烙餅,東頭喝稀飯。

小孩子雖然是順口念著玩,老楊同志卻聽著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秦又怕闖禍,瞪了小女孩一眼。老楊同志沒有看見老秦的眼色,仍問小女孩道:“誰教給你的?”小女孩指著小順道:“他!”老秦覺著這一下不只惹了禍, 又連累了鄰居。他以為自古“官官相衛”,老楊同志要是回到村公所一說,馬上就不得了。他氣極了,劈頭打了小女孩一掌罵道:“可啞不了你!”小順趕緊一把拉開道:“你這老叔!小孩們念個那,有什麼危險?我編的,我還不怕,就把你怕成那樣?那是真的吧是假的?人家吃烙餅有過你的份?你喝的不是稀飯?”老秦就有這樣一種習慣,只要年輕人說他幾句,他就不說話了。

吃過了飯,老秦跟小福去場裡打穀子。老楊同志本來預備吃過飯去找村農會主任,可是聽小順一說,已知道工作不實在,因此又想先在民眾里調查一下,便向老秦道:“我給你幫忙去。”老秦雖說“不敢不敢”,老楊同志卻扛起木掀掃帚跟他們往場裡去。

場子就在窯頂上,是好幾家公用的。各家的穀子都不多,這天一場共攤了四家的穀子,中間用穀草隔開了界。

老楊同志到場子裡什麼都通,拿起什麼家具來都會用,特別是好揚家,不只給老秦揚,也給那幾家揚了一會,大家都說:“真是一張好木掀” (就是說他用木掀用得好)。一場谷打罷了,打穀的人都坐在老槐樹底休息,喝水,吃乾糧,蹲成一圈圍著老楊同志問長問短,只有老秦仍是必恭必敬站著,不敢隨便說話。小順道:“楊同志!你真是個好把式!家裡一定種地很多吧?”老楊同志道:“地不多,可是做得不少!整整給人家住過十年長工!”老秦一聽老楊同志說是個住長工出身,馬上就看不起他了,一屁股坐在牆根下道:“小福!不去場裡擔糠還等什麼?”小福正想聽老楊同志談些新鮮事,不想半路走開,便推託道:“不給人家小順哥割谷?”老秦道:“擔糠回來誤得了?小孩子聽起閒話來就不想動了!”小福無法,只好去擔糠。他才從家裡挑起簍來往場裡走,老秦也不顧別人談話,又喊道:“細細掃起來!不要只掃個場心!”他這樣子,大家都覺著他不順眼,小保便向他發話道:“你這老漢真討厭!人家說個話你偏要亂吵!想聽就悄悄聽,不想聽你不能回去歇歇?”老秦受了年輕人的氣自然沒有話說,起來回去了。小順向老楊同志道:“這老漢真討厭!吃虧,怕事,受了一輩子窮,可瞧不起窮人。你一說你住過長工,他馬上就變了個樣子。”老楊同志笑了笑道:“是的!我也看出來了。”

廣聚依著恆元的吩咐,一吃過飯就來招呼老楊同志,可是哪裡也找不著,雖然有人說在場子裡,遠遠看了一下,又不見一個閒人(他想不到縣農會主席還能做起活來),從東頭找到西頭,西頭又找回東頭來,才算找到。他一走過來,大家什麼都不說了。他向老楊同志道:“楊同志!咱們回村公所去吧!”老楊同志道:“好,你且回去,我還要跟他們談談。”廣聚道:“跟他們這些人能談個什麼?咱們還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楊同志見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幾句,便半軟半硬的發話道:“跟他們談話就是我的工作,你要有什麼話等我閒了再談吧!”廣聚見他的話頭又不對了,也不敢強叫,可是又想聽聽他們談什麼,因此也不願走開,就站在圈外。大家見他不走,誰也不開口,好像廟裡十八羅漢像,一個個都成了啞子。老楊同志見他不走開大家不敢說話,已猜著大家是被他壓迫怕了,想趕他走開,便向④他道:“你還等誰?”他呶呶唧唧道:“不等誰了!”說著就溜走了。老楊同志等他走了十幾步遠,故意向大家道:“沒有見過這種村長!農救會的人到村里,不跟農民談話,難道跟你村長去談?”大家親眼看見自己惹不起的厲害人受了碰,覺著老楊同志真是自己人。

天氣不早了,小順喊叫小福去割谷,老楊同志見小順說話很痛快,想多跟他打聽一些村裡的事,便向他道:“多借個鐮,我也給你割去!”小明、小保也想多跟老楊同志談談,齊聲道:“我也去!”小順本來只問了個小福,連自己一共兩個人,這會卻成了五個。這五個人說說話話,一同往地里去了。

鬥爭大勝利

自從老楊同志這天后晌碰了廣聚一頓,晚上又把有才叫回,又取消張得貴的農會主席,就有許多人十分得意,暗暗道:“試試!假大頭也有不厲害的時候?”第二天早上,這些人都想看看老楊同志是怎么一個人,因此吃早飯時候,端著碗來老槐樹底的特別多。有才應許下的新歌,夜裡編成,一早起來就念給小順了,小順就把這歌傳給大家。歌是這樣念:入了農救會,力量大幾倍,誰敢壓迫咱,大家齊反對。清算老恆元,從頭算到尾;黑錢要他賠,押地要他退;減租要認真,一顆不許昧。幹部不是人,都叫他退位;再不吃他虧,再不受他累。辦成這些事,痛快幾百倍,想要早成功,大家快入會!

提起反對老恆元,閻家山沒有幾個不贊成的,再說到能叫他賠黑款,退押地……大家的勁兒自然更大了,雖然也有許多怕得罪不起人家不敢出頭的,可是仇恨太深,願意乾的究竟是多數。還有人說:“只要能打倒他,我情願再貼上幾①畝地!”他們聽了這人會歌,馬上就有二三十個人會的,小保就給他們寫上了名。山窩鋪的佃戶們,無事不到村里來。老楊同志道:“誰可以去組織他們?”有才道:“這我可以去!我常在他們山上放牛,跟他們最熟。”打發有才上了山,小明就到村里去活動,不到晌午就介紹了五十五個會員。小明向老楊同志道:“依我看來,凡是敢說敢幹的,差不多都收進來了;還有些膽子小的,雖然也跟咱是一氣,可是自己又不想出頭,暫且還不願參加。”老楊同志道:“不少,不少!這么大個小村子,馬上說話馬上能組織起五十多個人來,在我做過工作的村子裡,這還算第一次遇到。從這件事上看,可以看出一般人對他們仇恨太深,鬥起來一定容易勝利!事情既然這么順當,咱們晚上就可以開個成立大會,選舉出幹部,分開小組,明天就能幹事。這村里這么多的問題,區上還不知道,我可以連夜回區上一次,請他們明天來參加民眾大會。”正說著,有才回來了,有幾家佃戶也跟著來了。佃戶們見了老楊同志,先問“要是生起氣來,人家要奪地該怎么辦?”老楊同志就把法令上的永佃權給他們講了一遍,叫他們放心。小明道:“山上人也來了,我看就可以趁著晌午開個會。”老楊同志道:“這樣更好!晌午開了會,趕天黑我還能回到區上。”小明道:“這會咱們到什麼地方開?”老楊同志道:“介紹會員不叫他們知道,是怕那些壞傢伙混進來;開成立大會可不跟他們偷偷摸摸,到大廟裡成立去!”吃過了午飯,廟裡的大會開了,選舉的結果,小保、小明、小順當了委員。三個人一分工,小保擔任主席,小明擔任組織,小順擔任宣傳。選舉完了,又分了小組,閻家山的農救會就算正式成立。

作品評析

《李有才板話》是解放區文藝代表作,這篇小說重點描寫了抗日時期在改選村政權和減租減息鬥爭中農民和地主之間複雜尖銳的鬥爭,準確而真實地反映了農村各階層的心理變動。其中主人公李有才是一個以板話為武器與地主閻恆元作鬥爭,並於最終機智地奪取了勝利的新農民形象,塑造得很成功,血肉豐滿。作品情節波瀾起伏,全篇穿插快極,格調風趣樂觀,以獨特的認識企及同類作品難以達到的深度。

作者簡介

趙樹理:

趙樹理趙樹理

1906年9月24日出生在山西省沁水縣貧苦農民家庭,在農民中長大,他不僅了解農民,也熱愛和深通農民的藝術。青年時代外出求學和流浪,曾就學於長治的山西第四師範學院,接觸到新文學和左翼文學,受到影響。

1930年底,趙樹理一邊流浪一邊開始寫作,在抗戰前的幾年間寫出了《金字》《盤龍峪》等小說。1937年投身抗日工作,在山西從事各種文化工作,編報紙副刊,寫出了許多反映農村社會生活、深受廣大民眾歡迎的小說,如《小二黑結婚》(1943)、《李有才板話》(1943)、《李家莊的變遷》(1946)、《福貴》等。全國解放以後,繼續深入農村生活,筆耕不輟,馳騁於中國文壇。短篇小說《鍛鍊鍛鍊》《登記》、長篇評書《靈泉洞》(上集),以及《實幹家潘永福》、長篇小說《三里灣》(1955)等。趙樹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是我國真正熟悉農村、熱愛人民的少有的傑出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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