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簡介
作品從華燈初上的淺夜切入,到父親倦歸時一地銀光閃閃的深夜而止,在夜談言語愉悅氣氛融洽之外,流露出的是一份淡淡的卻又感人至深的懷念鄉情懷念親情的一份鄉愁,構畫出一幅美妙的民居夜間美景,是純樸善良的小鎮人家原生態的生活縮影。
文章內容
夜幕是漸漸地到來的。太陽先是在城西的惠山尖徘徊,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就順著山坡滑入了谷底,開始還在山後半遮半露著臉,後來就索性不見了蹤影。半爿天空由著桔黃、橙紅、玫瑰紅幾種亮色漸變,飄浮的雲朵鑲著金色或血紅的邊。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從天空飛過,棲在樹梢喧鬧。落班(無錫人把下班叫成“落班”,使下班和日落有了聯繫)的人拖著疲憊的腿腳回家。看到家門時,他們倦意很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時候,家庭主婦站在門外扯開嗓門叫自己正在外瘋玩的孩子回家吃晚飯。這樣的叫喚會此起彼伏在夜空持續很長時間,混合的女聲相互碰撞,經過空氣的過濾變得悠長而悽厲,這使黃昏蒙上了憂鬱的色彩。
夜色如硯台上磨的墨,愈來愈深濃了。熱騰騰的飯菜,是不管貧富,家庭主婦必須在勞累了一天的男主人踏進家門就該端上桌的。不論葷素、不論可口與否,男人和一家老小均以風捲殘雲式的作業態度表現出對飯菜的讚許,同時也是對主婦勞動成果的褒獎。主婦也就很滿足,很受鼓舞的樣子,一會兒用筷子輕點孩子的筷子以糾正不良的吃相,一會兒又對男人喋喋不休地講述一天來發生在周圍的事情。男人只顧把頭埋在碗裡,眼角卻漾起了笑的漣漪。還有家庭稍寬裕的、男主人又好一口的,每天回來還能溫幾兩黃酒小酌一下。腰腿酸痛的男人,家裡還有浸泡了草藥的白酒。男人喝著,酒力加藥力,臉就泛紅,就用笑盈盈的眼看著自己的女人。女人就嬌嗔地罵“十三點,看啥看,還不快吃!”男人吱溜一聲又將一小盅喝下去,誇張地做出愜意狀和聲響,順手把女人特地炒的下酒菜挾到孩子的碗中。
一些趕早的人,就在此刻叩門或根本不敲門就推門闖了進來。有的是端著飯碗來“嗲”飯碗的,有的在家裡吃好了晚飯打著飽嗝來觀看鄰居家的一伙食的。來者往往站著,掠過吃飯者的後背打量飯桌上的陣容,加以點評。說某菜與某菜的搭配得當,某菜就不能和某菜做伴的。譬如說蘿蔔、花菜喜歡軋好道的,就是說這些菜蔬必須與肉類一起烹煮才有滋味。又說什麼時新菜好貴的,你家倒趕早吃上啦。主人家就趕緊要作一番辯解,以釋鄰家心頭懷疑自家暴富之惑。因此,那時候鄰居之間是難有隱私可言的,家庭主婦持家本事的透明度很高,每家的家底彼此都很了解。作為家庭主婦持家水平必須能經受鄉鄰的挑剔。空著手上門來的,自然也只是坐而論道了。而端著飯碗來的,主人被說得高興或不好意思時就邀對方動手挾一筷菜嘗嘗。 對方尚知一些禮儀就婉謝了,而有的就毫不客氣地伸出筷子到主人家的菜碗中挾了菜品嘗。
這樣,只能算是夜聊的前奏,真正的夜聊要待主婦收拾完桌面和灶台後才開始。女主人端著一鍋洗碗水開門要潑在門口的窨井裡。門一開,一方光波首先傾倒在屋外的黑暗裡。就見有幢幢黑影仿佛作蛾子趨光運動一般地過來,探頭探腦的,見屋裡有男主人在,且空閒著,就進了門去。這時進屋的,八仙桌旁的長凳和骨排凳是空著的,自然也就在桌旁坐下來了。從新近發生在小城中的稀奇事說起,由此及彼,話題不斷擴大。透出門縫的光線和聲波,吸引著吃罷晚飯從家中出來尋熱鬧的人。他們試探著推開門,一屋子正熱烈說笑著的人立即靜下來,扭頭打量是誰來了。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清來者是誰了,歡呼般發出迎接的聲浪。先到的在長凳上挪動一下屁股騰出空間,好讓後來者坐下。後來者一邊坐下,一邊說著:鬧猛鬧猛,老遠就聽到這邊熱鬧。先到者拾起原來的話題,繼續論說。後來者聽了一會聽出名堂了,才插嘴。也有因為後來者的到來而改變了話題的,話題是與後來者有關的,或是後來者扯到的。這樣,不斷前來的參與者會不斷帶來新的話題,使夜聊永遠充滿新鮮話題。也有因為一個新來者的到來,使原先坐著的某人想起離家時間不短了,該回去了,嘴裡說著前客讓後客,就起身讓座。當然這裡面有的是兩者或者兩者的家庭曾有過節的,見一方來了就急於撤退,自然會尋找一個退場的藉口。在場人也都心照不宣。有時陸續退場的人多了,怕才來的人難堪,心善的人會勉強自己留下來做個伴,直至話語有了空隙、疏落時才起身。
被選作聊天場所的人家,必是主人性格開朗、隨和,有較好的人緣;房屋敞亮,進出方便。常聚集聊天人群的所在,有福根家裡和我家。福根家是開楦頭店的。他是家裡的獨苗, 老婆是郊縣人,夫妻倆都生性厚道,因而他家常被選作聊天場所。福根家為了省電一直用著煤油燈,無錫人將它稱為洋油燈,又稱美孚燈,有玻璃燈罩的那種。那晚福根老婆把燈罩擦得透亮,燈芯捻出老長。煤油燈低照度的燈光把一屋子的人影投在牆上,黑影幢幢給人鬼魅一般的恐怖。
我家的客堂間是和鄰家合用的,又常有住在屋後的人把我家當過道去河邊洗汰,這樣我家的客堂間基本沒了私密性,很合適串門。加上我母親總是默默微笑著接納各家鄰居的到來,我家就自然也成了適宜的夜聊場所。每到黃昏,總是鄰家在技工學校當教師的小兒子寶泉先揭開夜聊的序幕。他斜跨在木扶梯的台階上,靠著本色的木板壁和我家講他的見識。其實那時他不過還是個大孩子,但他總是壓低了嗓子,以剛學會的從容娓娓道來。這時鄰居陸續地來了。人少時鄰居還文文靜靜地說話,人多了,就會發“人來瘋”。大人也會發“人來瘋”,這讓幼年的我有點吃驚。人多時,寶泉會悄悄地溜走,躲進他的房間。後來回想,這其中也許有不屑與之為伍,體現他的清高之意吧。有時屋裡正熱鬧著,小老鼠也會探頭探腦出來趁鬧猛。我幾次看到它烏黑髮亮的眼眸,水汪汪地好奇地看著人們。我一吼,它趕緊一縮頭閃電般地逃走。
在我家的夜聊,總是被我父親的歸來畫上句號。父親每天起早摸黑地上班,落班也是極晚。他又捨不得坐車,單程就要走四十多分鐘路,這在小城已是很遙遠的路途了。母親端出焐在被窩的飯和燉在煤爐上的熱菜,又給父親倒上一盅藥酒,父親微笑著坐下享用這些。鄰居嬉笑說,勞動模範回來了。父親也只是一笑,並不作出任何言語的回應。鄰居就覺得無趣了,又覺面對勤勞的父親再這么閒扯下去已是無聊,而且父親的回來讓他們記起時辰不早了,就紛紛起身告辭。馬先生,你慢慢吃。被叫作馬先生的我父親,又是微微一笑,繼續吃他的。
母親送客出去。開了門,才發覺屋外是一地銀光閃閃的月色。鄰居們抬頭看看月亮,相互說著話算是道晚安:今晚又是一輪亮月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