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載《奔流》1985年第12期。
二:原文
命的船(短篇小說)墨白
七月的熱風在潁河的河道里獰笑著,把兩岸的樹叢都熏得垂下了頭,太陽火辣辣地烤著,遠處和近處都晃悠著鬼魂似的淡淡的白色水汽。
兒子傾著身子在灼人的岸上走著,身後的一根尼龍縴繩平衡了他立走的重心,他寬大的赤腳踏在水浪拍擊著的沙岸,時不時飛起的河水濺在他那黝黑的皮膚上,水珠打個滾,又滾落下去。一頂半舊的草帽扣在舵兒的頭上,草帽的陰影遮住了他發紅的眼睛,纖板斜橫著挎在他那突起的胸肌上。纖板已被長年的汗水浸得殷紅髮亮,從纖板兩頭的小孔里穿過來的縴繩,牽引著一隻半舊的木船。隨著他的腳步,纖板有節奏地發出“嘰扭嘰扭”的聲響。
船體赭黃色的桐油已經褪去,露出了淡淡的褐灰色,船舷上的木紋都清晰可見了。河水“呱嗵呱嗵”地擊打著長了青苔銹斑的船頭,把錨鏈撞得“嘩啦啦”響,擊起的水波順著船舷流到船尾去,在那兒打個鏇,又被船舵攪碎了。
母親雖然滿頭黑髮,卻有著一副枯瘦的臉龐,高高的顴骨托著她滿是魚尾紋的眼睛,一雙赤腳踏在船板上掌著船舵,熱風掀動著她的汗衫,汗水像許多小蟲在她的胸前爬動著。“這老天爺,不是個好熱。”母親嘟噥一句,隨手從後艙的水桶里舀了一碗水“咕咕嚕嚕”地喝下去,而後朝岸上喊:“水。”
母親沙啞的聲音傳到兒子的耳朵里,他轉過頭來看一眼,腳步仍在邁動著。母親沒有再喊兒子,她抬起頭來,看到船兒剛好轉過一個河灣,康灣那片橫在水面上裝沙的船群出現在她的眼前,隨後她就看到了河岸上那間小房子。一看到河岸上那間小房子,她就把目光垂下來。每到這時,母親都會覺得兒子已經轉過頭來,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她盯著船板,幻覺里就看到了他也赤著腳和自己站在一起,一想起他有力的胳膊,她的臉就臊得熱辣辣的。母親想,兒子已經是個大人了。
一陣“突突突”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一艘機帆船從遠處深綠色的河道里駛過來。兒子放慢了腳步,他注視著機帆船翻起的水浪朝岸邊衝過來,眼睛裡就生出了一種欲望。
“神氣呀……”兒子看到了船尾上戴著太陽帽二牛,他的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看著機帆船從河道里開過去,只留下一浪跟一浪的“嘩嘩”聲。兒子突然放下纖板,轉身踏著水波朝船跑去,他頭頂上的草帽被一股微風掀掉了,落在了河岸上,又打了兩個滾,扣在那兒不動了。兒子連看也不看,仍舊跑,他爬上船,船身顛簸了幾下,又平衡了。兒子抓起一舀水,一口氣喝下去,而後用胳膊擦著嘴,喘著粗氣,終於說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一句話:“媽,咱也買條機器船吧?”
母親看著兒子,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她說:“存摺上有多少錢?”
“二千四,還差六百。”
“―天再多跑一趟,這個夏天就攢夠了。”
看著一天比一天瘦削的兒子,母親的心頭滋生著一種情感。要是他爹活著,孩子也不會受這么大的罪,吃這么多的苦。母親眼裡的淚滾到眼角,又停下了,她沒有讓兒子看到,她怕兒子也傷心。母親說:“多跑一趟我怕你吃不消。”
母親眼裡那滴明亮的淚還是被兒子看到了,兒子低下了頭,兒子覺得對不起母親,兒子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可是還讓母親跟著他受苦。是的,他想買一條像樣的機帆船,想把一切疲勞,把貧困和別人的白眼都拋到深水裡去。所以他拚命地攢錢,他想用自己的雙手,用自己的身軀,用自己的汗水和鮮血……他想,再苦我也不怕……
“六百塊,還得一百多方沙子……”母親喃喃地說,她突然抬起頭看著兒子說:“媽去借。”
“給誰借?”兒子一時沒有回過神來,隨口問道。
“你老怪叔。”
“你……”兒子明白了,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咬著牙說:“他那昧良心錢,給都不要,你還去借……”兒子再沒有看母親,轉身跳下船,趟水到了岸上,拾起他的草帽,挎上纖板,邁動了腳步。他一邊狠狠地用力,一邊抬頭朝遠處柳叢中的小屋望一眼,隨後又垂下頭來。他不想看到他,可老怪那張滿是胡茬的臉卻偏偏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那個提著魚叉向撈沙人要錢的老怪為什麼偏偏對他那樣和善?他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母親,是的,因為母親老怪從來就沒有收過他一分錢,可河道里的裝沙人卻都用一種嘲笑的口氣和他說話,用一種藐視的眼神打發他。有時他不想到這裡來拉沙子,可是康灣的沙子太好了,黃燦燦的一片把河水都映黃了。儘管那些拉沙人都在背地裡罵老怪,但還是每天都來這裡拉沙子,來這裡給老怪進貢。兒子想買一條機器船,所以他也得到這裡來拉沙子,因為只有康灣的沙子才能賣上好價錢。可是來康灣拉沙子,他卻在別人的目光里抬不起頭來,他只有咬著牙幹活,把仇恨都深藏在心裡。
橫在康灣河道里的裝沙的船慢慢地近了,有的船裝滿了,正在起錨。兒子把縴繩收在胳膊上,把船兒拉靠了岸,準備把船推到水裡去裝沙。母親從船上跳下來,看著兒子說:“把身上的汗晾乾再下水。”
兒子頭也不抬地說:“不礙事。”
母親說:“又不聽話。”母親生氣了,一聽到母親說話的語氣,兒子的心都會軟下來,他只好悶聲悶氣地上船把錨拋到岸上,然後朝岸邊的柳叢里走去。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悶雷聲,那雷聲像一輛古老的木輪馬車慢悠悠地駛過來。兒子抬頭看天,天仍然是熱,熱得沒有一絲風。母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就說不是個好熱。”母親也隨著兒子來到柳叢的樹陰下,樹陰里仍然熱,汗水從他們的臉上流下來。兒子有些想發火:“真不如到水裡痛快,又能裝船,又涼快。”母親呆呆地看著兒子,像從來沒有見過他,嘴裡嘮叨著:“又不聽話……”母親突然抓住兒子的手:“聽話,你要是累壞了,媽可咋過?媽求你了,讓我去借錢,到了秋後,咱們就還他……”
“呼隆隆――”雷聲近了,一股微微的風吹過來,掀動著柳叢。兒子默默地站起來,他什麼也沒有說。“說話呀……”母親看著兒子說:“不說可就算答應了。”兒子依舊默默地站著,他白色的汗衫浸透了汗水,緊緊地貼在肌肉上。兒子沒有看母親,而是把頭抬起來,直視著河道。
“你不說就是答應了。”母親看兒子不說話,就穿過柳叢往岸上去,她一邊走一邊說:“我去去就來。”
兒子心裡一陣難受,他一屁股重新坐在了地上,雙手捧住頭。是呀,母親容易嗎?自從父親去世後,在兒子的記憶里,可憐的母親就沒有享過一天福。為了他母親什麼樣的苦沒有吃過?現在自己大了,拚命地幹活,拚命地攢錢,就想買一條像樣的機帆船,掙更多的錢,可自己又什麼時候想過母親呢?自己回到家裡就是吃飯、睡覺,從來沒坐下來和母親說過一會兒話,母親一個人守在家裡不孤獨嗎?他還清楚地記得兩天前的那個黃昏,他回到家裡看到母親坐在那兒獨自流淚。他從來沒想過母親為什麼流淚,她是為了自己呀,為了自己,母親在受著怎樣的痛苦呀……
“嘩嘩嘩……”雨點擊打在樹葉上和河面上的聲音傳過來,他一驚,抬起頭來。太陽已經不見了,一陣燥熱的風夾著雨點吹打過來,天色片刻間變得陰沉起來,一會兒他就置身在暴雨的世界裡了。這時兒子想起了母親,兒子幾乎沒有猶豫,就貓著身子朝岸上跑去。當他跑進岸上那所門前搭了絲瓜棚的房子裡的時候,他的全身都淋濕了。河對岸的一切和河灘上的船隻都隱身在茫茫的大雨里了。他慢慢地轉過身子來,房內昏暗無光,一股燥熱的煙油氣迎面撲來。他定了定神,半天才看到母親已經拿著一身衣褲站在他面前,他看見老怪手夾著煙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看他接過衣服,才轉過臉兒,面向牆壁,仍舊抽他的煙。
母親說:“換上。”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照母親的話做了。等換好衣服,他在靠東牆邊的床上坐下來,他覺得上衣左邊的口袋裡有點沉,就把手伸進去。他的手摸到了一疊錢,衣袋裡的錢像一塊磚頭壓在了他的心口,使他喘不過氣來。他低下頭,突然間眼淚就潤滿了眼眶,他覺得自己像受了莫大的恥辱,他把口袋裡的錢掏出來,偷偷地塞進了身後的被子裡。屋裡的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門外的雨水撞擊世界的聲音,只有雷聲“轟隆隆”劈打的聲音。
母親轉身在床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來,老怪也抬頭看著他,他的喉頭像有東西塞著,那東西讓他憋得難受,他真想衝出去,離開這鬼地方,可是還有母親,總不能讓母親也同自己一塊到大雨里去淋吧?當母親剛才把那身衣服遞過來的時候,他真想扔出去,可他看到了母親那雙懇求的目光,他的心軟了,他就怕母親流淚。現在他穿上了老怪的衣服,呆在他的屋裡,老怪是個啥人?他是自己憎恨的人!是他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陰影!他是個不費力氣就去人家腰包里掏錢的人!他是個被人唾罵的人!可現在自己卻呆在他的屋裡,準備拿他的錢用……
“咳咳咳……”老怪又咳嗽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說:“這雨,怕是一半會兒停不下來,我的腿又疼了……”
“哎――”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早就勸你去看腿。”
接下來便是沉默,兒子不想聽他們說話了,他側身在床上躺下來,一躺下來,他的眼皮就開始打架,心裡就混沌起來,是呀,他已有幾天沒有好好地躺下歇歇了,不停地勞作使他疲倦透了。等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屋裡的鍋台上亮著一盞油燈,灰暗的火苗在鍋里冒出的蒸汽里搖曳著。母親和老怪都不在屋裡,他心裡一驚,忙跑出屋去。
雨還在下。他四下里瞅愀,什麼也看不清,隱隱地聽到風雨里有流水撞擊船舷的聲音。他抬頭一看,一片灰白的光閃現在他的眼前,漲水了!他的腦袋一轟,就想到了他的船。
“我的船――”
河水已漲得淹沒了河岸,一團團混濁的沫子在水裡打著鏇,他借著流水的反光,看到有幾隻船兒被牢牢地系在岸邊的柳根上,他聽到有人從船艙里往河裡潑水,就喊了一句:“媽――”
“舵兒嗎?”母親顫顫的聲音從船艙里傳出來,他焦急地問:“媽,咱的船呢?”
母親說:“還沒有拉上來。你老怪叔已經拉上來四隻了,他又去了。”他朝河道里望去,他們下午拋錨的河灘已經變成河心,他看到一條黑影在河水裡像一頭困獸來回奔跑著,那是他的船。
“他呢?”
“去上水拉咱的船了。”沒等母親說完,他轉身就朝上游跑去。他一邊跑一邊看著奔跑的河面,這時他聽到前面有人“噗嗵”一聲跳到河裡去,接著,他看到水裡有一個黑點朝河心裡游去。是他,是老怪!他的心裡―熱,就又快步朝前跑去。柳枝打在他的臉上,身上,發出陣陣的疼痛,可他顧不了這些,他往上游跑了一段路,回頭看看與水裡的船拉開了一段距離,這才跳到水裡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朝前劃著名,急流把他衝下去,濁浪不停地朝他打來,在離船還有一丈遠的時候,他已經與船頭平直了,他發了瘋似地朝前游,可是身子仍然被急流的河水推下去,他就要接近船尾了,他伸出胳膊,可是沒有夠著,只覺得那船在眼前一晃,就遠了。他又猛地朝前劃了兩下,才抓住了在水裡搖擺不定的船舵,他順著船舵吃力地爬上船去,可是船上卻空無一人。他這才想起了老怪,便叫了一聲:“老怪――”
沒有回聲,他沿著船幫四下里瞅瞅,仍然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只有河水撞擊著船舷的聲音。他想起了老怪的病腿,想起了他已經下水拉了四隻船,心裡就沉下來。他脫口朝水面上喊叫起來:“老――怪一―叔一一”
“沒――上――來一―”母親在河邊回答他,母親的聲音在雨水里很微弱,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樣。他有些焦急,他奔到船頭,用力把船錨從水裡提上來,船錨還沒有出水,他身下的船便在河水裡飛流直下,不到五十米,船便被河水調過頭來。
“老――怪――叔――”船往下流奔跑,他在船上不停地喊叫著,可是回應他的只有雨點擊打水面的“嘩嘩”聲。
“老――怪――叔――”他不停地喊著,奔跑的河面上回應著他的聲音,那聲音有些悽然,他抹拉一下臉上的雨水,仔細地朝水面上瞅著,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不停地向後閃去的模糊不清的柳叢……
1985年3月作。
載《奔流》1985年第12期。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