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馮亦代的散文作品]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馮亦代創作,《向日葵》是一篇感情沉鬱的散文。作者托物言志,於娓娓的敘述和細膩的描繪中,不動聲色地傾訴了《向日葵》這幅名畫賦予他的生命體驗以及十年浩劫時期艱難的心境。讀後叫人感慨不已!

散文向日葵

向日葵

馮亦代

看到外國報刊登載了久已不見的梵·高名畫《向日葵》,以3900萬美元的高價,在倫敦拍賣成交,特別是又一次看到原畫的照片,心中怏怏若有所失者久之;因為這是一幅我所鍾愛的畫。

記得自己也曾經有過這幅同名而布局略異的複製品,是抗戰勝利後在上海買的。有天在陝西南路街頭散步,在一家白俄經營的小書店的櫥窗里看到陳列著一幅梵·高名畫的複製品。梵·高是19世紀以來對現代繪畫形成頗有影響的大師,我不懂畫,但我喜歡他的強烈色調,明亮的畫幅上帶著些淡淡的哀愁和寂寞感。當下我花了四分之一的月薪,買下了這幅梵·高的精緻複製品。

我特別喜歡他的那幅《向日葵》,朵朵黃花有如明亮的珍珠,耀人眼目,但孤零零插在花瓶里,配著黃色的背景,給人的是種淒涼的感覺,似乎是盛宴散後,燈燭未滅的那種空蕩蕩的光景,令人為之心沉。我原是愛看向日葵的,每天清晨看它們緩緩轉向陽光,灑著露珠,是那樣的楚楚可憐亦復可愛。如今得了這幅畫便把它裝上鏡框,掛在寓所餐室里。向日葵襯在一片明亮亮的黃色陽光里,掛在漆成墨綠色的牆壁上,宛如婷婷佇立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中,特別怡目,但又顯得孤清。每天我就這樣坐在這幅畫的對面,看到了歡欣,也嘗至寂寞。以後我讀了歐文·斯通的《生活的渴望》,是關於梵·高短暫一生的傳記。他只活了37歲,半生在探索色彩的顛狂中生活,最後自殺了。他不善謀生,但在藝術上卻走出了自己的道路,雖然到死後很久,才為人們所承認。我讀了這本書,為他執著的生涯所感動,因此更寶貴他那畫得含蓄多姿的《向日葵》。我似乎懂得了他的畫為什麼一半歡欣、一半寂寞的道理。

油畫向日葵 油畫向日葵

解放了,我到北京工作,這幅畫卻沒有帶來;總覺得這幅畫面與當時四周的氣氛不相合拍似的。因為解放了,周圍已沒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但是曾幾何時,我又懷戀起這幅畫了。似乎人就像是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餘暉里,都拚命要抓住這逐漸遠去的夕陽。我想起了深綠色的那面牆,它一時掩沒了這一片耀眼的金黃;我曾努力驅散那隨著我身影的孤寂,在作無望的掙扎。以後星移斗轉,慢慢這一片金黃,在我的記憶里也不自覺地淡漠起來,逐漸疏遠得幾乎被遺忘了。

十年動亂中,我被謫放到南荒的勞改農場,每天做著我力所不及的勞役,心情慘澹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著糞車,走過一家農民的茅屋,從籬笆里探出頭來的是幾朵嫩黃的向日葵,襯托在一抹碧藍的天色里。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那面墨綠色牆上掛著的梵·高的《向日葵》。我憶起那時家庭的歡欣,3歲的女兒在學著大人腔說話,接著她也發覺自己學得不像,便嘻嘻笑了起來,爬上桌子指著我在念的書,說“等我大了,我也要念這個”。而如今眼前只有幾朵向日葵招呼著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飄浮,沒個去處。以後每天拾糞,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寧願到這裡來兜個圈。我只是想看一眼那幾朵慢慢變成灰黃色的向日葵,重溫一些舊時的歡樂,一直到有一天農民把熟透了的果實收藏了進去。我記得那一天我走過這家農家時,籬笆里孩子們正在爭奪豐收的果實,一片笑聲里夾著尖叫;我也想到了我遠在北國的女兒,她如果就夾雜在這群孩子的喧譁中,該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衣衫襤褸,推著沉重的糞車,她又作何感想?我噙著眼裡的淚水往回走。我又想到了梵·高那幅《向日葵》,他在畫這畫時,心頭也許遠比我嘗到人世更大的孤淒,要不他為什麼畫出行將衰敗的花朵呢?但他也夢想歡欣,要不他又為什麼要用這耀眼的黃色作底呢?

梵·高的《向日葵》已經賣入富人家,可那幅複製品,卻永遠陪伴著我的記憶;難免想起作畫者對生活的瘋狂渴望。人的一生儘管有許多波濤起伏,對生活的熱愛卻難以泯滅。陽光的金色不斷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原是梵·高的《向日葵》說出了我未能一表的心思。

(節選自《曠世的憂傷》)

作者簡介

馮亦代,原名貽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辦《中國作家》(英文版),主編《電影與戲劇》,曾任重慶中外文化聯絡社經理。筆名樓風、馮之安等。民盟成員。歷任中外文化聯絡社經理,人民救國會中央常務理事、上海分會負責人,民盟上海市委負責人,民盟中央幹事。美國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作協理事,中外文學交流委員會委員,國際筆會中心理事,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常務理事,北京翻譯工作者協會副會長,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理事,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副董事長。全國政協委員,民盟中央委員會委員。1926年開始發表作品。194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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