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
倪湛舸,北京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學士,福德姆大學(Fordham University)神學系碩士,芝加哥大學神學院(University of Chicago Divinity School)宗教與文學專業博士。詩歌
《辛巴達》
從視窗往外望,街的那一邊是橄欖球場,
即使在深夜都被燈光照得雪亮,空無一人,
也聽不見返校日的高音喇叭。那一天,
看台最高處的男人捏皺了紙杯、舔著唇上的啤酒沫、
沮喪地想:四十多年了,可憐的校隊從沒贏過,
哪怕在這裡,主場,我們喪失青春的地方。
我看著他從窗下經過,這條街總是塵土飛揚。
他身形消瘦,頭髮還沒有白透,讓我想起斑馬。
我曾經從視窗望見非洲來的斑馬,下雪時
它們總是哭個不停。後來天氣轉暖,我終於
從動物園旁搬走,百葉窗再次捲起時,
不認識的駝背老人正穿過後院草坪,去扔垃圾。
最初的窗外有一條河,燒柴油的輪船咳嗽得厲害,
我不得不擰亮檯燈,翻開一部拙劣的航海小說。
“讓我離開這裡,我要挑戰整個的世界!”—
原來如此,四十多年前的渴望,唇上微苦的酒沫。
《鄰人肖像》
是誰在頭頂上踱步?我看見玻璃珠沉向深處,
而羽毛在水面上翻身,那么焦躁,那么輕。
也許,我們曾經擦肩而過,樓梯拐角堆積著
卷邊的黃頁簿,空酒瓶,浸透雨漬和霉味的靴子。
必須是無懈可擊的蕭邦,琴聲如訴,門鈴沉默。
這一刻,陽光在遙遠的地方,比方說:孟買。
我看見都城陷落,王朝被遺忘,簌簌泥灰從天花板的
裂縫裡落下。這是頂樓的房間,再往上就只有星空,
人怎么可能學會飛翔?倒不如清晨時一同離開,
戴上眼鏡,披起不合身的風衣,用手背遮掩咳嗽。
《Oh Horatio》
--------------A Tribute to Tiger Lou
我在街上撞見赫拉修,就在昨天
棕櫚樹下,聖地亞哥小旅館的台階前
十一月的加州那么暖和,我卻穿得太多
他招手,說真好你也在這裡
我摘下耳機,他放下箱子,我們擁抱
說起討人喜歡的老師拉符赫神父,他去了喬治城
他總是說:“上帝很努力,卻還是無能為力”
就是這樣沒錯我還有什麼話說
然後班車來了,我一個人去機場
戴上耳機聽那首被打斷的歌:
“我在街上撞見赫拉修,那是五年前
在慕尼黑城外,去羅馬的路上
塵土飛揚,天氣炎熱得讓人沒法呼吸
他招手,說快過來坐在我身邊
聲音哽咽,吐字艱難,嚇了我一跳
他說他拼了命地愛一個人,那人穿著一件T恤
上面寫:‘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孤單地死去’
就是這樣沒錯我還有什麼話說”
《潮汐》
汗珠從發梢滴落,剎那間細微的一點亮,滲進木台階不見了。
陽光從樓梯扶手的間隔處撒下來,一塊純白的手帕在風裡打著卷從他眼前飛過去。
午後。海邊。廢棄的小樓。
他早已不記得自己的來意,只想找一處蔭涼的地方,也聽不見那些孩子的笑聲。
他掌心發冷,彼此糾纏的線過於繁盛,同時又驚人地纖細著。
蛛網。快要餓死的蒼蠅顫了一下翅。椰子正香。
如果睡去,夢中所見的,會是一間狹小的臥室,沒有窗,床墊斜擺在地上。
他像嬰兒那樣蜷縮起自己,赤裸的背貼著牆;他舔自己乾裂的唇,血是鹹的。
從前。她濺起的水花。水深處近於墨色的藍。
潮水從身體的最深處湧出,當他沉睡的時候。他驚醒,拖著身子去洗手間。
燈亮起的那一剎地板上有蟑螂驚慌四散,他甚至為此而歉疚。
旅途。他鄉。刀片上吹落的胡茬。
“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在胸膛里裝下整個海,哪怕它藏著不辭而別的你?”
他就地而坐,頭枕著浴缸的沿,緩緩鬆開剛剛攥緊的拳頭。
門外的爭吵。不熟悉的語言。斷斷續續的啜泣。
不過是場夢吧,這些個年頭。他夢見自己躲在陌生的公寓裡,外面下著雪。
潮水又一次湧起的時候,刀片深嵌進指骨,他仰頭,燈絲抖得厲害,然後滅了。
黑暗。沉寂。這不是海邊的小樓。
只有她還在等待,頸下纏繞著綿長的紅藻,腐爛的雙腿變成魚尾。
她潛入沒有光的深海,那裡的寒冷讓人放棄掙扎、徹底平靜,再也無法離開。
----“等我!”他說,“就像等待末日!”